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俊聽了她媽的話,從馬家院跑出來,回玉生家取了絨衣往範登高家裏去送。這時候,靈芝和有翼圍着範登高老婆談笑。範登高老婆見她拿着絨衣,只當是這絨衣上有什麼毛病,便止住笑向她說:“怎麼?不合適嗎?都還在櫃子裏,再換一件好了!”小俊不想說玉生不給錢,只說是想換一件淡青的,因爲她知道剛纔見的那些裏邊沒有淡青的。範登高老婆說:“沒有淡青的!”小俊說:“沒有就暫且不買吧!等以後販回來再買!”說着就把手裏拿的那件紅絨衣遞給範登高老婆,又扯了幾句淡話走了。她一出門,有翼便猜着說:“大概是玉生不給她拿錢!”接着便和靈芝又扯了一會玉生和小俊的關係,又由這關係扯到小俊爹媽的外號,又由那兩個人的外號扯到自己家裏人的外號……真是“老頭吃糖,越扯越長”。
有翼和靈芝的閒談已經有三年的歷史了,不過還數這年秋天談的時候多。從前兩個人都在中學的時候,男女分班,平常也沒有多少閒談的機會,到了寒暑假期回家來,碰頭的機會就多一點。他們兩個人談話的地方,經常是在範登高家,因爲馬家院門戶緊,又有個大黃狗,外人進去很不方便;又因爲範登高老婆沒有男孩子,愛讓別家的男孩子到她家去玩,所以範家便成了這兩個孩子假期閒談的地方;範登高老婆自己也常好參加在裏邊,好像個主席——有時候孩子們談得吵起來她管調解。這一年,有翼早被他爹把他從學校叫回來了,靈芝在暑假畢業以後也沒有再到別處升學去,兩個人都在村裏當了掃盲教員,所以談話的機會比以前多得多。這一年,他們不止談得多,而且談話的心情也和以前有點不同,因爲兩個人都已經長成了大人,在婚姻問題上,彼此間都打着一點主意。這一點,範登高老婆也看出來了。範登高老婆背地問過靈芝,靈芝說她自己的主意還沒有拿穩,因爲她對有翼有點不滿——嫌他太聽糊塗塗的擺弄,不過又覺着他是個青年團員,將來可以進步,所以和他保持個“不即不離”的關係;可惜這幾個月來看不出有翼有什麼進步,所以有時候想起來也很苦惱。他們兩個人都參加地裏的勞動,並且都在互助組裏,經常也談些工作上、學習上的正經話,可是隔幾天就好到範登高家裏來扯一次沒邊沒岸的談話,或者再叫一個別的人來、再配上範登高老婆打個“百分”,和在學校的時候過禮拜曰差不多。
這天晚上,當小俊進來送絨衣以前,他們三個人正比賽着念一個拗口令。這個拗口令裏邊有“一個喇嘛拿了根喇叭、一個啞巴抓了個蛤蟆……”幾句話,範登高老婆念不來,正在那裏“格巴、格巴”,小俊便進來了。小俊放下絨衣走了以後,大家談起小俊的問題,再沒有去管喇嘛和啞巴的事。後來由小俊問題扯到了外號問題,靈芝和有翼就互相揭發他們家裏人的外號——兩個人一齊開口,靈芝說“你爹叫糊塗塗,你娘叫常有理,你大哥叫……”有翼說“你爹叫翻得高,你娘叫——”說到這裏,看了範登高老婆一眼,笑了,靈芝可是還一直說下去。範登高老婆說:“算了,算了!誰還不知道你們的爹媽都有個外號?”範登高老婆的外號並不難聽,叫“冬夏常青”,因爲她自生了靈芝以後再沒有生過小孩,所以一年四季身上的衣服常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
