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青第十二回 寒贱苦从戎病夫落伍 牺牲甘解甲战士多情

  原来这一番集中的军号声,是很平常的事,乃是晚间九点钟点名以前应有的举动。今天的值日官,另外有人,赵自强无须前去,自己匆匆忙忙地跑上楼来穿衣,那简直是毫无意思的举动。所以他自己一想,也不由得笑将起来。但是他的清醒时间,究竟是为时很暂的,过了十分钟,他坐在床铺上,又沉沉的想起来了。他想着,无论如何,明天要抽着片刻的工夫,回海甸家里去看看。这不为着别的,媒人和两方面,都说得一切妥当了,若是男家不向女家去有一点表示,这倒好像男家有些打退堂鼓。岂不是把事情无形搁下来了?哪怕回去十分钟呢,也应当回去一趟。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这几天,正是总司令要来检阅的日子,设若自己回家去的时候,正是总司令来检阅的时候,那就要闯下乱子,不知道要怎样的收拾了。他坐着沉沉地向下只管想,忽然眼前一黑,原来是息了灯了。在息灯以后,也无事可做,他慢慢的躺下,又慢慢的想着,觉得杨家桂枝姑娘,既不是那十分维新的人物,但是她的装束,她的动作,也并非顽固到那样极点,这正是自己平常想的那标准人物,不但是娶她来做媳妇,就是平常市民公选,选个什么区长里长,自己也一定投这种人的票。自己觉得是个半新不旧的人,也就只有这种半新不旧的人才配自己对劲。他这样想着,便觉的是和父亲商量,向杨家求婚的这件事,那是千万耽误不得。假使我是杨桂枝的话,我心里一定是这样的想着,赵家哪天应当来提亲了,哪天应当来放定了,哪天应当择定喜期了。在一个要做新娘子的人,对于这种事情,都少不得一样一样去想象的。然而自己若是不回去的话,那会让她第一个哑谜就揭不开来,她岂不要大为扫兴之下?杨家的事,自己是知道的,这婚姻在桂枝本人,可以做一半主。现在若把桂枝得罪了,就是这件事,有一多半难望成功。万一事情坏了,那岂不是合了一句俗话,把煮熟的鸭子给飞了。如此一想,他心理的事,放搁不下,哪里睡得安稳?一人在床铺上,翻身向里睡一会儿,又翻身向外睡一会,眼睛虽然闭着,神经倒更是敏锐,醒着的时候,所不能想到的事,于今都想到了,假使我现在把杨桂枝娶到手了,以后我就真正的有了家,免得父亲带了一个听差,住在一所深院子里,缝联补破,烧火煮饭,一切都是自己料理,仿佛是个挂单的和尚。等到有了儿媳妇进门,这些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再过两年,我父亲一定可以抱孙子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是随军在外,也有人安慰我的父亲,我不必像现在一样,觉得老是对父亲不住了。他越想却越是兴奋,越兴奋却也越是要想。自己也有点醒悟,这样的想下去,何时为止,非想到天亮不可!真想到了天亮,明天起来,当然,不能有什么精神。军人是首重振作精神的,若是明天就是检阅的日子,自己没有精神,那如何能对付过去这一个难关,自己赶快去休养精神吧,养好了精神,渡过这个难关以后,再来安心安意的进行婚事,那总不算迟。今天晚上,第一项工作还是睡,别的可以不想了。于是按住了心上的思潮,下决心去睡。

  如无神经兴奋起来了,却也是不听人的指挥,窗子外面,风过天空声,那树枝经寒风摧折,卜突打击屋瓦声。士兵屋子里的鼾呼声,却是一阵一阵,送到了耳朵里来。耳朵既是未曾聋,人是醒的。这声音决没有不听到之理。既是声声都听见,自然就睡不着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自己用了一些玄术,弄得自己和桂枝见面了。桂枝今天打扮的是更为艳丽,穿了一件粉红色长衣,在漆黑的发鬓角下,倒插了一朵红花,这陪衬着她的面貌,别有一种洋洋的喜气,莫非她是做新娘子了。要做新娘子,那当然是嫁我。他如此想着,似乎桂枝已把他的心事,洞若观火的猜出来了。她瞪了眼道:“你不要做那些梦想。以为我能嫁你吗?”赵自强这倒炸了,嫁我不嫁我,那不要紧,为什么放出这种骄傲的样子来。便道:“这又不是我胡说的,自有人做媒为证。你忽然变了心,莫不是要嫁甘二爷?你要知道他,现在穷得要死,连饭碗都找不着,还是我给他想的法子呢?”桂枝道:“你不要在身后糟蹋人,我嫁他是嫁定了,你听,他接我的花马车来了。那不是奏着音乐队吗?”赵自强听说,仔细一听,这可不就是吹着军号吗?然而这号声并不是爱情曲子,乃是起床号,赵自强猛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呵哟!哪里有什么人结婚,原来是自己做梦。这用不着什么考虑了,自己赶快起床。

