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當夜,他在牀上輾轉着,一種非常失望的反映,使他怎樣也睡不去。他覺得什麼都過去了,無法可想,再不能挽救,——蓮姑已嫁給一位不知如何的男子,而且已經六個月了。他想,無論如何,蓮姑總比他幸福一些。譬如此時,她總是擁抱着男人睡,不似他這麼的孤燈淒冷,在空牀上輾轉反側。因此,他有些責備蓮姑了!他想女子實在不忠實,所謂愛他,不過是常見面時的一種欺騙的話。否則,他四年可以不結婚,爲什麼她就非結婚不可呢?她還只有二十四歲,並不老,爲什麼就不能再等他六個月呢?總之,她是幸福了,一切的責備當然歸她。他這時是非常的苦痛,好似生平從沒有如此苦痛過;而蓮姑卻正和她的男人顛倒絮語,哪裏還有一些影子出現於她的腦裏,想着他呢!因此,他更覺得女子是該詛咒的,以蓮姑的忠貞,尚從他的懷裏漏出去,其餘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想,他到了二十六歲了,以他的才能和學問,還不能得到一個心愛的人,至死也鍾情於他的,這不能不算是他人生不幸的事!他能夠不結婚麼?又似乎不能。

  這樣,他又將他的思路轉到方纔走過的事上去。他駭異蕙姑竟似當年的蓮姑一樣長,現在的藐姑還比當年的蕙姑大些了。

  姊妹們的面貌本來有些相象,但相象到如此恰合,這真是人間的巧事。他在牀上苦笑出來,他給她們叫錯了,這是有意義的;否則,他那時怎麼說呢?這樣想了一息,他輕輕地在牀上自言自語道:

  “蓮姑已經不是蓮姑了,她已嫁了,死一樣了。現在的蕙姑,卻正是當年的蓮姑,我心內未曾改變的蓮姑。因爲今夜所見的藐姑,豈不是完全佔着當年蕙姑的地位麼?那末蓮姑的失卻,爲她自己的幸福,青春,是應該的。莫非叫我去娶蕙姑麼?”

  接着他又想起臨走時藐姑問他的話,以及蕙姑立在他身邊時的情景。這都使他想到處處顯示着他未來運命的徵兆。

  房內的鐘聲,比往常分外的敲響了兩下。他隨着叫起來:

  “蕙姑!我愛你了!”

  一轉又想:

  “如此,我對蕙姑的愛情,始終如一的。”

  他就從愛夢中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就起來,洗過臉,無意識的走到校門,又退回來。他想,“我已是校長了,拋了校務,這樣清早的跑到別人的家裏去,怕不應該罷?人家會說笑話呢?而且她們的門,怕也還沒有開,我去敲門不成麼?昨天我還說不去的呢!唉,我爲愛而昏了。”

  他回到校園,在荒蕪的多露的草上,來回的走了許久。

  校事又追迫他去料理了半天。下午二時,他才得又向校後走來。態度是消極的,好象非常疲倦的樣子。他也沒有什麼深切的計劃,不過微微的淡漠的想,愛情是人生之花,沒有愛情,人生就得枯萎了。可是他,除了和蓮姑濃豔一時外,此外都是枯萎的。

  路程是短的,他就望見她們的家。可是使他非常奇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們的家有過客,這時,這位姑母卻同三位男子立在門口,好象送他們出來的樣子,兩位約五十年紀的老人,一位正是青年,全是商人模樣,絮絮的還在門口談判些什麼。他向他們走去,他們也就向他走來。在離藐姑的家約五十步的那兒,他們相遇着。他很仔細地向他們打量了一下,他們也奇怪地向他瞧了又瞧。尤其是那位青年,走過去了,又迴轉頭來。他被這位姑母招呼着,姑母向他這樣問道:

  “章先生,你到哪裏去呢?”

