三姊妹十三

  十三

  這時,他不能不到蕙姑的家裏去看一趟。他看一看他的表,時候已經八時,但他的良心使他非常不安,他就一直向蕙姑的家奔走來了。

  他在她的門外敲了約有二十分鐘的門,裏面總是沒有人答應。他疑心走錯了,又向左右鄰舍望了一望,分明是不錯的。於是他又敲,裏面纔有一種聲音了,“你是哪個?”

  “請開門。”

  “你是哪個?”

  聲音更重,聽來是陌生的。他又問:

  “這裏是藐姑女士住的麼?”

  “是。”門內的聲音。

  “請你開門罷!”

  可是裏面說:

  “你有事明天來,我們夜裏是不開門的!”

  他着急了,說:

  “我姓章,是你們很熟的人。”

  這樣,門纔開了。

  開門的是一位臉孔黃瘦的約三十歲的婦人。他們互相驚駭的一看,他疑心姑母不知到哪裏去了,同時仍和以前一樣,直向內走,立刻就遇見藐姑呆呆地向外站着,注視他。他走上前,瘋狂一般問道:

  “你是蓮姑呢,還是蕙姑?”

  “都不是!”

  藐姑的眼珠狠狠地吐出光來。他說,獰笑的:

  “那末你當然是藐姑了?”

  藐姑不答。接着重聲的問他:

  “你是誰?”

  “章——”

  “誰啊?”

  實在,她是認得了。他答:

  “是你叫過一百回的章哥哥!”

  “胡說!”

  藐姑悲痛地罵了一聲,涌出淚來,轉向房中走了。他呆立了半晌,一時想:

  “到此我總要問個明白。”

  隨即跟她到房內。藐姑冰冷地坐在燈下,臉色慘白。他立在她前面,哀求的說道:

  “藐姑,請你告訴我罷!”

  “什麼?”

  “你的蕙姊哪裏去了?”

  “哼!還有蕙姊麼?你在做夢呢!”

  “她哪裏去了?”

  他又頹喪的哀求着。藐姑凜凜的說:

  “早已出嫁了!兩年多了!”

  “又出嫁了麼?”

  “誰知道你沒有良心,離開了就沒個消息。”

  他一時也不知從何處說起,恍恍惚惚的呆立了一回,又問道:

  “你的姑母呢?”

  “早已死了!”

  他隨着叫:

  “死了?”

  “已經三年了!”

  她垂着頭答,一息又說:

  “假如姑母不死,二姊或一時不至出嫁。但姑母竟爲憂愁我們而死去了!姑母也是爲你而死去的,你知道麼?姑母臨死時還罵你,她說你假如還活着,她做鬼一定追尋你!你昏了麼?”

  他真的要暈去了。同時他向房中一看,覺得房中非常淒涼了。以前所有的較好的桌子用具等,現在都沒有了。房內只有一張舊桌,一張舊牀,兩把破椅子,兩隻舊箱,——這都是他以前未曾看見過的。此外就是空虛的四壁,照着黝黯的燈光,反射出悲慘的顏色來。他又看了一看藐姑,藐姑也和四年以前完全兩樣了,由一位伶俐活潑的姑娘,變做沉思憂鬱而冷酷的女子。雖則她的兩眼還有秀麗的光,她的兩脣還有嬌美的色,可是一種經驗的痛苦不住地在她的全臉上浮蕩着。他低一低頭又說:

  “藐姑,你必須告訴我,你的兩位姊姊眼前的生活究竟怎樣?”

  “告訴你做什麼?”她睜一睜她的大眼。

  “假如我能幫忙的時候,我當盡力幫忙。我到現在還沒有妻子,也沒有家,是成了一個漂流的人了!”

  藐姑擡起頭來,呼吸緊張地說:

  “告訴你,因爲我姊姊的幸福,全是你賜給她們的!”喘了一口氣,“大姊已經是寡婦了!姊夫在打仗的一年,因爲逃難就死去。現在大姊是受四面人的白眼,吞着冷飯過生活。二姊呢,姊夫是一位工人,非常兇狠,品性又不好的,他卻天天罵二姊是壞人,二姊時常被打的!今天下午又有人來說,幾乎被打的死去!你想罷,我的二位姊姊爲什麼到這樣?”

