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玉生爲什麼和他媳婦打起來,總得先知道這兩個人是兩個什麼樣的人:
玉生從小就是個能幹孩子,性情有點像他爹,十歲時候就會用荊條編個小花籃,十二歲時候就會用銅子打個戒指,後來長大了些,能做些別人做不來的巧活,人們都叫他“小萬寶全”。他的研究精神很好,研究起什麼來能忘了吃飯。三裏灣村西邊有一條黃沙溝,每年發水時候要壞河灘一些地。一九四九年他發明了活柳籬笆擋沙法,保護得他們互助組裏兩塊地沒有進去沙;來年大家都學會了他的辦法,把可以進去沙的地一同保護起來,縣裏的勞模會上給了他一張特等勞模獎狀。
玉生媳婦叫袁小俊,是本村袁天成的女兒,從小是個胖娃娃,長大了也不難看,說話很利落。她和玉生的結婚,是在個半新半舊的關係上搞成的。她比玉生小一歲,從小跟玉生也常在一塊玩。後來玉生成了村裏個小“能人”,模樣兒長得又很漂亮,年紀雖說不大,大人們卻也不得不把他當成個人物來看待,特別是在他得了獎狀那幾天,人們就更看重他——每當他從人羣中間走過去,總有人在後邊說:“小夥子有本領!”“比他爹還行!”……在這時候,村裏的年輕姑娘們,差不多都願意得到像玉生這樣的一個丈夫,袁小俊也是其中一個。袁天成老婆也看見玉生不錯,就跟袁天成說:“把咱小俊嫁給玉生吧?”袁天成是三裏灣有名的怕老婆的人,自然沒有別的話說,他老婆便去找範登高做媒人。鄉村裏留下的舊風俗是隻要女方願意,男方的話比較好說,況且小俊長得還好看,在社會上也沒有表現過什麼缺點;玉生雖說有研究的精神,可是還沒有學會研究青年姑娘,只是覺得小俊長得還不錯,也沒有露過什麼毛病,所以就答應下來。那時候,金生媳婦有點替玉生擔心。要說小俊有毛病的話,金生媳婦也沒有什麼根據,不過她覺得袁天成老婆不是個好東西,教出來的閨女恐怕也靠不住。她把她的意見向金生說過一次,金生說:“家裏的教育自然有關係,不過人是活的,天成老婆真要是把她教育壞了,難道玉生就不能把她再教育好了嗎?”金生媳婦覺得這話也有道理,所以就取消了自己的意見。
小俊和玉生初結了婚的時候,也不鬧什麼氣,後來的事情果然壞在天成老婆身上。天成老婆外號“能不夠”,跟本村“糊塗塗”老婆是姊妹,都是臨河鎮一個祖傳牙行家的姑娘。當她初嫁到袁天成家的時候,因爲袁天成家是個下降的中農戶,她便對袁家全家的人都看不起,成天鬧氣,村裏人對她的評論是“罵死公公纏死婆,拉着丈夫跳大河”。到小俊初結了婚的時候,她把她做媳婦的經驗總結成一套理論講給小俊。她說:“對家裏人要尖,對外邊人要圓——在家裏半點虧也不要吃,總得叫家裏大小人覺着你不是好說話的;對外邊人說話要圓滑一點,叫人人覺得你是個好心腸的人。”她說:“對男人要先折磨得他哭笑不得,以後他才能好好聽你的話。”從前那些愛使刁的女人們常用的“一哭二餓三上吊”的辦法她不完全贊成。她告小俊說:“千萬不要提上吊——上吊有時候能耽擱了自己的性命;哭的時候也不要真哭——最好是在夜裏吹了燈以後裝着哭;要是過年過節存了一些乾糧的話,也可以裝成生氣的樣子隔幾天不吃飯。”這兩個辦法她都用過,要不天成老漢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聽她的話。
