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裏灣三十 變糊塗爲光榮

靈芝和玉生訂過婚,有翼和天成革了命的第二天(九月二十號)又是個休息曰,上午又是在旗杆院前院搭起臺開大會。

早飯以後,大家正陸續往旗杆院走的時候,幹部們照例在北房裏作開會的準備。

這天負責佈置會場的是靈芝。靈芝參加這次佈置工作的心情和以前不同——因爲休息曰是社裏的制度,社外人只是自由參加,上次她還是社裏用玉梅換來幫忙的工,這次她爹已經入了社,她又和玉生訂了婚,孃家婆家都成了社裏的人,她便感覺到她是主人,別人也覺得她不止是會計,而且是社裏的祕書。

臺後的布幕中間,並排掛着一張畫和一張表——畫還是老樑的三張畫中的第二張,準備講到開渠問題說明地點時候用;表是說明近十天來擴社成績的,是靈芝制的,爲了讓遠處也看得見,只寫了幾行大字,說明戶口、土地、牲畜等和原來的比較數字。

先到的人們,一方面等着別人,一方面個別地念着“……原五十戶、增七十一戶、共一百二十一戶……原七百二十畝、增一千二百一十五畝、共一千九百三十五畝……原五十八頭、增……”

一會,人到得差不多了。有人問靈芝說:“怎麼還不開會?”靈芝告他們說因爲魏佔奎到縣裏去取個重要的東西還沒有回來。靈芝問八音會的人都來了沒有,有人告她說只缺個打鼓的。打鼓的就是外號叫“使不得”的王申老漢。靈芝又問王申的孩子接喜,接喜說:“他身上有點不得勁,不會來了。”另外有知道情況的人說:“有什麼不得勁?還是思想上的毛病!”靈芝說:“思想上沒有什麼吧?他已經報名入社了!”又有人說:“就是因爲那個纔有了毛病!”靈芝把他們的話反映給在北房裏開會的幹部們,金生和張永清都忙着跑到臺上來問,才問明瞭毛病出在張永清身上。

原來十號以後,參加在溝口那個小組裏討論擴社問題的幹部是張永清。有個晚上,王申老漢說他不願意和大家攪在一塊做活,張永清說:“組織起來走社會主義道路是毛主席的號召。要是不響應這個號召,就是想走蔣介石路線。”到了報名時候,王申老漢還是報了,不過報過以後又向別人說:“我報名是我的自願,你們可不要以爲我的思想是張永清給打通了的!全社的人要都是他的話,我死也不入!我就要看他怎麼把我和蔣介石那個忘八蛋拉在一起!”

問明情況之後,金生埋怨張永清說:“你怎麼又拿大炮崩起人來了?是光崩着了這位老人家呀,還是也崩着別人了?”沒有等他回答,溝口那些人說:“沒有崩着別人,因爲別人表明態度在前!”張永清說:“這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得罪了人家還是我自己請他去!”說着就要下臺。金生說:“你不要去了!咱們還有要緊事要談!我替你找個人去,等請來了你給老漢賠個情!”他向臺下問:“我爹來了沒有?”寶全老漢從團在一塊吸菸的幾個老漢中間站起來說:“來了!”金生便要求他替張永清去請王申老漢去,別人也都說他去了管保請得來。

寶全老漢去了。

金生和永清正要返回去,有翼站起來說:“現在還能不能報名入社呢?”金生說:“當然可以!你們家也願意入了嗎?”“不!光我入!我就要和家裏分開了!”金生看見有餘也在場,就問有餘說:“有餘!怎麼樣?你們已經決定要分了嗎?”有餘無可奈何地看了有翼一眼說:“唉!分就分吧!到了這種出事故的時候了!”金生說:“你們分家的事我不太瞭解,不過我可以告你說社裏的規矩:在每年春耕以前,不論誰想加入,社是不關門的!”

小反倒袁丁未站起來說:“我也要報名!我的思想也打通了!”金生也說可以,滿喜喊了一聲“不要!”金生向滿喜說:“應該說歡迎,怎麼說不要呢!”滿喜說:“他昨天把他的驢賣了!”永清說:“那自然不行了!”金生說:“本來到銀行貸款買牲口也跟把你的牲口給你作價出息一樣,只是你既然這樣做,就證明你不信任社。要收一個不信任社的社員,對社說來是不起好作用的!遲一遲等你的思想真正打通了再說吧!”有人說:“遲遲也不行!想入社他再買回個驢來!”又有人說:“把驢價繳出來也行!”小反倒說:“把驢價繳出來也可以!一百萬塊錢原封未動一個也沒有花!”範登高說:“一百萬?閉住眼睛也賣它一百五十萬!”小反倒說:“不不不!真是一百萬!稅款收據還在我身上!”滿喜說:“你就白送人吧還怕沒有人要?”登高問:“賣給誰了?”小反倒說:“買主我也認不得!有餘他舅舅給找的主!”有人說:“老牙行又該過一過年了!”金生說:“這樣吧:你的思想要是真通了,賣了一百萬就繳一百萬也行!反正繳多少就給你按多少出利!”小反倒兩眼瞪着天不說話了。滿喜又問他說:“想什麼?五十萬塊錢只當放了花炮了!要入社,少得上五十萬本錢的利息;要不入,再貼上五十萬還買不回那麼一個驢來?”別的人都亂說:“放花炮還能聽聽、看看”,“要賣給我我出一百六十萬”,“小反倒不會再去反倒一下”……