逗過了外號,靈芝問她媽媽說:“媽!有些外號我就不懂爲什麼要那麼叫。像老多壽伯伯,心眼兒那麼多,爲什麼叫‘糊塗塗’呢?”範登高老婆說:“他這個外號起過兩回;第一回是在他年輕的時候有人給他起的。咱們村裏的年輕人在地裏做活,嘴裏都好唱幾句戲,他不會,後來不知道跟誰學了一句戲,隔一會唱一遍,這句戲是‘糊塗塗來在你家門’。”靈芝打斷她的話說:“所以就叫成‘糊塗塗’了吧?”範登高老婆說:“不!還有!有一次,他在刀把上犁地,起先是犁一壠唱兩遍;後來因爲那塊地北頭窄南頭寬,越犁越短,犁着犁着就只能唱一遍;最後地壠更短了,一遍唱不完就得吆喝牲口回頭;只聽見他唱‘糊塗塗——回來’‘糊塗塗——回來’,從那時候起,就有人叫他‘糊塗塗’。”靈芝問:“這算一回。你不是說起過兩回嗎?”範登高老婆說:“這是第一回。這時候,這個外號雖說起下了,可是還沒有多少人叫。第二回是在鬥爭劉老五那一年。”又面向着有翼說:“你們家裏,自古就和劉家有點來往,後來劉老五當了漢奸,你爹怕連累了自己,就趕緊說進步話。那時候,上級才號召組織互助組,你爹就在動員大會上和幹部說要參加。幹部們問他要參加什麼,他一時說不出‘互助組’這個名字來,說成了‘胡鋤鋤’;有人和他開玩笑說‘胡鋤鋤除不盡草’,他又改成‘胡做做’。”又面向着靈芝說:“你爹那時候是農會主席,見他說了兩遍都說得很可笑,就跟他說:‘你還不如干脆唱你的“糊塗塗”!’說得滿場人都笑起來。從那時候起,連青年人們見了他也叫起糊塗塗來了。那時候你們都十來歲了,也該記得一點吧?”有翼說:“好像也聽我爹自己說過,可是那時候沒有弄清楚是什麼意思。”靈芝說:“不過這一次不能算起,只能算是這個外號的鞏固和發展。你爹的外號不簡單,有形成階段,還有鞏固和發展階段。”有翼說:“你爹的外號卻很簡單,就是因爲翻身翻得太高了人家才叫他翻得高!”範登高老婆說:“其實也沒有高了些什麼,只是分的地有幾畝好些的,人們就都瞎叫起來了。”有翼說:“就那就沾了光了嘛!”範登高老婆說:“也沒有沾了多少光,看見有那麼兩個老騾子,那還是靈芝她爹後來置的!你記不得嗎?那時候,咱們的互助組比現在的農業生產合作社還大,買了兩個騾子有人使沒人喂,後來大組分成小組的時候,往外推騾子,誰也不要,才折並給我們。”有翼說:“這我可記得:那時候不是沒人要,是誰也找補不起價錢!登高叔爲什麼找補得起呢?還不是因爲種了幾年好地積下了底子嗎?”
範登高老婆提起從前的互助組比現在的農業生產合作社還大,大家的話頭又轉到農業生產合作社這方面來。靈芝說:“那時候要是早想出辦社的法子來,大組就可以不拆散!”範登高老婆說:“可不行!那時候人都才組織起來,什麼制度也沒有,人多了盡打哈哈耽誤正事,哪能像如今人家社裏那樣,做起什麼來不慌不忙、有條有理?”有翼說:“嬸嬸!你既然也覺着人家的社辦得好,那麼你們家裏今年秋後入社不?”他這一問,問得靈芝和她媽媽齊聲答應,不過答應的話不一樣——靈芝答應“一定入”,她媽答應“那要看你叔叔”。有翼說:“我看一定入不成!全家一共三口人,嬸嬸聽的是叔叔的話,按民主原則少數服從多數,叔叔不願意入,自然就入不成了!”靈芝說:“你怎麼知道我爹不願意入?”有翼說:“他跟我爹說過!”“幾時說的?”“割麥時候!”“怎麼說來?”“我爹問他秋後入社不,他反問我爹說:‘你哩?’我爹說:‘我不!’他說:‘你不我也不!等你願意了咱們一齊入!’”“照這話看來,我爹也不是不願意入,他是想爭取你家也入哩!”“可是又沒有見他對我爹說過什麼爭取的話!”靈芝又想了一陣說:“就是有點不對頭!怨不得黨支部說他有資本主義思想哩!唉!咱們兩個人怎麼逢上了這麼兩個當爹的?”範登高老婆說:“那又不是別的東西可以換一換!”靈芝說:“換是不能換,可是能爭取他們進步!”又對着有翼把手舉起來喊:“我們要向資本主義思想作鬥爭!”範登高老婆說:“見了你爹管保你就不喊了!”靈芝說:“不喊了可不是就不鬥爭了!”有翼說:“哪裏有這團員鬥爭黨員的?”靈芝說:“黨員要是有了不正確的地方,一般羣衆都可以說話,團員自然更應該說話了!”範登高老婆說:“你爹供你念書可供得不上算——要不你還不會挑他的眼!”靈芝說:“媽!這不叫挑眼!這叫治病!我爹供得我會給他治病了,還不上算嗎?”