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以後,四周的惡毒的口子,卻隨着他和蓮姑的愛情的加增而逼近了。同學們責難他,校外的人們非議他。姑母聽得不耐煩,私向蓮姑說,“姑娘,你也知道外界的議論麼?章先生到我們家裏來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下次來,你可以向他說,請他努力讀書,前途敘合的時候正多哩,現在不可消磨志向,還得少來爲妙。姑娘,這不是姑母不喜歡你們要好,你看,我們這個冷靜的家,他一到,就有哈哈的大笑聲音了,不過別人的話是無法可想。況且你們也都還年輕呢!”蓮姑聽了這段話,氣得臉上紅熱了。表面雖還是忍受,心裏卻想反抗了,“我們已經商量過,我們只有自己的幸福,我們沒有別人的非議。別人是因爲沒有幸福而非議的,假如他們自己也在這樣幸福的做,他們也憎惡別人的非議了。”但這全是純粹幼稚的心,他們不知道社會的非議,立刻可以驅走幸福的;而且從此,幸福會永遠消滅了。

  沒有過了幾天,他就被校長先生叫到校長室。老校長撥動鬍鬚,氣烘烘的嚴酷而又帶微笑的向他說:

  “你是一個好學生,但你們的學生會將你弄壞了!什麼自由出入,什麼女子夜校,現在,你的名譽好麼?恐怕你的競賽會第一的榮譽,早已被一個土娼式的女子竊取去還不夠了!不,是你自己甘心送給她的。社會的輿論是罵你,也罵我;當然,是罵我‘管教不嚴’。不過,我要在這個學校做校長,免不了別人的責難。你呢,你年青,又聰明,有才幹,總值得爲前途注意一下,以後不要到她們,土娼式的家裏去纔好。”

  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況且又侮辱他神聖的戀人,他氣極了!兩眼火火地對校長說:

  “校長,你只要問我的學業成績怎樣,犯了學校的何項規則就夠!假如我並沒有犯規則,成績又是及格的,那我愛了一個女子,和一個我要她做妻子的姑娘戀愛,這是我終身的大事,你不能來干涉我!就是我的父母也來信給我婚姻自由了!”

  說完,他就轉身向門外走了。

  一星期後,中學發生風潮了。這位頑固的老校長,有解散學生會所辦的平民女子夜校的動議,——當然,也因平民夜校的教員,愛上平民夜校的女生的謠言,一對一對的起來太多了。

  平民夜校裏的重要人物,多是學生會裏面的委員,於是學生會就立刻開會,提出十幾條對於學校的要求來。什麼經濟公開,什麼擇師自由,於是校長更老羞成怒,——還因第二天早晨,校長揭示處貼着張很大的佈告,上寫“只准教員宿娼,不許學生戀愛”十二個大字,下署“校長白”。被一位教師看見,告訴校長,校長怒不可遏,就下了一道以學風囂張爲理由,解散學生會的命令。於是學生以爲壓迫全體的學生,羣起反對。接着,校長就出了一張嚴重的佈告,在佈告後面,斥退了十六個學生,列着十六個名字,不幸第一名就是他的。他一見,心就灰冷,他覺得他是十分冤枉。他因爲愛蓮姑的心深切,不能不對於家庭討點好感,對於學校處順從的地位。處處想和校長避免了誤會,當學校有解散學生會的議案時,他就向學生會辭去執行委員的職,這時被同學們責難了許多話。十幾條要求:他並沒有提議過一條,甚至同學們表決舉手的時候,他也低頭沉默着,不置可否。雖則平日他是一個意氣激昂的人,到這時他終究知道任性會妨礙他和蓮姑的結婚;一時的衝動,會將他的永久的幸福破壞了。所以幾次當學生大會時,他想發表一點於校長不利的意見,卻幾次似蓮姑在身邊阻止一樣,“不要宣佈罷,這樣我們會被拆散了!”將他銳氣所激動的要發音的喉舌,幾次的壓制下去了。可是校長竟憑情感做事,以他列在斥退榜上的首名,這不能不使他由悲憤而氣恨了!當時的錯誤是在這一點:他這級的級任先生是非常鍾愛他的,私向他說,“你單獨去請求校長,向校長上一封悔過書。一面我再代你解釋誤會。現在已經是陰曆十一月半,離放假只有一月。你先回家去,明年再來,不使你留級,只要半年,仍舊可以畢業了。你聽我的話,上一封悔過書,”他當時竟賭氣回答道,“我有什麼過?叫我上悔過書?他對學生冤枉了,就不能出一張赦免的佈告麼?不畢業就是,我無過可悔。”他非特不聽這位級任先生的話,反將風潮鼓動的更大起來:搗毀校長室,驅逐校長,學生會組織自衛隊管守校門,不準校長的一黨入校,一邊向省長公署教育廳請願,下免校長職令;分發傳單,向各校請求援助;種種,他竟是一個領導的腳色了。結果呢,他和他們被警察驅逐出校,勒令回籍,好象押解犯人一樣,將他送上滬杭車,竟連別一別蓮姑都不能,一直裝到上海了。

  他是氣弱的在上海馬路上奔走了一星期,他心裏非常的悲傷,失了他的蓮姑似以乎比失了他的文憑更厲害。他決計要報這次的仇,他不回家去,籌借了二百元錢,預備到北京入什麼大學,以備三年後自己要來做德行中學的校長。在他未往北京的前幾天,顧念他心愛的蓮姑,他偷偷的仍回到杭州,別一別他未來的妻子風潮的消息,也一條一條的傳到她們三姊妹的耳裏了。開始是說學生不上課了,接着是說他被校長斥退了,結果是說他被負槍的警察逼迫着走上火車,充軍似的送到遠處去了。姑母當初聽了,戰抖的叫藐姑到校裏來打聽,而藐姑打聽了以後,竟嚇的兩腿痠軟了走不回去。她哭着向她的姑母和姊妹們說,“章先生是不會再到我們家裏來了!他綁在校內的教室邊的柱子上,好象前次我看見的要槍斃的犯人一樣了!章先生的臉孔青白,兩眼圓而火一樣可怕,章先生恐怕要死了!”這幾句話,說的姑母她們都流起淚來;蓮姑的心,更似被刀割下,放在火上燒一般,她幾乎氣殪過去。這樣,她們在悲傷與想念中,做事無心的,只等待他的消息,無論從哪一方向來,報告他身體的平安就是。

  蓮姑有時嚼了兩口飯,精神恍惚的向她姑母說:

  “姑母,章哥是有心的人,不久總有信來罷?大概總回到家裏去了,不會生病麼?他不會把我們甩掉的!”

  姑母囁嚅的安慰她:

  “是的,是的,是的,郵差走過門口,我就想交給我一封從章先生那裏寄來的信纔好呢!不過三天之內總會有的。”

  蕙姑說:

  “也許他身體氣壞了,病了;也許他從此父母就壓迫他,不許他講什麼自由;也許,也許……”

  “也許什麼呢?姊姊!”藐姑問。

  “也許怪我們了,不願再和我們來往了。”

  “什麼緣故呢?姊姊!”藐姑又問。

  “人家都說他是爲了我們才斥退的!”

  “爲了我們才斥退的?”

  “是呀!”

  “那末一定不再來了!”

  “難說。”

  各人一時默然,眼眶上又要上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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