  当连长的人那总是比士兵自由而且舒服得多。在赵自强刚起床之后,他的随从兵已经进房来了,和他整理床铺,送洗脸水来。这个日子,依然是夜晚很长,赵自强刚到窗边一望,就看到天色依然是银灰的,星星是稀了,几个如杯口大的亮星,好像是小电灯泡,在半空里很孤零的向下沉着。那郊外的寒风,在早上它是更有力量,尤如带着稀薄的锋口,向人脸上刮着。赵自强看了天色,在寒气中打了两个呵欠,心里正想着,当兵的人,实在太苦,这样早就起来,叫那年轻的姑娘,嫁给军人……赵得全,有。刘进升,有!一种点名的粗暴短促声,由寒风里传了过来。他又想了,我不要不知足了,当连长的人,从从容容起床,从从容容穿衣穿鞋,洗脸漱口,太自由了。可是他们士兵呢?军号一响,第一个是班长骨碌跳了起来,十分钟之内,连床铺都要整理好了,然后到院子里集中站队,听候点名。这十分钟的工夫,在我只是由床面前走到窗口来罢了。裹腿是不曾打,摸摸衣服,领下的钮扣,也不曾扣着。都是人,这也就可以满足了。他想到这里,心旷神怡起来,把服装整理好了,也就到了七点钟,这就上操了。这时,天上的星星是没有了,然而天空也只有一点微微的亮,昨晚上的宿雾,兀自笼罩着全操场未曾全收,平常中产之家的人,在这样的寒天出来,在皮袍子之外,纵然不穿一件大衣,也要卷上一条围巾。可是大兵们怎么样呢?只是上身穿一件破皮袄,下身一条棉裤。皮袄大半掉了毛,那还罢了,不堪的就是棉裤。那里面的棉絮差不多总是旧棉絮重弹的,这哪能够有什么暖气。赵自强心里想着,走到了院子里,就和排长带了兄弟们,向操场来。兵士们到了操场,立刻就做跑步运动。赵自强也就跟着他们跑了起来。原来早上起开跑步,这是北方军队特有的办法。天气冷到点水成冰,衣服不能抗冷,周身的肌肉,都不能去听自己的指挥,而且兵士还托那其冷如冰的枪杆呢。这还怎样的去下操,所以一到下操时,不问一切,首先就开跑步起来。跑得周身出汗有了暖气,这就开始操了。