又向有翼說:“多壽伯伯也供你上了二年半中學,你也該給他治一治病!”有翼說:“唉!哪天不治?就是治不好!也不知道怨病重,也不知道怨我這醫生不行!”靈芝說:“不要說泄氣話!咱們兩個人訂個公約,各人給各人的爹治病,得保證一定治好!”有翼說:“可以!咱們提出個競賽條件!治好了以後怎麼樣?”說着向靈芝的臉上掃了一眼。靈芝說:“治好了就算治好了吧,還怎麼樣?難道還希望他再壞了?”有翼笑了笑說:“我指的不是這個!”靈芝很正經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指的不是那個!一個團員爭取自己家裏人進步是自己的責任,難道還可以是有條件的嗎?要提個競賽條件也可以,那隻能說‘咱看誰先治好’,不能說‘治好以後怎麼樣’!照你那個說法,好像是說:‘你要不怎麼樣,我就不給他治了。’這像話嗎?”有翼見她這麼一說,也覺着自己的話說得不太光明,趕緊改口說:“我是跟你說着玩的!難道我真是沒有條件就不作了嗎?”靈芝說:“好!就算你是說着玩的!咱們現在講正經的吧:我爹不是跟你爹說過他們兩個人可以一齊參加農業生產合作社嗎?咱們要讓他們把假話變成真話——我負責動員我爹,你負責動員你爹,讓他們在今年秋後都入社。”有翼說:“條件不一樣:你爹是共產黨員,黨支部可以幫助他進步;我爹在村裏什麼團體也不參加,誰也管不着他的事,光憑我一個人怎麼爭取得了他?”靈芝說:“再加上你三嫂,你們一家就兩個團員,難道不能起一點作用嗎?”有翼說:“不行,不行!你還不知道我爹那人?我們兩個年輕人要向他說這麼大的事,他管保連理也不理,閉上他那眼睛說:‘去吧,去吧!幹你們的活兒去!’”範登高老婆說:“這還估計得差不多!遇上他不高興的時候,還許罵一頓‘小雜種’!”靈芝想了想又向有翼說:“事實也許會是這樣,不過老是照着他的主意活下去,不是都要變成小‘糊塗塗’了嗎?一家兩個青年團員,就算起不了帶頭進步的作用,也不能讓落後的拖着自己倒退!我給你們建個議:不論他理不理,你們長期和他說,或者能爭取到叫他不得不理的地步;要是說到最後實在不能生效,爲了不被他拖住自己,也只好和他分家!”範登高老婆說:“你這個建議要不把有翼他爹氣死纔怪哩!人家就是怕有翼的翅膀長硬了,才半路把他從學校叫回來。人家常說:‘四個孩子飛了一對了,再不能讓這一個也飛了!’你如今建議要人家分家,不是又給人家弄飛了嗎?”靈芝說:“飛了自然合算!要不早一點飛出來,再跟着他爬幾年,就鍛鍊成個只會爬的了!”範登高老婆向靈芝說:“要是你爹不聽你的話,你是不是也要飛了?”靈芝說:“我怎麼能跟他比?不論我爹聽不聽我的話,我遲早還不是個飛?”說罷把臉合在她媽媽懷裏哈哈地笑起來。有翼說:“咱們一齊飛好不好?”靈芝擡起頭來說:“你這進步怎麼老是有條件的?我要不飛你就爬着!是不是?”有翼說:“我沒有那麼說!我只是說……”靈芝說:“算了算了!這一下我才真正認識你了!你的進步只是表演給我看的!”有翼說:“你不能這樣小看人!將來的事實會證明你是胡說!”靈芝說:“可是過去的事實一點也沒有證明我是胡說!你回來半年多了,在你的家裏起過點什麼好作用?”“你回來也快三個月了,在你的家裏起過些什麼好作用?”“我起的作用都彙報過團支部!你呢?”有翼一時答不上來。範登高老婆說:“那麼大兩個人了,有時候跟兩隻小狗一樣,一會兒玩得很好,一會兒就咬起來了!談點別的笑話好不好?爲什麼只謀算着對付你們那兩個好爹?”靈芝聽她這麼一說,忽然覺着不應該對着她泄露自己對付爹的意圖,就趕緊掉轉話頭說:“好!尊重媽媽的意見!”又向有翼說:“奇怪!爲什麼談着閒話談着閒話就扯到這上邊來了?我們今天晚上本來是當禮拜曰過的,還是談些輕鬆的吧!”
