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他在這次的晚餐席上,卻得到了意外的美滿。蕙姑的打扮是簡單的,只穿着一件青色綢衫,但顯出分外的美麗來,好似爲他才如此表情的。姑母也爲博得他的歡心似的,將許多菜蔬疊在他的飯碗上,而且強他吃了大塊的肉。她們全是快樂的樣子,在蕙姑雖有幾分畏縮,但也自然而大方的。藐姑說了許多有趣的話,使大家笑的合不攏口;似乎姑娘們不應該說的話,她也說出來了,使得她姑母罵她,她才正經地坐着。他在這個空氣內,也說了許多的話。他詳細地說他家庭的近況,報告了他在北方讀書的經過,及到這裏來做校長的情形,並他眼前每月有多少的收入。總結言之,他說他這種行動,似乎都爲蓮姑才如此做的;沒有蓮姑,他當變得更平凡,更隨便了。但蓮姑終究不告知他而出嫁了!幸得這消息是到了她們家才知道,假如在北京就知道,他要從此不回到杭州來了。他有幾句話是說得淒涼的,斷斷續續的;但給這位姑母聽了,十分真切;也就對他表示了一番不幸的意思。老姑母低下頭,他就提出,在這個星期三要和蕙姑藐姑去遊一次湖,姑母也答應了。

  星期三隔一天就到,他一句話也不爽約的同她們在湖裏蕩槳。秋陽溫豔的漫罩着全湖,和風從她們的柔嫩的臉邊掠過,一種微妙的秋情的幽默,沉眠在她們的心胸中。他開始讚了一套湖山之美,似間接的讚美蕙姑似的。接着就說了許多人生的問題,好象他是屬於悲觀哲學派。但這是他當時的一種做腔,他是一個樂天的人,肯定而且向前的。他所以說,“做人實在沒有意思,”是一種懇求的話,話的反面就是,“只有愛情還是有些意思的。”不過蕙姑姊妹,並不怎樣對於這種問題有興趣,她們對於他的話,總是隨隨便便的應過去了。

  蕩過了湖,他們向靈隱那邊去。太陽西斜了一點,她們選擇一所幽僻的山邊坐着。蕙姑坐在一株老楓樹底下一塊白石上,盤着腿,似和尚參禪一般。他在她的身邊偃臥着,地上是青草,他用手放在她的腿上。藐姑,聰明的女孩子,她採摘了許多野花,在稍遠的一塊地上整理它們。這時他仰起頭向蕙姑說:

  “妹妹,你究竟覺得我怎樣?”

  蕙姑默然沒有答。他又問:

  “請你說一句,我究竟怎樣?”

  蕙姑“哈”的笑了一聲,羞紅着臉,說:

  “你是好的。”

  他立刻坐了起來,靠近她的身邊,就從他的指上取下一隻金的戒指,放在她的手心內,說:

  “妹妹,你受了這個。”

  “做什麼呢?”她稍稍驚異的問他。

  “愛的盟物。”他答。

  她吃吃的說:

  “章先生,這個……請你將這個交給我的姑母罷。”

  一邊她執着那個戒指,兩眼注視着。他隨即微笑的用手將那隻戒指戴在她的左手的無名指上。同時說:

  “我要交給你,我已經戴在你的指上了。你看,這邊是一個愛字,那邊有我的名字。”

  蕙姑顫蕩着心,沉默了許久。她似深思着前途的隱現,從隱現裏面,她不知是歡笑的,還是恐怖的,以後,她吞吐的問:

  “章先生,你爲什麼不差人向我姑母說明白呢?”

  “我是贊成由戀愛而結婚的,我不喜歡先有媒妁。假如妹妹真的不愛我,那我們就沒有話了!”

  可是蕙姑嘆息說:

  “姊姊也是愛你的,你和姊姊也是戀愛呢,但姊姊和你還是不能結婚。”

  他說,“這是你的姊姊不好,爲什麼急忙去嫁給別人呢?我是深深地愛你的姊姊的,我到現在還是獨身啊!”

  蕙姑苦痛的似乎不願意的說:

  “你一年沒有信來,誰知道你不和別人訂婚呢?你假如真的有心娶我的姊姊,你會不寫一封信麼?現在姊姊或者有些知道你來做校長,不知姊姊的心裏是怎樣難受呢!姊夫並不見怎樣好,他是天天有病的!”

  她的眼淚如水晶一般滴下,他用手攀過她的臉說:

  “不要說,不要說,過去了的有什麼辦法呢?還有挽救的餘地麼?我希望你繼你的姊姊愛我,你完全代替了你姊姊。否則,我要向斷橋跳下去了!”

  這樣,兩人又沉寂了一息。這時也有一對美貌的青年男女,向他們走來。又經過他們的身邊,向更遠的幽谷裏走去。四人的眼全是接觸着,好象要比較誰倆有幸福似的。

  藐姑理好了她的野花,走近他們說:

  “姊姊,我們可以回去罷?”

  他也恍惚的看了一看他的表說:

  “回到孤山去走一圈,現在是四點少一刻。”

  一邊,兩人都立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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