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兒又到了中秋節。月餅很少很貴。水果很多,而且相當的便宜。兔兒爺幾乎絕了跡。不管它們多吧少吧,貴吧賤吧,它們在吃共和麵的人們心中,已不佔重要的地位。他們更注意那涼颼颼的西風。他們知道,肚子空虛,再加上寒冷,他們就由飢寒交迫而走上死亡。
只有漢奸們興高采烈的去買東西,送禮:小官們送禮給大官,大官們送給日本人。這是巴結上司的好機會。同時,在他們為上司揀選肥大的螃蟹,馬牙葡萄,與玫瑰露酒的時候,他們也感到一些驕傲──別人已快餓死,而他們還能照常過節。
瑞宣看見漢奸們的忙於過節送禮,只好慘笑。他空有一些愛國心,而沒法阻止漢奸們的納貢稱臣。他只能消極的不去考慮,怎樣給祖父賀壽,怎樣過過節,好使一家老幼都喜歡一下。這個消極的辦法,他覺得,並不怎樣妥當,但是至少可以使他表示出他自己還未忘國恥。
韻梅可不那麼想。真的,為她自己,她絕對不想過節。可是,在祁家,過中秋節既是包括著給祖父賀壽,她就不敢輕易把它忽略過去。真的,祁家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可是唯其如此,她才更應當設法討老人家的歡喜;她須用她「一以當十」的熱誠與活躍減少老人的傷心。
「咱們怎樣過節啊?」她問瑞宣。
瑞宣不知怎樣回答她好。
她,因為缺乏營養,因為三天兩頭的須去站隊領麵,因為困難與愁苦,已經瘦了很多,黑了很多。因為瘦,所以她的大眼睛顯著更大了;有時候,大得可怕。在瑞宣心不在焉的時節,猛然看見她,他彷彿不大認識她了;直到她說了話,或一笑,他才相信那的確還是她。她還時常發笑,不是因為有什麼可笑的事,而是習慣或自然的為討別人的喜歡。在這種地方,瑞宣看出她的本質上的良善來。她不只是個平庸的主婦,而是像已活了二三千年,把什麼驚險困難都用她的經驗與忍耐接受過來,然後微笑著去想應付的方策。因此,瑞宣已不再注意她的外表,而老老實實的拿她當作一個最不可缺少的,妻、主婦、媳婦、母親。是的,儘管她沒有騎著快馬,荷著洋槍,像那些東北的女英雄們,在森林或曠野,與敵人血戰;也沒像鄉間的婦女那樣因男人去從軍,而擔任起築路,耕田,搶救傷兵的工作;可是她也沒像胖菊子那樣因貪圖富貴而逼迫著丈夫去作漢奸,或冠招弟那樣用身體去換取美好的吃穿;她老微笑著去操作,不抱怨吃的苦,穿的破,她也是一種戰士!
從前瑞宣所認為是她的缺欠的,像舉止不大文雅,服裝不大摩登,思想不出乎家長裡短,現在都變成了她的長處。唯其她不大文雅,她才不怕去站隊領糧,以至於挨了皮鞭,仍不退縮。唯其因為她不摩登,所以她才不會為沒去看電影,或沒錢去燙頭髮,而便撅嘴不高興。唯其因為她心中裝滿了家長裡短,她才死心蹋地的為一家大小操勞,把操持家務視成無可卸脫的責任。這樣,在國難中,她才幫助他保持住一家的清白。這,在他看,也就是抗敵,儘管是消極的。她不只是她,而是中國歷史上好的女性的化身──在國破家亡的時候,肯隨著男人受苦,以至於隨著丈夫去死節殉難!真的,她不會自動的成為勇敢的,陷陣殺敵的女豪傑,像一些受過教育,覺醒了的女性那樣;可是就事論事,瑞宣沒法不承認她在今天的價值。而且,有些男人,因為女子的逼迫才作了漢奸,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你看怎麼辦呢?」瑞宣想不出一定的辦法。
「老太爺的生日,無論怎樣也得有點舉動!可是,咱們沒有糧食。咱們大概不能通知拜壽來的親友們,自己帶來吃食吧?」
「不能!他們可也不見得來,誰不知道家家沒有糧食?」「你就不知道,咱們北平人多麼好湊熱鬧!」
「那也好辦,來了人清茶恭候!不要說一袋子,就是一斤白麵,教我上哪兒去弄來呢?就是大家不計較吃共和麵,咱們也沒有那麼多呀!」
「真的,清茶恭候?」韻梅清脆的笑了兩聲,──她想哭,不過把哭變成了笑。
韻梅去和婆母商議:「我們倆都沒有主意,你老人家──」
天祐太太把一根鍍金的簪子拔下來:「賣了這個,弄兩斤白麵來吧!」
「不必,媽!有錢不是也沒地方去買到麵嗎?」握著那根簪子,天祐太太楞起來。
祁老爺的小眼睛與韻梅的大眼睛好像玩著捉迷藏的遊戲,都要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出點意思來,又都不敢正視對方。最後,老人實在忍不住了:「小順兒的媽,甭為我的生日為難!我快八十歲了,什麼沒吃過,沒喝過?何必單爭這一天!想法子呀,給孩子們弄點什麼東西吃!看,小妞子都瘦成了一把骨頭啦!」
韻梅回答不出什麼來,儘管她是那麼會說話的人。她知道老人在這幾天不定盤算了千次萬次,怎麼過生日,可是故意的說不要賀生。這不僅是為減少她的為難,也是表示出老人對一切的絕望──連生日都不願過了!她也知道,老人在這幾天中不定想念天祐,瑞豐,瑞全,多少多少次,而不肯說出來。那麼,假若她不設法在生日那天熱鬧一下,老人也許會痛哭一場的。可是,無論她有多大的本事,她也弄不來白麵!糧食是在日本人手裡呢!