有翼正被靈芝問得沒話說,忽然見她釋放了自己,才覺着大大鬆了一口氣,接着三個人又和開頭一樣,天上地下亂扯起來,直扯到範登高老婆打了呵欠,纔算結束了這個小小的漫談會。
靈芝把有翼送出大門外來,正要回去,忽然看見旗杆院的西南牆角下轉過來幾道用電棒打來的光,接着又聽見有幾隻狗叫起來。有翼說:“大概是旗杆院的會也散了!”往村裏來的電棒光一道一道散開了,可是還有兩道沒有往村裏來,卻往旗杆院南邊、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大場上去。靈芝說:“怎麼還有人往村外走?”有翼說:“大概是護秋的民兵!”正說着,又有一條電棒的光已經打到他們臉上,不大一會,範登高便走近了。他們兩個人向範登高打過招呼,靈芝指着南邊的電光問:“爹!怎麼還有人往村外去?”範登高說:“不!那是玉生到場上去試驗一個東西!”玉生是村裏有名的試驗家。他要試驗的東西,差不多都很新鮮。兩個青年聽到這個消息,都要去看,範登高只好把電棒給了靈芝說:“早點回來!”靈芝答應着,便和有翼往大場上去。
這時候,場上一共有五個人——玉生、金生、張樂意,還有兩個值班的民兵。從閃閃爍爍的電棒光中,可以看到場東南兩邊上的新谷垛子,好像一道半圓圈的圍牆;別的角落上,堆着一些已經打過的黍秸和綠豆稈;場的正中間,豎着一個石磙,原是玉生早已盤量好了的“中心”的記號。玉生用了個小孩子滾鐵環時候用的卡子,推着一個像車輪形的東西在半個場上轉,第一圈轉到中間碰到豎着的石磙子上,張樂意和金生一齊說“對了”;可是第二圈,這個木頭車輪卻切着石磙子的一邊過去。張樂意說:“怎麼兩次不一樣?”玉生說:“這東西太輕,推的時候用的力氣不規矩一點就有變動!”金生說:“行了!只要大數不差,在真正碾的時候,只要把繮繩鬆一鬆或者緊一緊,都能趁過來!”
靈芝向玉生問明瞭原委,知道是想把小場用的石磙子洗一下給這大場用,便向他們大家說:“這個用不着試驗,可以計算出來!”金生說:“是!會計李世傑也說能算出來!他說他見別人算過,可惜沒有記住那個算法。你會不會這個算法呢?”靈芝說:“我想是可以找出算法來的!”說着便蹲在場邊和有翼兩個人用兩根草棒子在地上畫着商量了一陣,然後向金生說:“可以算,不過得先知道場子的大小、石磙的長短和石磙兩頭的大小!”玉生說:“這些數目字都有!得多麼長時間能算出來?”靈芝說:“用不了多麼大一會,不過得有個燈兒,打着電棒算,着急得慌!”玉生說:“這個自然!你要真有把握的話,咱們回旗杆院算去!那裏紙筆算盤都有!”靈芝說:“可以!有把握!”靈芝是個很實在的姑娘,大家都相信她不是胡吹,就領着她到旗杆院前東房裏來。
張樂意告靈芝說三個才試對了一個,還要算兩個;玉生說他試的那一個也不十分對,三個都還得再算。玉生怕這算法萬一和事實不符合了誤事,所以想讓靈芝把自己試過的那一個也算一下看有沒有出入。靈芝先讓玉生交代出她需要的那幾個數目字,立起式子來向有翼說:“你算一個,我算兩個!”然後就分頭算起來。靈芝先把玉生試過的那一個算完,說出了計算的結果,張樂意問玉生對不對,玉生說:“除了用我的尺子還量不出來的一點小數以外,完全對了。這點小數現在還沒有法子量,可以不管它!”金生說:“可見人還是多上一上學好!”玉生說:“對呀!咱們要是早會算的話,哪裏用得着費那麼多的工夫做小樣?”不多一會,他們把那兩個也算好了,這個問題就這樣輕輕巧巧得到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