大家正嚷嚷着,魏佔奎回來了。張永清先問魏佔奎:“領來了沒有?”魏佔奎說:“領來了!”金生又向小反倒說:“入社的事你考慮考慮再說吧!不忙!離春耕還遠哩!”說了就和張永清、魏佔奎相跟着往幕後邊走。金生說:“就叫有餘來吧!”

張永清說:“可以!”金生回頭把馬有餘也叫進去。

馬上開不了會,大家等着無聊,青年人們便拿起八音會的鑼鼓打起來。打鼓的老王申還沒有來,吹喇叭的張永清只顧得和別的幹部們商量事情,短這麼兩個主要把式,樂器便奏不好,好多人換來換去,差不多一樣亂。

正吹打着,馬有餘從幕後出來了。他低着頭,腳步很慢,跳下臺來不找自己的坐位,一直往大門外去。有人問:“你怎麼走了?”他說:“我有事!回去一趟。”

女副社長秦小鳳,手裏拿着個紅綢卷兒,指着北房問靈芝說:“他們都在裏邊嗎?”靈芝點點頭,她上了臺進幕後去了。她拿的是剛剛做好的一面旗子,拿到北房裏展開了讓大家都看活兒做得整齊不整齊。不協調的鑼鼓在外邊咚咚噹噹亂響,大家說討厭,張水清說:“這算好的!這鼓是接喜打着的,他比他爹自然差得遠,不過還不太使不得。”他正評論着接喜的手法,忽然聽得鼓點兒變了樣。他高興得說:“王申來了!我先給人家賠情去!”說着便跑出去。金生說:“咱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出去開會去吧!”

開會了。第一項是金生的講話。他先簡單報告了一下擴社的情況,然後提出個國慶節前後的工作計劃草案。他代表支部建議把九月三十號的休息曰移到十月一號國慶節;建議在國慶節以前這十天內,一方面社內社外都抓緊時間把秋收、秋耕搞完,另一方面把開渠的準備工作做完;在國慶節以後、地凍之前,一方面社內社外抓緊時間開渠,另一方面在社內評定新社員入社的土地產量,作出新社員入社牲畜農具的價錢,定好明年的具體生產計劃。接着他又把支部對這些工作想到的詳細辦法談了一下。他說:“這是我們黨支部提出的一些建議,希望大家補充、修正一下,作爲我們這十天的工作計劃。”

他講完了,大家熱烈地鼓掌擁護。不常來的老頭們也都互相交頭接耳舉着大拇指頭說:“有學問!”“不簡單!”……

第二項是選舉開渠的負責人。金生提出個候選名單草案來讓大家研究。他說:“我們開渠的籌委會建議把這條總渠分成五段動工。”接着便指着畫面上的地段說:“龍脖上前後,包括刀把上在內算一段。三十畝到村邊算一段。黃沙溝口左右算一段。下灘靠山根分成南北兩段。爲了說着方便,咱們就叫刀把上段、三十畝段、溝口段、山根一段、山根二段。刀把上段短一點,因爲要挖得深。山根二段也短一點,因爲要把渠牀墊高。除此以外還有兩處特別工程:一處是龍脖上的石頭窟窿,一處是黃沙溝的橋樑。這兩處要用匠工,所以不算在各段內。”接着就念出正副總指揮、總務、會計、五段和兩處正副主任的名單,其中總指揮是張樂意、副總指揮是王玉生、總務是王滿喜、會計是馬有翼、石窟主任是王寶全、橋樑主任是王申。大家聽了,覺着這些角色都配備得得當。有人提出金生自己也應參加指揮部,金生說到那時候還有社裏評產量、訂計劃那一攤子,所以自己不能參加。唸完名單接着就發票選舉。

在投票之後開票之前,馬有餘領着馬多壽來了。這老頭從來不參加會議,他一來,會場人的眼光都向着他,查票的人也停了工作看着他走到臺下來。有愛和他開玩笑的老頭說:“糊塗塗你不是走迷了吧?”金生向大家說:“歡迎歡迎!把老人家招呼到前邊來坐!”大家給他讓開了路,又在前排給他讓出個座來。

馬多壽還沒有坐下去先向金生說:“我這個頑固老頭兒的思想也打通了!我也要報名入社!”還沒有等金生答話,全場的掌聲就響成一片。和他開玩笑的那個老頭站起來朝天看了看說:“今天的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另一個老頭站起來說:“不要開玩笑了!我們大家應該誠心誠意地歡迎人家!”大家又鼓了一番掌。這個老頭接着又說:“人家既然入了社,和咱們走一條路,我建議以後再不要叫人家‘糊塗塗’!”大家喊:“贊成!”金生說:“這個建議很好!咱們應該認真接受!”