到了十一的晚間,丁約翰像外交官似的走了進來。他的左手提著一袋子白麵,右手拿著一張大的紅名片。把麵袋放下,他雙手把大紅名片遞給了祁老太爺。名片上只有「富善」兩個大黑字。這還是富善先生在三十年前印的呢,紅紙已然有點發黃。
「祁老先生,」丁約翰必恭必敬的說:「富善先生派我送來這點麵,給您過節的。富善先生原打算自己來請安,可是知道咱們胡同裡有東洋人住著,怕給您惹事,他請您原諒!」
丁約翰沒有敢到屋中坐一坐,或喝一碗茶,雖然祁老人誠懇的這麼讓他。富善先生派他來送麵,他就必須只作送麵的專使,不能多說話,或吃祁家的一杯茶。富善先生,在他心中,即使不是上帝,也會是一位大天使。把「差使」交代清楚,他極規矩的告辭,輕快而穩當的走出去。
看著那袋子的白麵,祁老人感動得不大會說話了,而只對麵袋子不住的點頭。
小順兒與妞子歡呼起來:「吃炸醬麵哪!吃『白』饅頭呀!」
韻梅等老人把麵袋看夠了,才雙手把它抱進廚房去,像抱著個剛生下來的娃娃那麼喜歡,小心。
祁老人在感歎了半天之後,出了主意:「小順的媽,蒸饅頭,多多的蒸!親友們要是來拜壽,別的沒有,給他們饅頭吃!現在,饅頭,白麵的,不就是海參魚翅嗎?」
「喲!好容易得到這麼一口袋寶貝面,哪能都招待了客人?」韻梅的意思是只給老人蒸幾個壽桃,而留著麵粉當作藥品:這就是說,到家中誰有病的時候,好能用白麵作一碗片兒湯什麼的。
「你聽我的!咱們,咱們的親友,早晚都得餓死!一袋子麵救不了命!為什麼不教大家都吃個饅頭,高興一會兒呢?」韻梅眨巴著大眼睛,沒再說什麼。她心中可是有點害怕:老人是不是改了脾氣呢?老人改脾氣,按照著「老媽媽論」來說,是要快死的預兆!祁家,在她看,已經丟失了三個男人,祁老人萬萬死不得!有最老的家長活著,不管家中傷了多少人,就好像還不曾損失元氣似的,因為老人是支持家門的體面的大旗。同時,據她想,儘管公公天祐死去,而祁老人還硬硬朗朗的活著,她便可以對別人表示出:「我們還有老人!」而得到一點自慰──我們,別看天下大亂,還會奉養孝順老人!
她去問婆母與丈夫,是否應當依照老人的吩咐,大量的蒸饅頭。回答是:老人怎說,怎辦吧!這使她更不安了。大家難道都改了脾氣,忘了節儉,忘了明天?
到了生日那天,稀稀拉拉的只來了幾個至親。除了給老人拜壽而外,他們只談糧食問題。在談話中,大家順手兒向老人給別的親友道歉:誰誰不能來,因為沒有一件整大褂,誰誰不能來,因為已經斷了炊!
這些惡劣的消息並沒使老人難過,頹喪。他好像是決定要硬著心腸高興一天。他把那些傷心的消息當作理當如此,好表示出自己年近八十,還活著,還有說有笑的活著!儘管日本人佔據北平已有好幾年,儘管日本人變盡了方法去殺人,儘管他天天吃共和麵,可是他還活著,還沒被饑荒與困苦打倒──也許永遠不會被打倒!