以上還只是她一些原則的指示,後來的指示就更具體了:她嫌玉生家裏人口多,小俊不能當家,便和小俊說:“你犯不上伺候他們那一大羣,應該跟玉生兩個人分出來過個小曰月;不過你不要提分家,只攪得他們一會也不得自在,他們就會把你們兩口子分出來;等分出來了你們一方面過着自己的清淨曰子,一方面還可以向別人說是他們容不得人把你們分出來的。”小俊照着她的指示和金生媳婦鬧了幾回氣,金生媳婦果然想和她分家,可是金生不願意。金生悄悄和媳婦說:“你讓着她一點!不要叫別人笑話咱們連個兄弟媳婦都容不下!”金生媳婦聽了金生的話,遇着她尋氣的時候不搭她的碴,她找不到一點縫兒,只得和她媽另外研究辦法。她媽後來又想了個辦法,叫她回去挑撥玉生和他大哥提出分家,她便回去跟玉生說:“我伺候不了你們這一大家!你跟大哥說說咱們分出來過!”玉生說:“我們這一大家,除了小孩們都是參加生產的!說不上是誰來伺候誰!”“生產的東西又不是給了我,輪着我做飯可是得做一大鍋!”“生產的東西沒有給你,難道你吃的穿的都是天上飛來的?”“我也不願意沾他們的光!”“你願意分,光把你分出去,我是不願意分出去過的!”“要你這男人就是叫把自己的媳婦分出去哩?那還不如分個徹底——乾脆離了婚算拉倒!”“你講不講理,這是你自己要分呀,還是我要把你分出去哩?”“要分就是叫把我一個人分出去嗎?”“自然是誰願意分把誰分出去!我不願分!我覺着這麼着過就很好!”“我跟大嫂合不來!”“我覺着大嫂是個好人,毛病都出在你身上!”“大嫂好你就跟大嫂過好了,爲什麼還要跟我結婚?”“放屁!”“你爲什麼罵人?”“你前邊那話是怎麼說的?再說一遍我聽聽?”“用不着說別的!乾脆兩條路:要不就分家,要不就離婚!”“離就離!分家我不幹!”玉生要離婚,金生問明瞭情由說:“不用離!分開就分開過吧!分開有什麼壞處呢?要說怕影響不好,因爲分不了家就離了婚,影響不更壞嗎?”這才把他們分出去。這還是最近幾天的事。
分開家這幾天,能不夠更抓緊時間教了小俊一些對付玉生的原則和辦法。她說:“離開了當家人,兩口子過曰子,一開頭就馬虎不得:他做得了的事你不要替他做——替過三趟來就成你的事了!你將就能當家的事不要問他——問過三趟來你就當不了他的家了!”小俊就照着她的話辦。前兩天,睡過了午覺,合作社打了鍾,玉生拿起鐮刀要上地,小俊說:“水缸裏沒水了!擔了水再走!”玉生說:“打鐘了!你去擔一擔吧!”“我擔不動!”“玉梅還能擔動你擔不動?”“可惜你娶的不是玉梅!”“分得了家過不了家算什麼本事?擔不動你看着辦!打了鍾我不能不上地!”玉生說罷走了,沒有去擔水。小俊馬上去找能不夠。小俊把事由交代完了以後問能不夠說:“我自己要不擔,晚上的飯怎麼做哩?”能不夠說:“可不要給他行下這個規矩!沒有水晚飯不用做!你自己到我這裏來吃飯!”那天晚上小俊果然沒有做飯。小俊吃的是她孃家的飯,玉生吃的是他大哥家的飯。金生也叫玉生在分開家以後好好教育小俊,可是能不夠正幫着小俊給玉生立規矩哩,小俊哪裏會聽玉生的話?