  这一天早上,却是特别的冷,天亮了许久,太阳还不曾出来。半空里阴暗暗的,好像是要下雪。赵自强究竟是昨晚上没有睡得舒服,他没有那样拼命的跑,身上倒也不感觉怎样的冷,只是两只手垂在外面,手指头冻得生痛。本待带上袋里的一双手套,可是看着大兵们,就不想带了。当军官的人,愿意人家说他不如兵士能抗冷吗?因为这一两天,军士们买的手套,原放在储藏室里的,现在快要检阅,都拿出来,预备着摆样子,连长带了手套,兵士岂能不带?因之赵自强将手挪搓着,站在一边,看排长们教操。可是站住了不要紧,这宿雾里刮来的冷风,把两只耳朵,吹得如小刀子不断的修割一般。北方军帽,都有两个皮护耳,但自有护耳以来,未曾见人将这护耳取下过,所以赵自强站在这里,只管是觉的耳朵冷,却永不能记起帽子上有两只护耳可以放下来的。他想着,这样的跟着看操,这身上的冷,决计是除不了的,于是把一连人集中了,自己就站在队伍面前训话。对于这些弟兄们,要谈什么高超的思想,当然是不必,这就向大家道:“我这两个礼拜告诉你们的话,你们都得记着。我们总司令来检阅我们的军队,若是我们能考个第一,这可大大的有面子,将来总司令赏下来……”赵自强提起全副精神来说话,打算把身子这一股子冷气,可以去掉。就在这个时候,却看到队伍里,有个兵士,脸上变了色,扛了一杆枪,只管有些东歪西倒。便叫道:“盛世民你怎么了?”盛世民不敢答话,立刻挺了胸脯子,将枪扛直。但是他这种强自支持的办法,究竟不能持久,不到几分钟工夫,他的身子又晃荡起来了。赵自强看他那样子,知道他身上有了病,正想问明了情由,叫他就下去,那兵士已是等待不得,连枪和人,身子向前一栽,滚倒在地上。赵自强看了人家这样子,当然是不能再加责骂,叫两个兵士,先把他搭回连部去。这两名兵将他搭到了寝室里,就问道:“你是怎么了?”盛世民哼道:“裤裆里又痒又痛,简直是要了命。”一个兵道:“哈!这是绣球风,是咱们当大兵的人专有的病。他妈的,被服厂的人,偷工减料,只顾自己发财,把这样麻包似的棉袄,给当大兵的穿。”说着,用手摸摸裤裆道:“你瞧,冷风钻进去了,就是绣球风。这个症疾,可不大好治。你和连长商量商量,想法子在营长那儿请病假出去。你千万可别上军医处那儿治病,我是知道,你是内科,给你一点苦硫吃吃,你是外科,给你涂点凡士林,好药是有,犯不上给当兵的治病,人家还可以拿出去卖钱呢?反正打扣头卖给干这行的,还怕没人要呀!病治不好,你死了是活该,有人报上烧埋费去,还可以占点光呢。”这个大兵叫余守直,是在高小毕过业的人,一排人算他最机灵。盛世民也是个当兵未久的人,听了这话,很是有理,于是由班长讲情起,转商到营长那里去,这位营长就极不愿本营有发生绣球风的人,他既是要请病假出去,也就落得放他一条生路,批准了让他出去。赵自强这两天不能出去,正苦着没有办法,写信回去,不知道实况如何,也不好在信上怎样的措词。现在盛世民出来,倒可以借着他的口回去报告一个消息。于是给了盛世民一块钱,吩咐了他一些话,叫他看看自己的老太爷。盛世民觉得这连长太好,千恩万谢的出营去了。

  他在营门口雇了一辆车子,一直拉到海甸赵家。当他到了赵家门首时,天上那密密层层的鹅毛雪片,只管涌将下来。有时在雪里吹上一阵风,卷着那雪阵打起胡旋,向人身上直扑。盛世民身上有病的人,哪经得住这种严寒,下得车来,进了赵家大门,就蹲在地上哼了两声。桂枝正把院子里地上的煤球,用筐子向屋子里搬,昂了头望着天道:“天也是和穷人为难,到了这个日子,还下这样大的雪。”她忽然听到一阵哼声,到吓了一跳,立刻跑了出来,向门口来看看这是什么事情,他看到盛世民蹲在地上脸色灰白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两步,手扶了墙向他看着道:“你是做什么的?”盛世民望着她,是位大姑娘的样子,便道:“小姐,这是赵连长家吗?”桂枝看他身上穿了灰色袄子,虽没有肩章帽子,总有些像军人的样子原有些害怕。现在经他一问话,觉得这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接近,就答道:“对了,这里是赵家,你找谁?”盛世民道:“我要见他们老太爷告诉一句话。赵连长本来是要回来一趟,因为这两天,正赶上总司令要来检阅军队,他离不开身。他说杨家那件喜事,他一定办,让老太爷先给人家回个信,免得姑娘着急。”盛世民做梦不想到男女二家是院邻,而且碰到了本人,敞开来这样一说,臊得桂枝羞又不是,恼又不是,只瞪了两眼望他。盛世民还是不解,就道:“大姑娘请你向里面言语一声吧。我身上不舒服,嚷不出来。”桂枝本想骂他两句,一看人家这样子,却也是不忍去骂,一转身就回家来。

