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擴社的社員大會開過以後,願意入社的人就開始報名,靈芝在場上沒事的時候,也常到旗杆院幫忙登記新社員的土地、牲畜、農具等等入社的東西。七八天之後,除了像小反倒袁丁未那些拿不定主意的個別幾戶以外,要入的都報了名,不願入的也就決定不報了。
到了十八號這天晚上,靈芝幫着社裏的負責人在旗杆院前院東房統計新社員的土地、牲畜、農具等等,到了快要完了的時候,玉生走進來。社長張樂意問他說:“玉生你找誰?”玉生說:“我誰也不找!我看看你們完了沒有!”靈芝知道他在帶崗的時候愛在這個房子裏研究什麼東西,便向他說:“今天又該你帶崗呀!你來吧!我們馬上就完!”說話間,東房裏收拾了工作的攤子,玉生也從西房裏拿過他的東西來。
靈芝跟着社裏的負責人走出東房,玉生又叫她說:“靈芝靈芝!我還得麻煩你幫我算個賬!”他自從借了靈芝的圓規、量角器等等東西之後,常請靈芝幫他計算數目。靈芝在幫他計算時候,發現他的腦筋十分靈活,往往是一點就明,因此也樂意幫他,幾天來把數學上邊的一些簡單道理教會了他好多。這次他把靈芝叫回去,又拿出個圖來。這個圖像個天平,不過是槓桿的兩頭不一般長,上邊又有輪盤,又有些繩子、滑車等等麻煩。他指着槓桿兩邊標的尺寸說:“照這樣尺寸,一個人能吊起多麼重的東西?”靈芝看明白了他是想作個簡單的像起重機樣子的傢伙,便問他說:“你做這個吊什麼?”玉生說:“到開渠的時候吊土!”靈芝先把槓桿上那重點、力點、支點和三點距離的關係給他講了一下,然後給他去算數目,他說:“我懂得了!讓我自己算吧!對不起!這幾天麻煩得你太多了!”靈芝說了個“沒有什麼”便走出來。
靈芝回到家,正碰上她爹媽坐在他們自己住的房子的外間裏挽玉蜀黍——每個玉蜀黍穗上留一縷皮,再把每六個或八個挽到一塊,準備掛起來讓它幹——她便也參加了工作。她對她爹這幾天的表現很滿意。她爹自從打發了趕騾子的小聚之後,因爲不想貼草料,已經把騾子提前交到社裏由社裏喂、社裏用,自己也在十號晚上就報名入了社,又把自己搞小買賣剩下的貨底照本轉給了供銷社;自那以後,也不和小聚吵架了,也不擺零貨攤子了,也不用東奔西跑借款了,也不用半夜三更算賬了……總之:在靈芝認爲不順眼的事都消滅了。靈芝很想對他說:“這不是就像個爹了嗎?”可是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只是見了他常顯出一種滿意的微笑,表示對他很擁護。
社裏的分配辦法搞出頭緒來了,新社員報名和給登高治病的事也都告一段落了,靈芝在鬆了一口氣之後,這天晚上便又想起自己本身的事來:
自從馬有餘到供銷社買東西把有翼已經和小俊訂婚的風聲傳出來以後,靈芝聽了就非常氣憤。她也想到有翼可能不會馬上答應,不過也沒有聽見他公開反對過。她自從那次跟有翼要檢討書被常有理打斷以後,再沒有見有翼出過門,聽團裏的同志們說,有翼的檢討一直沒有交代,每逢開會去通知他的時候,都被常有理說他有病給頂回來——只說有病又不讓人看,近七八天來又裝神弄鬼把大門上吊着一塊紅布,乾脆不讓任何人到他們院子裏去了。根據有翼的歷史,她想就算不會馬上答應,最後還是會被他那常有理媽媽壓得他投降的。有一次她也想再闖到馬家去給有翼打打氣免得他投降,可是一來自己工作忙,二來不想去看常有理那副嘴臉,三來覺着要扶持有翼這麼一個自己站不起來的人,也很難有成功的把握。