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陰曆年,長順和小崔太太結了婚。婚禮很簡單。孫七拉上了劉棚匠太太同作大媒,為是教小崔太太到劉太太那裡去上轎。一乘半舊的喜轎,四五個鼓手;喜轎繞道護國寺,再由小羊圈的正口進來。洞房是馬老太太的房子,她自己搬到小崔太太屋裡去。按照老年的規矩,娶再醮的婦人應當在半夜裡,因為寡婦再嫁是不體面的,見不到青天白日的。娶到家門,須放一掛火炮,在門坎裡還要放個火盆,教她邁過去;火炮若是能把她前夫的陰魂嚇走,火盆便正好能補充一下,燒去一切的厲氣。
按著馬老太太的心意,這些規矩都須遵守,一方面是為避邪,一方面也表示出改嫁的寡婦是不值錢的──她自己可是堂堂正正,沒有改嫁過。
不過,現在的夜裡老在半戒嚴的狀態中,夜間實在不好辦事。火炮呢,久已不准燃放──日本人心虛,怕聽那遠聽頗似機關鎗的響聲。火炮既不能放,火盆自然也就免了吧。這是孫七的主意:「馬老太太,就不用擺火盆了吧!何必叫小崔太太更難過呢!」
連這樣,小崔太太還哭了個淚人似的。她想起來小崔,想起來自己一切的委屈。她已失去了自主,而任憑一個比孫七、長順、馬老太太都更厲害的什麼東西,隨便的擺佈她,把她抬來抬去,教她換了姓,換了丈夫,換了一切。她只有哭,別無辦法。
長順兒的大腦袋裡嗡嗡的直響。他不曉得應當哭好,還是笑好。穿著新藍布袍罩,和由祁家借來的一件緞子馬褂,他坐著不安,立著發僵,來回的亂走又無聊。在他的心裡,他卻一會兒一算計:一千套軍衣已經完全交了活,除了本錢和丁約翰的七折八扣,只落下四百多塊錢。這是他全部的財產。他可是又添了一口吃飯的人。結了婚,他便是成人了。他必須養活著外婆與老婆,沒有別的話好說。四百多塊錢,能花多少日子呢?儘管婚禮很簡單,可是鼓手、花轎不要錢嗎?自己的新大衫是白揀來的嗎?街坊四鄰來道賀,難道不預備點水酒和飯食嗎?這都要花錢。結過婚,他應當幹什麼去呢?想不出。不錯,他為承作那些騙人的軍衣,已學會了收買破爛。可是,難道他就老去弄那些骯髒東西,過一輩子嗎?為錢家、祁家、崔家,他都曾表示過氣憤,都自動的幫過忙。他還記得祁瑞宣對他的期望與勸告,而且他曾經有過扛槍上陣去殺日本人的決心。可是,今天他卻糊糊塗塗的結了婚,把自己永遠拴在了家中。他皺上了眉。
但是賀喜的人──李四老人、四媽、祁瑞豐、孫七、劉太太,還有七號的一兩家人──都向他道喜。他又不能不把眉頭放開。他有點害羞,又不能不大模大樣的假充不在乎。人們的吉利話兒像是出於誠心,又似乎像諷刺與嘲弄,使他不敢不接受,而接受了又不大好過。他不知怎樣才好,而只能硬著頭皮去敷衍。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的鼻音嗚囔的特別的難聽,連自己聽著都不夠味兒。
賀客之中,最活躍的,也最討厭的,是祁瑞豐。長順永遠忘不了在教育局的那一幕。況且,今天他是和小崔太太結婚,他萬想不到瑞豐還有臉來道喜。瑞豐可是滿不在乎,他準知道只要打著賀客的招牌,他就不會被人家攆出來,所以他要來吃一頓喝一頓。而且,既無被驅逐出來的危險,他就必須像一個賀客的樣子,他得對大家開玩笑,盡情的嘲弄新郎,板著面孔跟主人索要香煙、茶水,而且準備惡作劇的鬧洞房。本來,他還穿著孝,家裡的人都不許他來道賀。他答應了母親,只把禮金在門外交給長順或馬老太太就趕快回家,可是,他把孝衣脫下來,偷偷的溜出去,滿面春風的進了馬家的門。他自居為交際家,覺得自己若不到場,不單自己丟了吃喝的機會,也必教馬家的喜事減色。一進門,他便張羅著和長順開玩笑,而他的嘴又沒有分寸,時時弄得長順面紅過耳。長順很想翻臉辱罵他一頓,可是他知道今天他不該吵架拌嘴,所以只好遠遠的躲開他。長順的退讓,恰好教瑞豐以為自己確有口才,於是趕上前去施展嘲弄與開玩笑。賀客們都曉得長順老實,也都曉得瑞豐討厭,大家都怕他把長順逼急了,弄得不好看。同時,大家看在祁老人與瑞宣的面上,又不肯去勸告瑞豐。於是,大家不約而同的都躲著他,並且對他說的笑話都故意的不笑。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使他知難而退了,誰知道他卻覺得他們的不言不笑是有點怕他,於是他的話就更多了。最後,李四爺看不過了,把他扯到一邊:「老二,我說句真話,你可不要怪我呀!開玩笑要有個分寸。長順兒臉皮子薄,別惹急了他!」
