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隔離了四年的江南景色,又在他的眼前了。

  他到了杭州有一星期。在這一星期中,似乎給他閒暇地打一個呵欠的功夫都沒有。他竟爲校事忙得兩眼變色了。這天晚上,他覺得非去望一望蓮姑不可。於是隨身帶了一點禮物,向校後走去。全身的血跟着他的腳步走的快起來。路旁的景物也沒有兩樣,似乎生疏一些。他想象,蓮姑還是二十歲的那年一樣,美麗而靜默的在家裏守着。他又勇敢起來,走快了幾步,一直衝進她們的門。房內是黑漆漆的,似比以前冷落一些。藐姑坐在燈下,他這時立刻叫道,

  “蕙姑,你好麼?”

  藐姑睜大眼向他仔細一看,說:

  “你是章先生?”

  “是。”他答。

  蕙姑立刻從裏邊追出來,他轉頭一看,稍稍驚駭了一息,伸出他的兩手,胡亂的叫出:

  “蓮姑!你……”

  聲音遲呆着沒有說完,藐姑說:

  “章先生,她是蕙姊呀!”

  “你是誰?”他大驚的問。

  “我是藐……”聲音有些哽咽了。

  “藐姑!你竟這麼大了麼?”

  “是呀,我們已四年不見面了!我十八歲了,二姊二十一歲了。”

  “你的大姊呢?”他昏迷的問。

  “大姊?”

  “是,蓮姑?”

  “她,她,……”藐姑一邊想,一邊吞吐的說,“她已經二十四歲了!”

  “啊,好妹妹,我不問年紀,我問你的大姊到哪裏去了?”

  “唉?”

  藐姑駭怪的回問。他立刻想衝進蓮姑的房裏,她又氣喘的叫,

  “章先生!”

  “什麼?”

  “大姊不在了!”

  “死了麼?”

  “已經出嫁了!”

  “你說什麼?”

  “出嫁六個月了。”

  “出嫁六個月了?”

  他迴音一般的問。藐姑緩緩的說:

  “你一年來,信息一點也沒有。大姊是天天望,天天哭的。

  身子也病過了,你還是沒有消息,有什麼方法呢?大姊只得出嫁了,嫁給一個黃胖的商人,並不見得怎樣好。”

  藐姑不住地流出淚,他也就在門邊的門限上坐下了。他將頭和手靠在門邊,癡癡地說:

  “夢麼?我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蕙姑苦痛地站在他的身邊,而這位老姑母適從外面進來。藐姑立刻向她說,“姑母,章先生來了。”

  “誰?”

  “就是我們以前常常記念的章先生。”

  “他?”姑母追上去問了一聲。

  他沒精打采的轉過頭說:

  “姑母,求你恕我!你爲什麼將蓮姑嫁了呢?”

  “章先生!你爲什麼一年多不給我們一點消息呀?我們不知道你怎樣了?蓮姑是沒有辦法……”

  “我以爲蓮姑總還是等着的,我可以等了蓮姑四年,蓮姑就不能等了我四年麼?”

  “你還沒有結婚麼?”姑母起勁的問。

  “等了四年了!因爲我決意要找一個好地位,等了四年了!

  現在,我已經是,……可是蓮姑出嫁了!我爲什麼要這個?”

  姑母停了一息,問:

  “章先生,你現在做了什麼呢?”

  “前面這個中學的校長。”

  “你做大校長了麼?”

  老人苦笑出來。他頹唐的說:

  “是,我到這裏已一星期。因爲學校忙,才得今晚到你們家裏來。誰知什麼都不同了!”

  老人流出淚來叫道:

  “唉!我的蓮姑真薄命啊!”

  他一邊鼓起一些勇氣的立了起來,說:

  “姑母,事已至此,無話可說。我將這點禮物送給你們,我要走了。”

  一邊手指着桌上的兩包東西,一邊就開動腳步。藐姑立刻走上前執住他的手問:

  “章先生,你到哪裏去呢?”

  “回到校裏去。”

  “你不再來了麼?”

  他向含淚的藐姑看了看,搖一搖頭說:

  “小妹妹呀,你叫我來做什麼呢?”

  他就離開她們走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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