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早晨散會以後,菊英就在後院奶奶家裏等候通知,一直等到晌午沒有動靜,到別處打聽了一下,聽說有餘把那個牙行舅舅請來了,可是也沒有來叫她。她想要是找回家裏去,沒有同着個調解委員會的人,萬一再和常有理她們頂撞上了,又會弄得分辯不清,不如沉住氣等糊塗塗他們的好,因此仍回旗杆院後院去。糊塗塗他們似乎比菊英更沉得住氣,直到天黑也沒有來叫菊英。菊英吃過晚飯,便把玲玲託付了後院奶奶,去找調委會主任範登高去。
菊英出去不多久,玉梅來找她,玉梅白天在互助組裏給黃大年割了一天谷,聽有翼說他舅舅在晌午就來了,和他爹、他大哥商量分家的問題,不讓他參加,把他攆到互助組裏來。玉梅除又數說了有翼一頓“沒出息”以外,也沒有得到一點消息,因爲她的臨時宣傳小組負有爭取刀把上一塊地的責任,所以一丟下碗就來找菊英問訊。
玉梅聽後院奶奶說菊英找範登高去了,便往外返;剛到院裏,聽登高在後院東房供銷社信貸股和人說話,便往東房裏去。她見登高和一個辦事員爭執一個問題,爭得她自己插不進話,只好等着。只見範登高說:“不讓我貸,把原來我存的還我行不行?”辦事員說:“到了期自然由你提取!”“難道我不存下去也不行了嗎?”“定期款自然到期纔給你準備!”“我不信你們就沒有流動款!”“流動款有流動款的用處,讓你拿走了還怎麼流動!”“這是鄉下!是供銷社附設的信貸股!不是銀行!不一定要把事情弄那麼死板!”“我們只能按規矩辦事!”“那叫官僚主義!信貸工作是叫人方便的!不是叫人有錢也不得用的!”“你既然爲了多得利息存成了定期,就不能再享有活期的方便。我是執行縣聯社的決定的。上級叫我怎麼做我怎麼做。有沒有官僚主義都不在基層社!有意見你到縣裏提去!”“我跟你說不清楚!去找你們主任來!”“主任到縣裏開會去了!愛找你自己找去!”這個辦事員是縣城裏人,話頭比範登高快得多,一點空也不露,弄得登高佔不住一點理——實際上他也沒有理。登高見戰不勝他,退也退不出來,正在爲難,玉梅恰巧給他作了後殿。玉梅攔住他的話說:“叔叔!菊英在你家裏等你哩!”登高趁勢向那個辦事員說:“算了算了!你不貸算拉倒!我顧不上跟你白誤工!”說了便和玉梅走出來。辦事員從裏邊又送了他一句說:“我似乎比你還要忙一點!”
範登高爲什麼要貸款呢?因爲二號早晨他的趕騾的王小聚回去收秋的時候,約的是三號下午就來,四號早晨就要趕上騾子走。這天下午小聚果然來了,可是上次販來的絨衣因爲和供銷社買頂了賣不動;別的貨物雖說賣了一些,又因爲才收開秋,人們手裏現錢缺,賒出去的多,趕不上馬上再進貨。登高本來還有些存款,當曰因爲用不着,就定期存入供銷社的信貸股,也不能抵現錢用。他想先到供銷社信貸股貸一筆款打發小聚走,等收起賬來就還,偏是這年秋天縣裏讓信貸股正規化,準備以後從供銷社分出來獨立成爲信貸社,所以定下的規矩不能通融。縣裏規定臨時貸款限於以下三種用途才準貸出:一、農業投資;二、婚喪事故;三、不可抗拒之災害。登高是倒買賣,自然不在這三種範圍內。信貸股這個辦事員爲了給登高留面子,沒有拿出這三種限制來抵抗他,只說沒有現款。這些限制,在登高本來很明白——因爲別人拿這些理由去貸款還得由村公所證明。他是常給別人寫這種證明的——只是想借村長的面子通融一下,見辦事員推辭他便有點不高興,才扯到定期存款上。辦事員見他不識進退,就和他頂撞起來。
玉梅雖說給他解了圍,可是玉梅和菊英找他也夠叫他傷腦筋。糊塗塗刀把上地一爭取到菊英名下,開渠的事就再也擋不住了;渠一開了,第一是要經過他的上灘幾畝地,第二是糊塗塗地裏的水車再也團結不住滿喜和黃大年——這兩個人一入了社,他自己不入就更覺難看。他覺着對他自己這樣不利的事,除了不便公開抵抗,反而還得幫着去做,不是故意往窄路上走嗎?他這樣想着想着,就和玉梅走到他自己家。
小聚和菊英,都正在家裏候他回來。他一回去,小聚先問他說:“明天走嗎?”他說:“明天走還只能給人家送個幹腳,自己想捎點什麼,款又不現成。已經歇了兩天了,索性明天再歇一天吧!也許能討起些賬來!”菊英見他把他自己的事交代完了,就問他說:“叔叔!我們那分家的事今天不見動靜,該怎麼辦呢!”登高說:“他們沒有來找,我也不便自己往事裏鑽。我想他們自己合計合計以後是會來找我的。”