天祐太太、瑞宣、韻梅,以至於親戚們,看老人這樣喜歡,都覺得奇怪。同時,因為老人既很高興,大家就不便都哭喪著臉;於是,把目前傷心的事都趕緊收起去,而提起老年間太平的景象,以便博得老人的歡心。
及至饅頭拿上來,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大家都彷彿看見了奇珍異寶。他們只顧往口中送那雪白的,香軟的,饅頭,而忘了並沒有什麼炒菜與葷腥。韻梅屢屢的向大家道歉:「除了饅頭可沒有別的東西呀!」大家彷彿覺得她的道歉是多此一舉,而一勁兒誇讚饅頭的甜美。
祁老人好似發了狂,一手扶著小順兒,一手拿著饅頭,勸讓每一個客人:「再吃一個!再吃一個!」
等到客人都走了,老人臉上的笑容完全不見了。教小順兒給拿來小板凳,他坐在了院中,把下巴頂在胸前,一動也不動。
「爺爺,你累了吧?到屋裡躺一會兒去?」韻梅過來打招呼。
老人沒出一聲,也沒動一下。
韻梅的心中打開了鼓:「爺爺,你怎麼啦?」
老人又沉默了半天,才抬起頭來,看著韻梅。她又問了聲:「怎麼啦?你老人家!」
老人歎了口氣,而後彷彿已筋疲力盡了似的,極慢極慢的說:「你也許看我是發了瘋,把饅頭往外亂塞!我沒有瘋,沒有!想想吧,要是天祐、瑞豐、瑞全、常二爺,連那個胖二媳婦,都在裡面,得吃多少饅頭呢?我假裝的拿親戚們當作了天祐、常二爺──!他們吃了,也就好像──!」老人又低下頭去。
「爺爺!這是幹什麼呢!今天您不是挺高興的嗎?幹嗎自己找不痛快呢?」韻梅假笑著勸慰。
「我高興?」老人低著頭說:「混賬才高興呢!算算吧,四輩子人還剩下了幾個?生日?這是祭日!我的生日,天祐們的祭日!一個人活著是為生兒養女,永遠不斷了香煙。看我!兒子倒死在我前面!我高興?我怎那麼不知好歹!」
又叨嘮了一大陣,老人才手指著三號院子那邊,咬著牙說:「全是他們鬧的!日本人就是人間的禍害星!」
說完了這一句,老人似乎解了一點氣,呆呆的楞起來。楞了好大半天,他低聲的叫:「小順兒!」看重孫子跑過來,他說:「去拿幾個饅頭來,用手絹兒兜好!」一家人都猜不到老人是什麼意思。小順兒把饅頭拿來,老人發了話:「走!跟我去!」
瑞宣搭訕著走過來,笑著問:「給誰送饅頭去?爺爺!」老人慢慢的立起來,慘笑了一下。「哼!我要恩怨分明!有仇的,我不再忘記;有好處的,我一定記住。一號的那位日本老婆子對咱們有點好處,我給她送幾個饅頭去!」「算了吧,爺爺!」瑞宣明知祖父想的很對,可是總覺得給日本人送東西去,有點怪難為情。「他們有白麵吃!」「他們有麵吃是他們的事,我送不送給他們是我的事!再說,這是壽桃,不是平常的饅頭。」
「好,我陪您去!」瑞宣知道一號的老太婆不大會說中國話。
小順兒見爸爸要跟老人去,偷偷的躲開。他恨一號的日本孩子,不高興他們吃到太爺的壽桃。
瑞宣敲了兩次門,一號的老太婆,帶著兩個淘氣孩子,才慢慢的開了個門縫。及至看明白是瑞宣,她趕緊把門開開,兩個孩子,一點也不像往日那麼淘氣了,乖乖的立在她旁邊。還沒等瑞宣說明來意,老太婆就用英語說了話:「你來的正好,我正要去告訴你!他們的娘都被軍隊調了去,充當營妓!我是日本人,也是人類的人;以一個日本人說,我應當一語不發,完全服從命令;以一個人類的人說,我詛咒那教這兩個孩子的父親變成骨灰,媽媽變成妓女的人!」老太太把話說完,手與唇都顫動起來。
兩個孩子始終看著老太太的嘴,大概已猜到她說的是什麼。到她說完了話,他們更靠近她些,呆呆的立著。
瑞宣想不起說什麼好。他應當安慰老太太,可又覺得那些來燒殺中國的人們理當男作骨灰,女作娼妓。
祁老人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慢慢的把手絹裡的饅頭拿出來,遞給那兩個孩子。同時,他對瑞宣說:「告訴她,這是壽桃!」
瑞宣照樣的告訴了老太太,她點了點頭,而後又楞起來。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沒有話可說,十隻眼都呆呆的看著那大的白的饅頭。
瑞宣攙著祖父,輕輕的說了聲:「走吧?」
老人沒說什麼,隨著長孫往家中走:「那個老太太說什麼來著?」
瑞宣沒敢回頭。他覺得老太婆和兩個孩子必定還在門口看著他呢。一直的進了家門,他才把老婆婆的話告訴了祖父。祁老人想了半天,低聲的說:「誰殺人,誰也挨殺;誰禍害女人,誰的女人也挨禍害!那兩個孩子跟老婆婆都怪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