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深沉嚴肅所管轄着的深夜的西子湖邊,一切眠在星光的微笑底下;從冷風的戰慄裏熟睡去了。在煙一塊似的衰柳底下,有一位三十歲的男子,頹然地坐着;似醉了,癡了一般。他正在回憶,回憶他幾年來爲愛神所搬弄得失敗了的過去。他的額上流着血,有幾條一寸多長的破裂了的皮,在眉的上面,斜向的划着,這時已一半凝結着黑痕,幾滴血還從眼邊流到兩頰。這顯然是被人用器物打壞的。可是他並不怎樣注意他自己的受傷,好似孩子被母親打了一頓一樣,轉眼就沒有這一回事了。他的臉圓,看去似一位極有幸福的人一樣;而這時,一種悔恨與傷感的苦痛的夾流,正漩卷地在他胸中。夜色冷酷的緊密的包圍着他,使他全身發起顫抖來,好象要充軍他到極荒鄙的邊疆上去,這時,公文罪狀上,都蓋上了遠配的印章。他朦朧的兩眼望着湖上,湖水是沒有一絲漪漣的笑波,只是套上一副黑色而可怕的假面,威嚇他逼他就道。一時,他又慢慢的站起來,在草地上往回的走了幾圈。但身子非常的疲軟,於是又向地上坐下,還臥倒了一時。

  下面是他長夜的回憶:

  一

  八年前,正是他的青春在跳躍的時代。他在杭州德行中學裏最高年級讀書,預備再過一年,就好畢業了。那時他年輕,貌美,成績又比誰都要好。所以在這校內,似乎佔着一個特殊的地位。這都由他的比其他同學們不同的衣服,穿起一套真嗶嘰的藏青色制服來,照耀在別人的面前的這一種舉動上可以證明。

  秋後,學生會議決創辦一所平民女子夜校,幫助附近工廠裏的女工識字。他就被選爲這夜校的籌備主任兼宣傳員。當籌備好了以後就着手宣傳,這時一位同學來假笑的向他說:

  “Mr.章,你有方法使校後的三姊妹到我們這裏來讀書麼?

  你若能夠,我就佩服你宣傳能力的浩大了。”

  他隨問,“怎樣的人呢?”

  “三姊妹,年紀都很輕,長的非常的漂亮。”

  “就是你們每星期六必得去繞過她們的門口的那一家麼?”

  “是啊!我們是當她花園看待的。”

  這位同學手足舞蹈起來。他說:

  “那有什麼難呢,只要她們沒有受過教育,而且沒有頑固的父母就好。”

  “條件是合的,她們僅有一位年老的姑母,管理她們並不怎樣好的家。她們是有可能性到我們這裏來讀書的。”

  “好,”他答應着,“明天我就去宣傳。我一定請到這三朵花,來做我們開學儀式的美麗的點綴。”

  “看你浩大的能力罷。”那位同學做臉的說。

  第二天,他就挾着幾張招生簡章,和一副英雄式的態度,向校後軒昂的走,他的心是忙碌着,他想好一切宣傳的話;怎樣說起,用怎樣的語調,揀選怎樣的字眼,——一路他竟如此想着。

  走進她們的門口,他一徑走進去。但三位可愛的姑娘,好似正在歡迎他一樣,拍手大笑着。在她們的笑聲中,他立住了。

  唉!真是三位天使,三隻彩色的蝴蝶,三枝香豔的花兒。她們一齊停止了笑聲,秀眼向他奇怪地一看,可是仍然做她們自己的遊戲了。一位五十餘歲的頭髮斑白的老婦人從裏面出來,於是問他做什麼事,他稍微喘了一喘氣,就和這位慈善婦人談起來了。

  談話的進行是順利的,好似他的舌放在順風中的帆上一樣。

  他首先介紹了他自己,接着他就說明他們所以辦這所夜校和女子爲什麼應當讀書的理由,最後,他以鄰里的資格,來請她們去加入這個學校了。他的說話是非常的正經有理,竟使這位有經驗的老姑母失了主張。她們也停止了嬉笑,最幼的一位走到他的旁邊來。於是姑母說:

  “章先生,那末這個丫頭,藐姑,一定送到貴校裏來,你們實在有難得的熱心。”一邊她隨向藐姑問,

  “藐姑,這位章先生叫你們到他校裏去讀夜書,願意麼?”

  藐姑隨便點一點頭說,“願意的。”

  於是他說,“好,那末到開課的那天再來接她。”稍稍息了一息,又說,“還有那兩位妹妹呢?”

  姑母說,“年齡太大了罷?蓮姑已經二十歲,蕙姑也已經十七歲了。”

  “也好,不過十七歲的那位妹妹,還正好讀幾年書呢!有兩個人同道,夜裏也更方便些,小妹妹又可不寂寞了。”

  “再看,章先生,假如蕙姑願意的話。我是不願意她再讀書了,而她卻幾次嚷着要再讀。”

  這樣,他就沒有再多說。以後又問了藐姑的年齡,姑母答是十四歲,“她們三姊妹,每人正相差三歲呢。”又轉問了他一些別的話,他是很溫柔的答着。姑母微笑了,並囑他以後常常去玩,——這真是一個有力量的命令,頓時使他的心跳躍起來。

  他偷眼向窗邊一看,叫做蓮姑的正幽默的坐着,她真似一位西洋式的美人,眼大,閃動的有光彩,臉豐滿而潔白,鼻與口子都有適度的大小和方正,脣是嫩紅的,頭髮漆黑的打着一根辮兒垂在背後,身子穿着一套綠色而稍舊的綢夾襖褲,兩足天然的並在地板上。他又仔細地一看,似乎他的神經要昏暈去了。一邊聽着姑母說話,他就接受了這種快樂,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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