先要了解了這些歷史,才能知道他們兩口子吵架的真原因。
這天晚上,寶全老漢約着王申老漢來打鑽尖。王申老漢剛來的時候說範登高的騾子回來了,販來了好多新東西。小俊聽了這個消息,最後的半碗飯也沒有吃完,就放下碗往範登高家裏去。她到了範家,見範登高家的桌子上、牀上放着好多新東西——手電筒、雨鞋、撲克牌、水果糖、棉絨衣、棉絨毯子、小孩帽子、女人帽子、頭卡……還有些沒有拆開的紙包。消息靈通的人,早已擠滿了一屋子,小俊的媽媽能不夠也在那裏看。小俊看中了一身棉絨衣,問能不夠說:“這一套衣裳不知道得用多少錢?”能不夠說:“我問過了,九萬!”“我想買一套,可不知道玉生給出錢不!”“你穿到身上他就得出錢!不過你頭一次當家買東西最好是少買一點,不要讓他真沒有錢給你頂回來?你可以先買個上身——四萬五,上下一樣!”小俊就拿了個上身,範登高給她用紙包起來,伸手來接她的錢,她說:“沒有帶錢來!一會給你送過來好了!”範登高說:“好吧!一會你可就送過來!這是和人家合夥做的個生意!”說罷了把東西遞給她,順手記在自己的賬單上。就在這時候,靈芝和有翼相跟着進來了。靈芝向範登高說:“爹!你還不去開會?人家別的主要幹部都到齊了!”範登高說:“馬上就去!”又向買東西的人們說:“我要走了!要什麼明天再來吧!”說罷,又吩咐趕騾子的王小聚明天早點喂牲口就走了。買東西的人們接着也就都慢慢散了。
小俊拿着東西先擠出門來跑回家去。她回到院子裏的時候,金生媳婦和玉梅正在中窯裏談論她,不過她一心回去向玉生要錢,沒有顧上注意這些,一股勁跑回南窯去了。
從吃過晚飯以後,玉生就到南窯修理他做的場磙樣子,連小俊出去了沒有他也不知道。他這個場磙樣子,是用一根木棍子兩頭安着兩塊圓木板做成的,看起來像車輪,不過兩頭不一般大。這東西是他下午在場上比着場磙做的,因爲還沒有弄得太合適天就黑了,才搬回家裏來修理。他們社裏要洗的場磙一共有三個,長短粗細都不一樣,要是做三個樣子也太麻煩。他想了個辦法是照着最大的做,大的用罷了再改成小的。他做的這東西,小頭是按原場磙的小頭做的,大頭比原場磙的大頭小一點,至於究竟應該小多少他弄不準,只是做成了在場上滾着試,不對了再用木銼銼去一圈,直到對了爲止。他下午做成的樣子有兩點不滿意:第一是木板太厚,銼一次很費功夫;第二是小頭的窟窿偏了一點,要改了窟窿軸子就太細,要去了外邊輪廓就不夠大。這兩個毛病他覺着改起來比換兩塊板還慢,因此他又重新做了一次。他正拿着他的曲尺比量中間的窟窿,小俊跑回來向他要錢。
小俊一進南窯門,看見滿地刨渣、鋸末、碎木片就覺着討厭。她說:“不能拿到院裏去弄?誰能給你一遍一遍掃地?”玉生說:“等弄完了我掃!你不用管!院裏有風,點不着燈!”小俊說:“弄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什麼好處?”玉生說:“用處大得很!”玉生跟小俊說着話,只是注意着手裏的活兒,並沒有看見小俊手裏拿着東西。小俊打開紙包把棉絨衣一抖說:“你看這件衣服好不好?”玉生正按着尺寸在木板上畫點兒,只瞟着有個紅東西閃了一下,便順口答應說:“好,好。”小俊用指頭捏着衣服說:“你看!厚得很!”玉生仍然沒有注意,還以爲是說他的木板,便又答應說:“不厚了!已經換成薄的了!”小俊自然也不懂玉生的話,還以爲是說範登高拿回來的衣服被別人替換了,便又說:“沒有人換,纔拿回來的!”玉生說:“我換的我不知道?”“你拿什麼換的?”“薄板!”“你說是什麼?”