  江氏道:“你在大门口,和谁说话啦?”桂枝道:“一个大兵,瞧他那胡说八道的。”江氏道:“胡说八道,你不理他也就完了。”桂枝顿了一顿,才道:“他来找人的,我怎能够不理他呢?”江氏道:“他找我们呢……”桂枝道:“你瞧,你真想不开,是找我们的,我还不把他引了进来。”江氏这算明白了,乃是找赵家的。自己先到大门口看看,然后再进后院去。桂枝在屋子里,先听到赵老太爷走了出来,就是一阵忙乱,在大门口谈说了许多话,将那个人竟搀了进去了。江氏也是在里面忙乱着,未曾走回家来。

  桂枝在家度雪天,也是无事,端了一杯热茶,靠了窗户,隔着玻璃,只管向外面看着雪。那后面院子里的说话声,略微可以听到一点,只听见赵翁和自己母亲,都不住的叹气,似乎很可惜这个病人似的。约莫有二小时之久,江氏才回来,桂枝这就埋怨着道:“你也没有七老八十的,为什么说起话来,就这样没结没完?”江氏道:“并非我喜欢说话,听了人家的话,怪可怜的,就这样谈下去了。平常我们瞧见当大兵的,心里老早的就不高兴。其实据当兵的人,自己说起来,那一分可怜,简直不是人。以后咱们见了大兵,多可怜可怜人家吧。”桂枝道:“你这样没头没脑,说上一阵子,究竟为的什么,我倒有些不懂。”江氏想了一想,笑起来道:“我是一肚子的话,憋不住了,所以一见你的面就说起来。你猜怎么着,嗐!”她在不曾说出肚子里的话以先,又是这样很凄怆的慨叹着。桂枝知道母亲是个心软的人,这必定是那个人说了一些苦话,所以引起了她一肚子的慈悲,若是只管问母亲,这话一定很长,就低了头不再去和母亲说了。

  在这天晚上江氏又到后面院子里去看这病人,而且在箱子里寻了一双旧棉袜子送给盛世民。因为这是男人的袜子放在箱子里,也是白放着。今天撞上赵翁家里煮羊肉饺子,一定也要江氏在那里吃,而且把桂枝也叫了去,那个盛世民在暖和的屋子里休养了半天,精神好得多。当兵的人,整个月不见着一回肉,见了饺子,口水直流。赵翁也让他在藤椅子上,半躺半坐的,吃了两碗饺子。他肚子吃饱了,病越发是减除了,闲着无事,就和大家谈谈军队生活。他除了说军营里平时是怎样劳苦而外,又提到了战时受苦的情形。他谈了两三小时,不但是谈到江氏母女替大兵可怜,就是赵翁把儿子充军人卫护国土的念头,也有些冰冷。盛世民又说,在军营里当军官,至少当了营长以上的官上了阵线,是会安全些。若说连排长,那是和弟兄们一样受罪。排长是不必说,打起仗来,他带了一排人,先上前,连长也是紧紧地跟着三排人。打起仗来,有整整的全旅全团不回来的,连长哪儿全得了?江氏道:“不打仗,没有功劳,哪里升得了官?”盛世民道:“劝人去当兵的,总是说可以升官发财。其实几万人里头,才挑出一个师旅长来,除了自己要有那能耐而外,还要命运高,上个十次二十次火线,才有升大官的希望。别说上了火线,那枪炮子弹打得天上是火,地下是烟,在火线上有个三天四天的话,耳朵都会震聋,两三天不吃饭,两三天不喝水,那是极平常的事。我也想开了,不干也罢。我们八块钱饷,折成六块四毛钱,还要四五十天发一回,扣了伙食,能买双袜子,寄一封家信,就算不错。所以当大兵的人,七八年不回去,那是常事。你叫他拿什么脸子回去?”这些话说得江氏默然无言。

