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信領着何科長離了船頭起菜園,通過了幾塊棉花地,就鑽進了一丈多高高稈的玉蜀黍地中間的小路上。張信介紹說:“這也是‘政治組’種的地。”伸起手還探不着的玉蜀黍穗兒長得像一排一排的棒槌,有些過重的離開稈兒,好像橫插在稈上,偶然有一兩個早熟的已經倒垂下來。這些棒槌雖說和稈兒連接得很保險,可是在你不繼續考慮這個關係的時候,總怕它會掉下來砸破你的頭。他兩個在走這一段路的時候,誰也不想多說話,只想早一點通過這個悶人的地方。
穿過了這段玉蜀黍地,便看見老五園。三裏灣自古就向東西兩邊的山莊上賣菜,不過菜園子是漢奸劉老五家開的,就在這塊地方。那時候,劉家用自己的威風,壓着大家給他讓一條賣菜的路,從船頭起通到這裏,販菜的人和牲口每天踩踏着路旁的莊稼,大家也只好忍氣吞聲,直到劉老五犯了罪,這園被沒收了分配給羣衆以後,才把這條路改小了。得地的人,都是些缺糧的小戶,所以大家都不種菜而改種糧食,雖說後來在水井的兩旁成立了兩個互助組,又把轆轤換成水車,可是仍然不再種菜。在頭一年(一九五一年)建社時候,井北邊的一個組入了社,井南邊的仍舊還是互助組。
何科長和張信快要走近這老五園的時候,正趕上這裏的小休息。社裏的“政治組”和井南邊的互助組共同休息在井臺附近。社裏的組長就是前邊提過的副村長張永清,互助組的組長是和王寶全打鐵那個王申的孩子王接喜。兩個組長好像正談論着什麼事,張永清拿着兩柄鐮刀不知道表演什麼,引得大家大笑了一陣。有個老社員看見了何科長和張信,喊着說:“張信同志!你和何科長正趕上給我們修理機器。”張永清回頭一看,見是何科長和張信來了,就彎腰拾起了兩個穀穗子然後迎上去。
大家把何科長和張信讓到井臺的一角上坐下了。何科長問:“修理什麼機器?”問得大家又笑起來,比剛纔笑得更響亮,更長久。原來當他們兩個人還沒有走近這裏的時候,張永清正介紹他在省裏國營農場參觀過的一架“康拜因”收割機割麥子。這事情他本來已經作過報告,可是大家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所以要讓他一個部分一個部分談。這個機器一共有多少部分,哪一部分管做什麼,連他自己也沒有記住,所以只好表演。他說那傢伙好像個小樓房,開過去一趟就能割四五耙寬,割下來就帶到一層層的小屋子裏去,把麥子打下來、揚簸得乾乾淨淨,裝到接麥子的大汽車上……他正用兩隻手指指劃劃敘述着,接喜問他:“機器怎麼會把四五耙寬的麥子捉住呢?”他說:“是用很長的一個輪子,跟咱們風車裏的風輪一樣,那輪上的板把上半截麥子打在個槽裏……”說着便旋着兩根鐮柄在谷地做樣子,可是一用力就把兩個穀穗子打掉了。有人說“這部機器還得修理修理”,說得大家“轟隆”一聲都笑起來。那個老社員請何科長和張信修理機器,就指的是這個機器。何科長和張信問明瞭原因,也隨着他們笑了一陣。
張永清看着何科長便想起了糊塗塗老婆常有理。他想何科長既然住在他們家,常有理一定要告自己的狀——因爲自從他頂撞了常有理的幾個月以來,每逢新到村裏來一個幹部,常有理就要告一次狀,連看牲口的獸醫來了,她都向人家告。他試探着問何科長說:“你住的那一家的老太太向你告過狀了沒有?”還沒等何科長回答,大家幾乎是一齊說:“那還用問?”何科長說:“要不是她告狀的話,我還不能一直睡到快吃飯纔起來呢!”王接喜替張永清問:“告得一定很惡吧?”何科長說:“那老太太固然糊塗一點,可是張永清同志說話的態度恐怕也不太對頭。”又向張永清說:“人家說你說過:‘在刀把地上開渠是一定得開的,不論你的思想通不通——通也得開,不通也得開!告狀也沒有用!我們一邊開渠一邊和你打官司!告到毛主席那裏也擋不住!’這話如果是真的,那就難怪人家告你的狀了!”何科長說到這裏,別的人都看着張永清笑了。張永清說:“這幾句話我說過,可是她就沒有說我們是不是也向她說過好的?”何科長說:“只要說過這幾句話,任你再說多少好的也沒有作用了。”王接喜組裏一個組員說:“何科長還不瞭解前邊的事,依我看不能怨永清的態度不好。在永清沒有說那幾句話以前,大家把什麼好話都給她說盡了——她要地給她換地、要租給她出租、要產量包她產量——可是她什麼都不要,就是不讓開渠,你說氣人不?都要像她那樣,國家的鐵路、公路就都開不成了。依我說她那種像茅廁裏的石頭一樣的又臭又硬的腦子,只有拿永清那個大炮才崩得開!”何科長說:“問題是崩了一陣除沒有崩開,反把人家崩得越硬了!要是已經崩開了的話,人家還告他的狀嗎?爲了公共事業徵購私人的土地是可以的,但是在一個村子裏過曰子,如果不把思想打通,以後的麻煩就更多了。她是幹屬,是軍屬——是縣級幹部和志願軍的媽媽,難道不能和我們一道走向社會主義嗎?大家要和他對立起來,將來準備把她怎麼樣?渠可以開,但是說服工作一定還得做!再不要用大炮崩!”張永清說:“對對對!我以後再不崩了!”一開頭請何科長修理機器的那個老社員說:“以前崩的那幾炮算是走了火了!”大炮能走火的事以前還沒有聽說過,所以又都笑了。
一個和王接喜年紀差不多的青年組員說:“接喜!你爹那腦子,依我看也得拿永清老叔的大炮崩一崩!”另一個組員糾正他說:“連‘常有理’都不準崩了,怎麼還可以去崩‘使不得’?”
何科長見他們這一組熱鬧得很,數了數人也沒有數清,好像大小有二十來個,便問他們說:“你們這一組不覺着太大嗎?”張信向他解釋說:“這是兩個組。一個是社裏的,另一個是互助組。”互助組一個組員說:“我們明年就一同入社!”何科長說:“全組都願意嗎?”“都願意,就是剩組長他爹不願意了。”何科長又問到組長他爹是個什麼想法,張信便把王申那股“使不得”的勁兒向他介紹了一番。以前說要拿大炮崩的那青年說:“依我看那是糊塗塗第二!”張永清說:“可不一樣:糊塗塗是財迷,申老漢不財迷。到了擴社時候,我保險說得服他!”
又談了一陣,張永清看了看水車的陰影說:“該幹活了!”那個青年也看了看陰影說:“人家‘武裝組’和‘技術組’都有個表,咱們連個表也沒有。”張永清說:“不要平均主義吧!咱們也不浸種、也不換崗,暫且可以不要,等咱們把生產發展得更高了,一人買一個都可以!”
兩個組又都幹起活來了,何科長和張信看他們割了一陣穀子,就又向黃沙溝口柳樹林那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