不論有翼自己是不是答應了,有翼和小俊訂婚的事已經爲人所公認。靈芝想:“難道你是沒骨頭人嗎?爲什麼不出面說句話呢?”可是從歷史上好多事實證明有翼就是這麼個人,她也只好嘆一口氣承認事實。她又想:“在團支部的領導下,有這麼個團員,因爲怕得罪他的媽媽,不願意給另一個團員作一次公道的證明人,支部已經命令他作一次檢討;可是這次檢討還沒有作,就又爲了怕得罪他的媽媽,乾脆連團的生活也不參加了。那末,我這個團支委,對這位團員該發表一點什麼意見呢?見鬼!我爲什麼要愛這麼個人?”她又想到幸而自己有先見之明,沒有和這個站不起來的人訂下什麼條約,因此也沒有承擔什麼義務,不過“更滿意的在哪裏”,還是她很難解決的一個老問題。這時候,她發現她手裏挽着的幾棒玉蜀黍中間,有一棒上邊長着兩樣顏色的種子——有黃的、有黑的。她想到這就像有翼——個子長得也差不多,可惜不夠純正。她停了工作,拿着這一棒玉蜀黍玩來玩去。登高老婆只當她累了,便說:“靈芝!睡去吧!夜深了,咱們都該睡了!”說罷,自己先停了工,登高也響應老婆的號召站起來伸懶腰,靈芝便拿了那一棒花玉蜀黍回到自己房裏去。
靈芝回到自己房子裏點上燈,坐在桌子旁邊仍然玩着那一棒花玉蜀黍想自己的事,隨手把玉蜀黍的種子剝掉了好多。她撇開了有翼,在三裏灣再也找不到個可以考慮的人。她的腦子裏輕輕地想到了玉生,不過一下子就又否定了——“這小夥子:真誠、踏實、不自私、聰明、能幹、漂亮!只可惜沒有文化!”她考慮過玉生,又遠處近處考慮別的人,只是想着想着就又落回到玉生名下來,接着有好幾次都是這樣。她自從一號夜裏幫玉生算場磙之後雖然只幫了玉生幾次忙,每次又都超不過半個鐘頭,可是每一次都和拍了電影一樣,連一個場面也忘不了。她想:“這是不是已經愛上玉生了呢?”在感情上她不能否認。她覺着“這也太快了!爲什麼和有翼交往那麼長時間,還不如這幾個鐘頭呢?”想到這裏,她又把有翼和玉生比較了一下。這一比,玉生把有翼徹底比垮了——她從兩個人的思想行動上看,覺着玉生時時刻刻注意的是建設社會主義社會,有翼時時刻刻注意的是服從封建主義的媽媽。她想:“就打一打玉生的主意吧!”纔要打主意,又想到沒有文化這一點,接着又由“文化”想到了有翼,最後又想到自己,發現自己對“文化”這一點的看法一向就不正確。她想:“一個有文化的人應該比沒文化的人作出更多的事來,可是玉生創造了好多別人作不出來的成績,有翼這個有文化的又作了點什麼呢?不用提有翼,自己又作了些什麼呢?況且自己又只上了幾年初中,學來的那一點知識還只會練習着玩玩,才教了人家玉生個頭兒,人家馬上就應用到正事上去了:這究竟證明是誰行誰不行呢?人家要請自己當個文化老師,還不是用不了三年工夫就會把自己這一點點小玩藝兒都學光了嗎?再不要小看人家!自己又有多少文化呢?就讓自己是個大學畢業生,沒有把文化用到正事上,也應該說還比人家玉生差得多!”這麼一想,才丟掉了自己過去那點虛驕之氣,着實考慮起丟開有翼轉向玉生的問題來。她對有翼固然沒有承擔什麼義務,不過歷史上的關係總還有一些,在感情上也難免有一點負擔。她把剛纔剝落在桌上的玉蜀黍子兒抓了一把,用另一隻手拈着,暗自定下個條件:黃的代表玉生,黑的代表有翼,閉上眼睛只拈一顆拈住誰是誰。第一次拈了個黑的,她想再拈一次;第二次又拈了個黑的,她還想再拈一次;第三次才伸手去拈,她忽然停住說:“這不是無聊嗎?這麼大的事能開着玩笑決定嗎?要真願意選有翼的話,爲什麼前兩次拈的都不願算數呢?決定選玉生!不要學‘小反倒’!”