  这天晚上,江氏一人睡在炕上,仔细想了一想,听说连长是六十块钱薪水,二十块钱办公费,若是打个八折,只好六十四块钱,又要拿钱出来办公,又要扣伙食,还是四五十天一回,一个月也就不过三十来块钱罢了。自己的姑娘无论是说性格儿,模样儿,和他的能耐,哪一样不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凭着这样的人难道要挑一个挣二三十块钱的姑爷,还找不出来吗?你看,赶上定亲,两家都答应了,这是多要紧的时候。可是这位赵连长,倒在这个日子,遇到了总司令检阅军队,抽不开身来。将来说成了,也许办喜事的那天,他也抽不开身来呢,那不是一件笑话吗?好在这两天,他们赵家人也没有来提起婚事,麻麻糊糊的,能混一天,就混一天,混到了十天半个月,我老不开口,赵家也许知道我们是不乐意,那么,以后他就不会提了。江氏想了这样一个笨主意。

  自第二日起,不但是不肯做一点表示,而且也不大向后面院子里去。头二三日,赵翁还不介意,到了一个星期之久,赵翁知道事情不妙了。

  这天赵自强回来,赵翁只告诉他,杨家没有提到婚事,过两天再说也不要紧。赵自强也疑到事情有变,坦然地回营去了。

  过了两天,他再回来,赵翁口里衔了旱烟袋,坐在睡椅上,只管抽着,许久,才道:“杨老太太的意思,我是看出来了,他觉得你是个军人,不能常在家里呆着的。他只这个姑娘,他总望姑娘常常在眼面前。你有公事在身的人,这怎样能办的到,所以她很淡淡的。”赵自强在这半个月中,本来十分的厌倦军人生活,听说杨家姑娘,不愿许配军人,不但不嫌杨家反悔,而且觉得人家这态度是应当的。于是低了头在他父亲对面椅子上坐着,半天没有作声。赵翁嘴里衔了烟袋嘴子,吧吸吧吸抽着烟响。许久,他才道:“你看这件事怎么样?攀亲戚总要两方面愿意,一点也勉强不得。现在杨家老太太和她姑娘都不愿意,我们勉强着人家的意思来凑合成功,到了将来,那要是大家不顺心的,这又何必呢?”赵自强依然是低了头坐着,说不出他心里所要说的那番话。很久的时候,他半昂着头,却叹了一口气。赵翁瞧他那种神气,倒有些恋恋不舍。因道:“并不是我不赞成这件婚事,要来打退堂鼓,只是人家已经很不愿意了,我们还能找着人家去碰钉子吗?”赵自强道:“我不说亲事的话,我觉得军人生活,实在没有意味,战事的景况怎样,那是不必去说。平时的景况呢?也就不过是吃一饱穿一身吧!一个月虽说有几十块钱薪水,真能拿到手的,有几个钱呢?”赵翁又吧吸吧吸抽上烟了,将眼睛微闭了一会,然后向他道:“你的意思我也懂了,可是我已经辞事不干了,你若是辞了差,咱们这一家子,指望着什么吃呢?”赵自强道:“我当然得另外去找出路。我看这海甸地方,倒缺少个外科医生,这一件事要干出了头,我想准是比当连长强的多吧?再不然到学校里去弄个兵差教员当当,也很不错啦。”赵翁道:“前天那个盛世民来谈了一阵子,我觉得当兵的人实在也是苦,若是你有办法改一条路走,我也没有什么不赞成的。只是你这样干,有没有把握呢?”赵自强心想,这哪有什么把握?但是若在父亲面前说没有把握,未免教父亲不放心,就点点头道:“我倒有个六七成把握。”赵翁道:“若有六七成把握的话,你就改行也好。”赵自强默然了一会,向着父亲道:“据你瞧,杨家老太太对咱们这个办法,也赞成吗?”赵翁道:“这个我哪里说得上。回头你走了,我请他们来谈上一谈,就知道了。”赵自强道:“嗐!当军人的人,身体真是不能自由。你瞧我才出来多早一会子,这又要回去,要不然,会误了操。”说毕就站起身来向外走着。赵翁想着,其实儿子回家来哪一次不是匆匆忙忙地来去,单是到了今天,他就感觉得不自由了。

