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裏灣十五 站得高、看得遍

黃沙溝口的北岸上有一片雜樹,從下邊望上去,樹幹後邊露出了幾個屋檐角,在岸邊上的槐樹下睡着一頭大花狗,聽見下邊有人走過去,擡頭看了一眼又睡下去。張信向岸上指着給何科長介紹說:“山地組的十幾戶人家就住在這裏。他們都是上一輩子纔來的外來戶。溝裏、山上的地都是他們開的,原來給劉家出租,到劉老五當了漢奸以後這地才歸他們所有。”

這條路是通後山村的大路,從這溝口莊門前往西北,路基就漸漸高起來。何科長和張信說着走着,不知不覺就已經離開河溝走到半山腰裏。張信指着前邊說:“順着這條路一直往後走,恐怕到中午趕不回來,不如回過頭來爬到這山上看看。這山叫‘青龍背’,到了山頂,往西可以看到溝裏,往東可以看到河灘,看罷了也不用再到這邊來,從金生他們那窯腦上的一條路上就回村去了。”何科長同意了。

快到山頂,聽到牛鈴“叮咚玲咚”響着,紅牛、黑牛散成一片,毛色光滑得發亮,正夾在荊棘叢裏吃草。殘廢了一條胳膊的“牛倌”馬如龍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吸旱菸,見他們上去了便向他們打招呼。張信向何科長說:“讓他給你介紹一下溝裏的情況。他比我清楚得多。”他們走到馬如龍跟前,馬如龍讓他們坐下,然後指着西邊談起溝裏和山上的情況。馬如龍說:“這一帶山上和溝裏,一共纔有一百二十畝地,還有好多是沙陂,產量都不多。這裏主要的出產是核桃和柿子,不過都是私人的——入社不帶已經結果的果樹。社的地裏也養了果樹,不過都還小。對面山頭上不是有一羣羊嗎?”張信插話說:“那羊也是社的。”馬如龍接着說:“那羊羣南邊的窪裏山地組正在那裏割穀子的那幾塊谷地裏,不是有好多長黃了的柿子嗎?那是私人的。再往下那一垛豆地裏不是有好多像酸棗樹一樣小的小樹嗎?那就是社裏去年移栽進去的黑棗樹,今年都已經接成柿樹了,再有四五年才能結柿子。溝岸上那些玉蜀黍地後堰根都有小核桃樹,現在還沒有玉蜀黍高,我們看不見。社裏的計劃是多多發展果樹,等到大家都入了社,慢慢把這一百二十畝地一齊栽成樹。”何科長說:“對!那樣子,溝裏的沙就不會再流出去了。”馬如龍說:“還不止爲那個:種這一畝山溝地,平均每年誤二十二個工;種一畝河灘地,只誤十二個工,將來開了水渠,全村再都入了社,用很少數的人管理果樹,剩下來的人工一齊加到上下灘的兩千多畝地上,增的產量要比種這一百二十畝地的產量多得多。”

何科長問馬如龍放牛的工怎麼算,馬如龍說:“我的工已經超出三百六十五天以外了。放一個牛一年頂二十個工,我放了二十一個,一共四百二十個工。”張信說:“社裏有好多活是這樣包的——放牛、放羊、做粉、餵豬、擔土墊圈……好多好多都是。”又談了一會,何科長和張信就又往山頂的最高處去。