主意已決,她便睡下。爲了證明她自己的決定正確,她睡到被子裏又把玉生和有翼的家庭也比了一下:玉生家裏是能幹的爹、慈祥的媽、共產黨員的哥哥、任勞任怨的嫂嫂;有翼家裏是糊塗塗爹、常有理媽、鐵算盤哥哥、惹不起嫂嫂。玉生住的南窯四面八方都是材料、模型、工具,特別是墊過她一下子的板凳、碰過她頭的小鋸;有翼東南小房是黑古隆冬的窗戶、倉、缸、箱、筐。玉生家的院子裏,常來往的人是黨、團、行政、羣衆團體的幹部、同事,常作的事是談村社大計、開會、試驗;有翼家的院子裏,常來往的人是他的能不夠姨姨、老牙行舅舅,作的事是關大門、圈黃狗、吊紅布、抵抗進步、鬥小心眼、虐待媳婦、禁閉孩子……她想:“夠了夠了!就憑這些附帶條件,也應該選定玉生、丟開有翼!”
人碰上了滿意的事,也往往睡不好。靈芝在這天夜裏又沒有睡到天明就醒了。她醒來沒有起牀,又把夜裏想過的心事溫習了一遍,覺得完全正確,然後就穿上衣服起來點上燈。她知道玉生這時候,仍是坐在旗杆院東房裏的賬桌後邊畫什麼東西。她打算去找玉生談判,又覺着事情發展得總有點太快。她起先想到“和一個人的交往還不到二十天,難道就能決定終身大事嗎?”隨後又自己回答說:“爲什麼不能呢?誰也沒有規定過戀愛的最短時間:況且玉生是村裏人,又和自己是一個支部的團員,老早就知根知底,也不是光憑這二十天來了解全部情況的。”想到這裏,她便鼓足了勇氣去找玉生。
她照例通過崗哨走進旗杆院,玉生自然是照例問話,照例拿起槍;她也照例回答,照例走進去。
她的估計大體上正確——玉生仍然坐在那個位置上,不過不是畫圖而是製造起土工具的模型,桌上擺的是些小刀、木銼、小錘、小鑿、鋼絲、麻繩、小釘、鐵片……和快要製造成功的東西。因爲擺的東西多了,玉生把表放在窗臺上,靈芝看了看,又是個四點二十分。
玉生不明白靈芝的來意,還當她只是來看錶,便指着桌上做的東西說:“你且不要走!請幫我研究一下這個:一切都沒有問題,只是吊起土來以後,轉動方向不靈便。”靈芝等他拆卸下來,研究了一會減少轉盤的摩擦力,又修改了一次裝上去,雖然比以前好一點,還是不太合乎要求。玉生忽然想起個辦法來說:“乾脆不要轉盤,把豎杆上邊安上個方框子,把槓桿用一段粗繩吊在框子上,在半個圓圈以內轉動沒有問題!一點摩擦力也沒有!試也不要試了!成功了!”靈芝看了看窗臺上的表,已經過了五點。她想:“再要不抓緊時間談那個事,民兵就撤了崗回來了!”
靈芝幫着玉生收拾了桌上的攤子,坐在桌子橫頭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勝利之後洋洋得意的玉生說:“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覺着我這個人怎麼樣?”玉生想:“你怎麼問了我這麼個問題呢?團支委、初中畢業、合作社會計、聰明、能幹、漂亮,還有挑剔的嗎?不過你爲什麼要讓我評議一番呢?你又不會愛上了我!”玉生只顧考慮這些,忘記了還沒有回靈芝的話。靈芝說:“你怎麼不說話呀?”玉生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評語來,只籠統地說:“我覺着你各方面都很好!”靈芝見他的話說得雖然很籠統,可是從眼光裏露出佩服自己的態度來,便又緊接着他的話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愛我不?”“你是不是和我開玩笑?”“不!一點也不是開玩笑!”“我沒有敢考慮到這個事!”“爲什麼不敢?”“因爲你是中學畢業生!”靈芝想:“我要不是因爲有這個包袱,也早就考慮到你名下了!”她這麼一想,先有點暗笑,一不小心就笑出聲來。她笑着說:“以前沒有考慮過,現在請你考慮一下好不好!”玉生說:“我的老師!只要你不嫌我沒有文化,我還有什麼考慮的呢?”玉生伸出了雙手,靈芝把自己雙手遞過去讓他握住,兩個人四個眼睛對着看,都覺着事情發展得有點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