  “藐姑,是我給她們受苦的了!”

  “不是麼?”

  她很重的問一句。他說:

  “那末你呢?”

  “你不必問了!”

  “告訴我,你現在怎樣?你還不曾出嫁麼?”

  “我永遠不想嫁了!”

  這樣,他呆了許久,又向房內徘徊了一息,他的心苦痛着,顛倒着,一時,他又走近藐姑的身前,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說:

  “藐姑!請你看我罷!”

  “看你做什麼?”

  他哀求而迷惑地說:

  “藐姑,這已經無法了,你的兩位姊姊。現在,我只有使你幸福,過快樂而安適的日子。藐姑,你嫁給我罷!”

  “什麼?你發昏了!”

  她全身抖起來,驚怕的身向後退。而他又緊急的說:

  “藐姑,你無論怎樣要愛我!你豈不是以前也曾愛過我麼?

  我求你現在再愛我。我要在你的身上,使你有姊妹們三位的幸福,將你姊姊們所失去的快樂,完全補填在你的身上!你的房內是怎樣的淒涼,簡直使我一分鐘都站立不住,我從沒有見過姑娘的繡閣是如此的。藐姑,你再愛我。你用你自己的愛來嫁給我,也繼續你姊姊的愛來嫁給我!我知道你爲什麼不出嫁的理由,你還可以等待我。你很年青,你不該將你的青春失去。我忘記你的年齡了,但一計算就會明白,你少我八歲,我今年是,是,是三十歲。藐姑,你爲什麼發怒?你爲什麼流起淚來?你的面孔完全青白了!藐姑,你不相信我的話麼?我可對你發誓,我以後是一心愛你了!藐姑,你愛我,我明天就可以送過聘金,後天就可以同你結婚,不是草率的,我們當闊綽一下,揀一個大旅館,請極闊的人主婚,這都是我現在能力所能做得到的。你愛我,不要想到過去,過去了的有什麼辦法呢?擡起你的眼兒來,你看我一看罷!”

  同時,他將手扳她的臉去,她怒道:

  “你發昏了麼?你做夢麼?請你出去!”

  他繼續說:

  “藐姑,你爲什麼怕我?你爲什麼如此對待我?我是完全明白的,我非這樣做不可!我已得過你的兩位姊姊了,我完全佔領過她們;可是她們離棄我,從我的夢想中,一個個的漏去了!

  現在剩着你了,我的唯一的人,求你愛我,以你十八歲那一年的心來愛我,不,以你十四歲那一年的心來愛我,我們可以繼續百年,我們可以白頭偕老。藐姑,我是清楚的,你爲什麼不答?你爲什麼如此兇狠的?”

  “請你出去!”她站了起來。

  “你爲什麼不說愛我?假如你不說,我是不走的。”

  “你要在深夜來強迫人麼?”

  “斷不,我還是今天上午到杭州的,我一到杭州,就想到你們了。現在你不愛我麼?你不能嫁我了麼?”他昏迷了,他不自知他的話是怎樣說的。

  “哼!”

  “藐姑,我無論怎樣也愛你。你若實在不說愛我,我明天可以將你擄去,可以將你的房子封掉。但我終使你快樂的,我將和愛護一隻小鳥一般的愛護你。你還不說愛我麼?你非說不可,因你以前曾經說過的!”

  “你不走出去麼?”

  “你想,叫我怎樣走出去呢?”

  “你是禽獸!”

  同時,她一邊將桌子上的茶杯,打在他的額上,一邊哭起來。茶杯似炸彈地在他的額上碎裂開,粉碎的落到地下。他幾乎昏倒,血立刻注射出來,流在他的臉上。可是他還是笑微微的說:

  “藐姑,我是應得你打,這一打可算是發泄了你過去對我的怨恨!現在,你可說句愛我了。”

  她卻一邊哭,一邊叫:

  “張媽!張媽!”

  一邊用手推他出去,他這時完全無力,苦臉的被她推到房外。張媽自從他走進來,就立在門邊看,現在是看得發抖了。她們又把他推出門外,好似推一個乞丐一樣。藐姑一邊哭道:

  “你明天將我殺死好了!今夜你要出去,我的家不要你站!”

  這樣,他就完全被逐於門外,而且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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