剛上到山頂,看見河對岸的東山;又往前走走,就看見東山根通南徹北的一條河從北邊的山縫裏鑽出來,又鑽進南邊的山縫裏去;河的西邊,便是三裏灣的灘地,一道沒有水的黃沙溝把這灘地分成兩段,溝北邊的三分之一便是上灘,南邊的三分之二便是下灘;上灘的西南角上,靠黃沙溝口的北邊山根便是三裏灣村,在將近晌午的太陽下看來,村裏的房子,好像事先做好了一座一座擺在稀密不勻的雜樹林下,擺成大大小小的院子一樣。山頂離村子雖然還有一里多路,可是就連碾、磨、騾、驢、雞、狗、大人、小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張信把何科長領到一株古柏樹下坐了,慢慢給他說明上下灘的全面情況。他說:“咱們坐的這地方地名叫‘青龍背’。順着這山一直往東北快到河邊低下去那地方叫‘龍脖上’。龍脖上北邊那個彎到西邊去的大沙灘叫‘回龍灣’。龍脖上南邊叫……”何科長說:“哪來這麼多的地名?叫人記也記不住!”張信說:“我說的都是大地名,每個大地名指的地方還有好多小地名——像從這青龍背往龍脖上走,中間就還要經過什麼‘柿樹腰’、‘羊圈門口’、‘紅土坡’、‘劉家墳’、‘山神廟’……他們這一帶,不論在哪個村子裏,地名似乎都要比人名還多,我乍來了也記不住,久了也就都熟悉了。”何科長說:“我們家鄉的地名可沒有……唔!也不少,也不少!”說着便笑起來——因爲他也想起了家鄉農村裏的一大串地名。接着他又問:“你剛纔說‘龍’這個‘龍’那個,那麼哪裏算龍頭呢?”張信說:“河這邊的龍脖上不是越往河邊越低,低到和河平了嗎?那裏的對岸,不是也有厚薄和這邊差不多的一段薄石岸又高起去了嗎?那也叫‘龍脖上’。和那連着再往東北跟河這邊的回龍灣相對的地方,不是有個好像和東山連不到一塊的小山頭嗎?那地方就叫‘青龍腦’。”何科長說:“原來這條青龍是把頭伸到河那邊去了啊!那是三裏灣以外的事了,我們還是談三裏灣吧!”張信說:“不!這些都與三裏灣有關係!三裏灣計劃要開的水渠,就得從青龍腦對過這邊把水引到回龍灣西邊的山根下來。從那裏到龍脖上的河牀是整塊的崖石,不過那裏的水位比龍脖上高。只有從那裏引水到三裏灣的下灘才澆得着地。從回龍灣西邊的山根下到龍脖上離河邊四五十丈的地方不是插着一根木杆嗎?就要從那地方鑿個窟窿,把水引到上灘來——因爲那裏的石頭最薄。”何科長說:“看來也還有四五十丈厚。”張信說:“已經挖着坑探過了四五十丈,只有三丈厚的石頭,南邊都是土。那裏的南邊不是有一條北邊窄南邊寬的狹長的地嗎?地名叫‘刀把上’。昨天晚上那位老太太向你告狀說大家要佔她的那塊地,就是這刀把上最北頭種玉黍蜀的那一小塊。整個的上灘,像一把菜刀,那一帶地就像刀把。刀把上往南,灘地不是就彎到西邊來了嗎?可是水渠不能靠着西山開——因爲按灘地的地勢說是西北高東南低,要從山根開,渠的最深處是一丈五;要從上灘中間斜着往村邊開,最深處只是一丈,並且距離也短,能省好多土方。你從刀把上往村邊看,不是不多遠就豎着一根木杆嗎?那就是水渠要經過的地方。渠開到村裏,離地面只有尺把深了,再用水橋接過去,大渠的水便可以沿着下灘的西山根走,全部下灘地都可以澆到。”何科長問:“上灘一點也澆不到嗎?”張信說:“從村邊開一條小支渠向東北倒流回去,可以澆到靠河邊南部的一部分。照玉生的計劃,可以把下灘的水車調到刀把上南邊的水渠上,七個水車一齊開動,可以把上灘的地完全澆到。”

何科長聽完,看着地形琢磨了一下三裏灣的開渠計劃,覺着還不錯——可以把三裏灣的灘地完全變成水地。他又問張信說:“照這樣看來,大家的地都可以澆到,那麼種上灘地的人爲什麼還有好多不同意的?”張信說:“真正不同意的也只是馬多壽和一兩戶個別戶——最主要的還是馬多壽。”何科長說:“馬多壽的地不是也可以澆到嗎?”張信說:“他的心眼兒比較多一點。你看!刀把上往南快到上灘中心那地方不是安着一臺水車嗎?那地方的地名叫‘三十畝’,馬多壽的地大部分在那一帶,水車是他們的互助貸款買的。名義上是互助組的水車,實際上澆得着的地,另外那四個戶合起來也沒有他一家的多,不論開渠不開渠,他已經可以種水地了。要是開渠的話,渠要從那個水車旁邊經過,要把七個水車一齊架到那裏,那樣一來別的戶就要入社,他就借用不上別的戶的剩餘勞動力了。叫他入社他又不肯——因爲他的土地多,在互助組裏用工資吸收別人的勞動力,實際上和僱工差不多。金生今天早上跟你談話時候說過他有點剝削就是指這個。”何科長說:“你估計開了渠,別的戶入了社,剩下馬多壽他會怎麼樣?”張信說:“兩個辦法:一個是僱長工,再一個也許可能入社。”

這時候,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上下灘每條小路上的人都向村邊流動;社的場上,寶全和玉生已經把石磙洗好回家去了,負責翻場的人已經提前吃了飯到場裏來,用小木杈翻弄着場上曬着的穀穗;社裏管牲口的老方,按照他的標準時間到金生媳婦磨面的磨上去卸驢。

何科長看見磨上似乎有一點爭執,便問張信說:“看那個磨邊好像有點什麼事故。”張信看了看說:“就是有點事故,不過已經解決了。那兩個女人,坐在地上羅面的是馬多壽的三兒媳陳菊英,在左邊那個磨盤上和一個小姑娘掃磨底的那是金生媳婦和他的女兒青苗,在沒有卸的那盤磨旁邊草地上蹲着玩的是陳菊英的小女孩子玲玲,卸了磨牽着驢子走了的是社裏管牲口的老方。”何科長問:“出了點什麼事故?”張信說:“其實也算不了事故:“老方這個人名字叫馬東方,因爲他的性格是隻能按規矩辦事,一點也不能通融,所以人送他外號叫‘老方’。社裏有個規定:凡是用合作社牲口駕碾磨的,到了規定的時間一定得卸。老方就按那個時間辦事——到了時間就是磨頂上只剩一把也不許再趕完。剛纔可能是金生媳婦還沒有趕完他就把驢子卸了——卸了也就沒有事了。”何科長問:“管牲口的也有個表嗎?”。張信說:“沒有!玉生給他發明了簡單的表——用一根針釘在老方住的那間房子窗外邊的窗臺的磚上,又把磚上刻了一條線,針的陰影完全到了線上就是卸磨的時候。”“天陰下雨怎麼辦呢?”“天陰下雨就沒有人用碾磨。”何科長想了一下,自己先笑了。

何科長說:“天也晌午了,咱們也看的差不多了,回村去吧!”兩個人便從金生的窯頂上那條小山路上走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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