  赵自强走到前院,正好遇到了江氏,他就伸手行了一个礼,然后笑道:“好几天不见,老太太好哇?”江氏见人家客客气气的招呼着,怎好不理,笑着点头道:“赵连长很忙呵?”赵自强道:“这两天赶上了检阅,营里一阵胡忙,总是抽不动身,有许多要办的事,都耽误了。”她听说许多要办的事,当然杨赵联姻这件事也在内。提到了这里,江氏怎样的好往下说,便扯开来道:“院子里怪冷的,到家里喝碗水去吧?”她是一句客气话,以为说了这句话,彼此就可以走开了。然而赵自强并不那样办,就向她道:“水倒用不着喝,谈一会子……”他一面说着,一面在衣袋里掏出闷壳子表来看了一看,笑道:“不要紧,我还可以坐着谈个十来分钟。”江氏是自己请人家来的,人家来了,倒不让不成?因之也就只好向前开了风门,将赵自强引到外面屋子里来坐。

  桂枝自然是做梦不会想到赵自强到家里来坐的。她正舀了一盆热水,在外面屋子里洗手,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两只溜圆的手臂,按在水盆里。看到人来了,却不能抽出两只湿淋淋的手臂就走,因之也只好向赵自强点了个头笑道:“赵连长回来了。”赵自强被她这一笑一叫,便觉得周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触,连连点着头道:“是的是的。”桂枝擦了手,将那盆水泼了,然后回到里间屋子里去。很不自然的,隔了门帘子,咳嗽了两声。

  江氏将赵自强让在椅子上坐了,立刻就在屋子里进出了两三趟,口里道:“我们家里的烟卷呢?”赵自强摇摇手道:“你别客气,我不抽烟卷的。”江氏这才倒了一杯热茶来,在他下手坐了,就笑道:“赵连长真是个发财的人,烟卷也不抽。”赵自强笑道:“当军人的,发财的也有,可是一千一万里面,也难挑一个。挣钱不多,靠不抽烟卷,也省不出多少钱啦,不瞒你说,我要改行了。”在人家并未和他谈到什么职业问题的时候,他忽然说是改行了,这就不由人不惊异一下子。江氏望了他道:“怎么着要改行了,有什么高就吗?”赵自强哪里说得出来什么高就,把自己对父亲所说的话,又对江氏谈了一阵。

  江氏在外面屋子里,虽不曾说话。在里间屋子里偷听的桂枝,心里早就明白了,这不就是为了我家有点不愿和军人攀亲,他就要把连长辞掉吗?照这样说起来,他对于我的婚事,总算是肯将就的了。为了娶媳妇,连事情也肯丢了,男子们对于女子,要是中了意,什么事都可以牺牲的,至于吗?这老赵也真是个傻子。她如此想着,就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

  这种笑声,恰是让这个有心的赵自强心里就想着,不用提啦,一定是她赞成我这个办法。我猜到了她心眼里去了,她还有个不乐的吗?他虽是和江氏说着话,脸上可也就笑嘻嘻地带着快活的样子。

  江氏道:“赵连长,你自从到军营里去起,已到今天,也很是不容易的事呀,你干嘛忽然地灰心起来呢?”赵自强左手取下军帽,右手在头上连摸了几把,微笑道:“那是一言难尽。”说到这里,拿出挂表来看了一看,已经是没有时间再容许他说话了,就站起身来道:“下趟回来再谈吧。”

  江氏心想,这位连长,无原无故的跑来坐一会子,只说要改行,你改行不改行,告诉我们做什么呢?莫非知道我的意思,不肯要军人做姑爷,他就要改行吗?那也真叫傻了。她如此想着,也是一笑。

  赵自强一想,一说要改行,未来的夫人笑了,未来的丈母娘也笑了,这样看起来,这一行真是不能不改了。他肚子里闷着这样一个哑迷,就低了头走着,一路想了回营去。

  他走在路上,听到军号声,看到西苑那白色的楼房,以至于身上这灰色的衣服,觉得没有一样不陈旧得令人烦腻起来。假使自己不改行,娶亲以后,一个在家里,一个在营里,慢说那是误了夫人的青春,自己娶媳妇为什么的?我若是改行,无论干什么事,两口子总是可以在一处的呀。怪不得人家有姑娘不愿嫁军人,嫁了人是个空名,实在是在守空房呀!他越想越对了,非改行不可!现在又不是什么紧急的时候,辞差总是辞得掉的。为着爱情牺牲这个连长吧,明天就辞职。他想着回到了连部,已经不再有一点犹豫,便想找着那位上士来,商量如何请辞。至于平常所念到的什么抗日,什么报国,已经没有一点放在脑筋里。在这里,我们可以看看他怎样去找他的新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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