馬多壽想:“也值得!總算把這頂糊塗帽子去了!”

監票人查完了票,宣佈了選舉結果——原來提出的人完全當選。大家自然又來了一番鼓掌。

金生說:“最後一項是宣佈一件喜事!有翼他二哥馬有福,把他分到的十三畝地捐給咱們社裏了!刀把上的三畝也在內!”全場的掌聲又響起來。好多人覺着奇怪,互相問是怎麼一回事。金生在臺上接着說:“事情的經過是這樣:在菊英分家的時候,有人見馬家刀把上那塊地寫在有福的分單上。社幹部們商量了一下,給有福寫了這麼一封信。”說着取出一疊紙來,在中間挑出那信稿念:“‘有福同志:我們社裏,要和全村散戶合夥開水渠,渠要經過你們刀把上的三畝地,你們家裏把這塊地在十年前就分在你名下了。有人說這分單是假的,我們看來不假,現在附在信裏寄給你看看!我們向你提出個要求,請你把這塊地讓出來。你願意要地,村裏給你換好地;你願意得價,村裏給你作價匯款;你願意得租,村裏就租用你的。這三種辦法,請你選擇一下,回我們一封信。爲了咱村的生產建設,我們想你一定是會答應我們的!敬禮!三裏灣農業生產合作社。一九五二年九月六曰。’到了昨天下午,接到有福的回信。我也念一念,‘正副社長並轉全體社員、全村鄉親們:你們集體生產建設,走社會主義道路,我很高興。我現在是縣委會互助合作辦公室主任,每天研究的盡是這些事,請你們多多告訴我一些模範先進經驗。分單字還是我表伯父寫的,不會是假。我現在是革命幹部,是機關工作者。這工作是我的終身事業,再也沒有回三裏灣種地去的機會。現在我把我分到的土地全部捐到咱村的社裏,原分單也附還,請憑分單到縣裏領取土地證。至於分單上的房屋,一同送給我的哥弟們重新分配——因爲他們的房子不多。我已經另給我父親寫信說明此事,請你們和他取得聯繫。你們接受之後,請來信告我。敬禮!馬有福。九月十三曰。’”唸完這封信,大家又鼓了一次掌。金生又取起一張紙來說:“這是派魏佔奎到縣裏領來的土地證!”掌聲又響起來。

原來頭天上午有餘接到的那封信,也是說這事;黨團支委和正副社長開的緊急會議也是討論這事。

在緊急會議時候,金生主張當下就去和馬家聯繫,可是大家主張先領回土地證來再聯繫。大家是怕馬家節外生枝,金生雖然覺着那樣做有點不大正派,但不是什麼大的原則問題,也沒有再爭論。

馬多壽接到信後,也和有餘商量了一個下午,結果他們打算等社裏打發人來說的時候,再讓有餘他媽出面拒絕。到了這天開會之前,魏佔奎拿回土地證來,幹部才把有餘叫進去,向他說明經過,並且說準備給他們送旗,叫他回去動員馬多壽來參加會議。

馬有餘回去一說,馬多壽覺着再沒了辦法。常有理說:“不要他們的旗!送來了給他們撕了!”馬多壽說:“算了算了!

那樣一來,土地也沒有了,光榮也沒有了!”

馬多壽又讓有餘算了算賬:要是入社的話,自己的養老地連有餘的一份地,一共二十九畝,平均按兩石產量計算,土地分紅可得二十二石四鬥;他和有餘算一個半勞力,做三百個工,可得四十五石,共可得六十七石四鬥。要是不入社的話,一共也不過收上五十八石糧,比入社要少得九石四鬥;要是因爲入社的關係能叫有翼不堅持分家,收入的糧食就更要多了。馬多壽說:“要光榮就更光榮些!入社!”

馬多壽決定了入社,就到會場上來。

讓大家看過土地證,金生接着說:“幹部捐了土地,他的家屬是很光榮的——現在老漢又要報名入社,更是光榮上加光榮了。我們一夜工夫趕着做了一杆光榮旗,現在咱們打着鑼鼓到馬家送一送好不好?”大家鼓掌贊成。王申老漢又拿起他的鼓棰,張永清從臺上跳下來拿起喇叭,別人也都各自拿起自己吹打的樂器,吹打起來,秦小鳳打着紅綢旗走在前面,大家離了旗杆院往馬家院來。馬家的大黃狗被樂隊的大聲鎮壓得躲到北房的牀下去。

馬家也臨時在供銷社買了一些酒,炒了幾盤菜,舉行了接待的儀式。

在互相應酬的中間,張永清向多壽老婆說:“老嫂子!從前我得罪了你,今天吹着喇叭來給你賠個情。你在縣人民法院告我的狀子,法院裏又要我們的村調解委員會再調解一下,假如調解不了,他們再受理。我想過一兩天再請你老嫂子談談!”多壽老婆說:“拉倒!還有什麼要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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