  他覺得非常奇怪,因爲姑母顯然沒有歡迎他進去的樣子。而他卻爽直的說,“我到你們家裏來的。”

  姑母也就附和着請他進去。同時又謝了他昨天的禮物,一邊說:

  “章先生太客氣了,爲什麼買這許多東西來呢?有幾件同樣的有三份,我知道你是一份送給蓮姑的。現在蓮姑不在了,我想還請章先生拿回去,送給別個姑娘罷。”

  他聽了,似針刺進他的兩耳,耳膜要痛破了。他沒有說話,就向蕙姑的房裏走進去。蕙姑和藐姑同在做一件衣服,低着頭,憂思的各人一針一針的縫着袖子。姑母在他的身後叫:

  “蕙姑,章先生又來了。”

  她們突然擡起頭,放下衣服,微笑起來。

  他走近去。他這時覺得他自己是非常愚笨,和白癡一樣。他不知向她們說什麼話好,怎樣表示他的動作。他走到蕙姑的身邊,似乎要向她悲哀的跪下去,並且要求,“蕙姑,我愛你!我愛你!你真的和你姊姊一樣呢!”但他憂悶地呆立着。等蕙姑請他坐在身邊,他才坐下。藐姑說道:

  “章先生,你送我們的禮物,我們都收受了。可是還有一份送給我大姊的,你想怎樣辦呢?”

  “你代我收着罷。”他毫無心思的。

  藐姑說,“我們太多了,收着做什麼?我想,可以差人送去,假如章先生有心給我姊姊的話。”

  “很好,就差人送去罷。”他附和着說。

  姑母在門外說,搖搖頭:

  “不好的,那邊討厭的很呢!”

  惠姑接着說,“還是以我的名義送給姊姊罷。我多謝章先生一回就是了。等我見到姊姊的時候,我再代章先生說明。”

  他眼看一看她,苦笑的,仍說不出話。許久,突然問一句:

  “我不能再見你們的姊姊一次麼?”

  蕙姑答,“只有叫她到此地來。”

  這位姑母又在門外嘆了一口氣說:

  “不好的,那邊猜疑的很呢!丈夫又多病,我可憐的蓮姑,實在哭也不能高聲的。”

  他似遍體受傷一樣,垂頭坐着。藐姑向他看一看,勇氣的對門外的姑母說,“姑母,姊姊並不是賣給他們的,姊姊是嫁給他們的!”

  老婦人又悲嘆了一聲說:

  “小女子,你哪裏能知道。嫁給他,就和賣給他一樣的。”

  姊妹們含起眼淚來,繼續做她們的工作。他一時立起來,搔着頭在房內來回的走了兩圈。又坐下,嗤嗤的笑起來。他非常苦痛,好象他賣了蓮姑去受苦一樣。一息,他聚着眉向藐姑問:

  “小妹妹,你大姊沒有回來的時候麼?”

  “這樣,等於沒有了!誰能說我大姊一定什麼時候回來呢?”

  他覺得再也沒有話好說,他自己如冰一般冷了。他即時立起來說:

  “還有什麼好說呢?——我走了!”

  藐姑卻突然放下衣服,似從夢中醒來一樣,說:

  “再坐一息罷,我們已經做好衣服了。”

  他又在房內走了兩步,好似彷徨着沒有適當的動作似的。一時,他問,方纔這三位客人是誰?但她們二人的臉,似經不起這樣的襲擊,紅了。藐姑向她的姊姊一看,他也向蕙姑一看,似乎說:

  “事情就在她的身上呢!”

  他的臉轉成青色了。他退到門的旁邊,昏昏的兩眼瞧住蕙姑,他覺得這時的蕙姑是非常的美,——她的眼似醉了,兩脣特別嬌紅,柔白的臉如彩霞一樣。但這個美麗倒映入他的心中,使他心中格外受着苦痛。他躊躇了,懊傷了,十二分的做着勉強的動作,微笑的向她們說:

  “我要走了,你們做事罷。我或者再來的,因爲我們住的很近呢!”

  她們還是挽留他,可是他震顫着神經,一直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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