這句話小俊說得很高,把玉生吵得擡起頭來。小俊又問了一遍:“你是說什麼?”玉生也問:“你是說什麼?”“我說這件衣服!”“那是人家誰的!”“我買的!好不好?”玉生覺着已經把問題弄清楚了,便又隨便答了一聲“好”,然後仍低下頭去幹自己的事。小俊說:“還沒有給人家錢哩!”玉生說:“怎麼不給人家?”“我沒有錢!”“嗯。”玉生當她只是說明一件與自己沒有關係的事,所以只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把談話結束了。小俊沒有解決了問題,自然還得開口。小俊說:“給我錢!”玉生愣了一下,隨後才明白她的意思。玉生說:“多少錢?”“四萬五!”“前天還只賣四萬。”“這不是供銷社的!”“東西都一樣!”“一樣你不早給我買一件?”“五斗米?夠做件棉襖了!”“棉襖是棉襖,這個是這個!”“可惜沒有錢!現在天還不冷,過幾天再買吧!”玉生說罷又去做他的活。小俊說:“你說得倒容易!把人家的拿回來了,怎麼再給人家送回去?”玉生說:“既然不是供銷社的,一定就是範登高的,那有什麼難退?沒有錢有他的原物在,又沒有給他穿壞了!”小俊說:“不不不!我不退!你給我錢!”“我不是告你說沒有錢嗎?”“沒有錢你想辦法!”“我不管!”“連家裏穿衣吃飯的事都不管,卻能管人家別人的扯淡事!”“我管過什麼扯淡事?”小俊指着他手裏做的活兒說:“這還不是扯淡事嗎?”玉生見她把自己用全副精力作的事看成了扯淡事,覺着很傷心,可是馬上又跟她講不明道理,只是暗暗嘆了一口氣,埋怨自己認錯了對象,埋怨大哥不同意自己離婚。他再不願意多說一句什麼話,低下頭仍然做自己的活,心想只當沒有小俊這麼一個人算了。可是事實總是事實,小俊仍然站在他的對面。小俊見他不答話也不發急,便一把奪了他手裏的曲尺說:“不管?非管不行!”玉生最反對人動他的傢伙,特別是他這個曲尺。這個曲尺是他自己做的,比一般木匠用的曲尺細,上邊還有一排很規矩的窟窿,可以用來畫圓圈;因爲有這好多窟窿,就很容易折斷,所以就得特別當心保護。小俊把他這個寶貝奪了,他便發了急,可是又怕把東西弄壞了,只好央告說:“你要什麼都行,只要先把尺子給我!”小俊說:“四萬五!先拿過錢來!”玉生說:“不論多少都行,可惜我這會沒有錢!”小俊說:“沒有錢你就不用要尺子!”說罷了湊到炕沿邊把尺子坐到屁股下。玉生說:“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偏要來找我的事?”小俊說:“跟你說個正經話你故意裝樣子不理,這是誰找誰的事呀?”玉生說:“你隨便買了東西回來跟我要錢,難道是我找你的麻煩?”說着便跑過去奪尺子。小俊知道自己不是玉生的對手,趁玉生還沒有趕到自己跟前,便先把尺子拿出來往牆角上一摔說:“什麼寶貝東西?”玉生本來沒有準備和小俊打架,可是一見尺子飛出去,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勁兒,就響響打了小俊一個耳光。接着,小俊就大嚎大叫,把地上的木板、傢伙都踢翻了。玉生見她把東西毀壞了,也就認真和她打起來。就在這時候,金生媳婦和玉梅跑進來才把他們拉住。
玉生說:“這曰子不能過了!”說了就挺挺挺走出去。小俊也說:“這曰子不能過了!”說了也挺挺挺走出去。玉生往旗杆院去了,小俊往她孃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