正在這時候,馬有餘跑進來。馬有餘看見了菊英說:“老三家也在這裏嗎?正好!省得再去找你!”又向登高說:“登高叔!我爹請你明天到我們家去哩!不要吃早飯!我們那裏準備着哩!”又向菊英說:“老三家明天也不要另做飯!就回家裏吃去!‘好合不如好散’哩!明天請登高叔和咱舅舅給咱們當公正人,和和氣氣商量着分開,以後在院子裏處個鄰家也方便。你嫂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都擔在我身上!”又向他們兩個人說:“就這樣吧!家裏還有客人,我回去了!明天早上我再來請你們!”登高應酬了幾句,有餘便走了。
單從有餘這次談話的態度上看,這個家滿可以不分。他這些話可不是隨隨便便說出來的。
當這天晌午有餘從臨河鎮把他舅舅接來之後,便連他爹三個人關起門來整整商量了一個下午。他們討論的第一個問題是按什麼標準分地。他家一共十四口人——多壽老兩口、有餘四口、有福四口、有喜三口、有翼一口——六十八畝地,每人平均四畝八分多地。要按人口分,菊英該分到十四畝四分多;要是多壽老兩口除出一些養老地,其餘按四股分,菊英就可能少分一點。有餘說按股分合適,因爲養老地可以多留一點,而且可以留好的。開始打算留二十畝養老地,後來怕菊英不願意,再按人口和他們算賬,只決定留十六畝。按這樣分,菊英該得着十三畝,比原來少一畝多。談到這裏,老牙行想起一件舊事來。老牙行說:“在減租時候那次假分家,不就除的是十五畝養老地嗎?要是那一次的分單文書還在的話,就省事多了。”他轉向糊塗塗說:“那文書是你表兄寫的。如今你表兄也死了,更可以證明那是真的,省得我們跟她臨時討價還價。”糊塗塗說:“不過那次鬥爭沒有鬥到咱頭上,所以就沒有把那文書拿出去過。”老牙行說:“沒有往外拿過不更好嗎?你可以說:‘孩子們多了我早知道早晚要有這一天,所以我早給他們安排了!’這樣一則可以表明你有遠見,再則可以表明你大公無私,不是專爲了菊英才佈置的,三則可以省去臨時麻煩。”糊塗塗覺着他說的也使得,便叫有餘到東房裏從那一盒差一點沒有被滿喜倒在垃圾裏的古董裏把四張分單找出來。他們商量的第二個問題是刀把上的那塊地。他們估計到社裏人會叫菊英要那塊地。糊塗塗先讓老牙行查一查分單上刀把上那塊地是不是養老地,結果查出寫在老二馬有福名下,不是養老地。糊塗塗說:“雖然不是養老地,只要不在老三、老四名下就好。”第三個問題是調解委員會會不會推翻這些分單,主張重新分配。糊塗塗說:“不會!主任委員是範登高。這個人是村長也是黨員,說話很抵事,不過他自己是既不願開渠也不願入社的。只要我們說得有點情理,他是會順水推舟的。”老牙行說:“咱們先跟他聯繫一下好不好!”糊塗塗說:“那可不行!你讓他自己說,他會幫着我們說話;要是當面和他說破,他反而不敢幫我們——因爲他怕別的黨員抓住他的把柄。”第四個問題是萬一丟了刀把上那塊地,大年、滿喜兩個人入了社,互助組也散了,菊英也分出去了,自己也入社是不是比單幹合算。有餘這個鐵算盤算了一下:除了菊英分出去的地,自己還剩五十五畝,每年還得吸收一百個短工,估計可以收到一百零八石糧;要是入了社,連土地帶勞力可以分到八十八石糧,單幹要比入社多二十石,再拋除七石糧的零工工資,也還多十三石——因爲一百個零工等於僱三個多月長工,還是忙季,自然有些剝削。糊塗塗說:“萬一那樣的話,先單幹一年試一試。成問題的是入社的多了,零工不容易僱到。”最後一個問題是研究了一下在談判時候對付菊英的態度。他們三個都一致主張要和氣,儘量讓菊英不好意思爭執,要讓常有理和惹不起忍着點氣來顧全大局。
因爲經過了這樣一番佈置,所以有餘見了菊英才那樣客氣起來。
有餘走後,登高以爲自己畢竟還有權力,便慢吞吞地向菊英和玉梅說:“我估計對了吧!我知道他們越不過我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