瑞豐沒敢和四爺駁辯,而心中很不高興。他可是也不想馬上告辭回家,他捨不得那頓酒飯。在擺飯之前,他一支跟著一支的吸香煙。他不亂說了,看到香煙快吸完了,便板起臉來告訴長順:再去買兩包煙!趕到擺飯的時候,他大模大樣的坐了首座,他以為客人中只有他作過科長,理應坐首座。他拿出喝酒的本領,一揚脖一個,喝乾了自己的杯;別人稍一謙讓,他便把人家的杯子拿過來:「好,我替你喝!」喝了幾杯之後,他的嘴沒法再並上。他又開始嘲弄長順,並且說到小崔太太是寡婦。不單這樣耍嘴皮子,他還要立起來講演一番。他看不起那些賀客,所以他要盡興的發洩自己的無聊與討厭。
孫七早就不高興了。他是大媒,理當坐首座。多虧李四爺鎮壓著他,他才忍著氣沒有發作。等到他也喝了幾杯之後,他不再看李四爺的眼神,而把酒壺抄了起來。
「祁科長!」他故意的這麼叫:「咱們對喝六杯!」李四爺伸出手來要搶酒壺。孫七不再聽話。「四大爺,你別管!我跟祁科長比比酒量!」
瑞豐的臉上發了光。他以為孫七很看得起他。「牛飲沒意思,咱們划拳吧!一拳一個,六個!告訴你,我不教你喝六個,也得喝五個,信不信!來,伸手!」
「我不划拳!你是英雄,我是好漢,對喝六杯!」孫七說著,已斟滿了三杯。
瑞豐知道,六杯一氣灌下去,他準得到桌子底下去。「那,我不來,沒意思!喜酒,要喝得熱鬧一點!你要不划拳,咱們來包袱剪子布的?」
孫七沒出聲,端起杯來,連灌了三杯,然後,又斟滿:「喝!喝完這三個,還有三個!」
「那,我才不喝呢!」瑞豐嘿嘿的笑著,覺得自己非常的精明,有趣。
「喝吧,祁科長!」孫七的頭上的青筋已跳起來,可是故作鎮定的說。「這是喜酒,你不是把太太丟了嗎?多喝兩杯喜酒,你好再娶上一個!」
李四爺趕快攔住了孫七:「你坐下!不准再亂說!」然後對瑞豐:「老二,吃菜!不用理他,他喝醉了!」
大家都以為瑞豐必定一摔袖子走出去,而且希望他走出去。雖然他一走總算美中不足,可是大家必會在他走後一團和氣的吃幾杯酒。
可是,他坐著不動,他必須討厭到底,必須把酒飯吃完,不能因為一兩句極難聽的話而犧牲了酒飯。
正在這個難堪的時節,高亦陀走了進來。長順的嘴唇開始顫動。
大赤包有點本事。奔走了一兩天,該送禮的送禮,該託情的託情,該說十分客氣話的,說十分,該說五分好話的,說五分,她把曉荷、亦陀、招弟,全救了出來。他們都沒受什麼委屈,只是挨了幾天的餓。他們的嘴不慣於吃窩窩頭與白水。最初,他們不肯吃。後來,沒法不吃了,可是吃了還不飽。招弟在這幾天裡,始終穿著行頭,沒有別的衣服替換。她幾天沒有洗臉、洗腳,她的身上發癢,以為是長了虱子。她對每個人都送個媚眼,希望能給她一點水,可是始終無效。她著急,急得不住的哭泣。最使她難過的是那麼一身漂亮的行頭,不單沒摸著在台上露一露,反穿到獄中來。她已不是摩登的姑娘,而是玉堂春與竇娥,被圈在獄中。她切盼她的男友們會來探視她,營救她。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來。由失望而幻想,她盼著什麼劍俠或什麼聖母會在半夜中把她背了走。她想起許多電影片子上的故事,而希望那些故事能成為事實,使她逃出監獄。
曉荷真害了怕。自從一出戲園的後台,他已經不會說話。他平日最不關心的人,像錢先生與小崔,忽然的出現在眼前。他是不是也要丟了腦袋呢?他開始認真的禱告玉皇大帝、呂祖、關夫子,與王母娘娘。他覺得這些位神仙必能保佑他,不至於教他受一刀之苦。坐在潮濕的小牢房裡,他檢討自己的過去。他找不出自己的錯誤來。他低聲的告訴玉皇大帝:「該送禮的,我沒落過後;該應酬的,我永遠用最好的煙酒茶飯;我沒錯待過人哪!對太太,對姨太太,我是好的丈夫;對女兒,我是好的父親;對朋友,我最講義氣;末了,對日本人,我五體投地的崇拜,巴結;老天爺,怎麼還這樣對待我呢?」他誠懇的禱告,覺得十分冤枉。越禱告,他可是越心慌,因為他弄不清哪位神仙勢力最大,最有靈應。萬一禱告錯了,那才糟糕!
他怕死,怕受刑。他夜裡只能打盹,而不能安睡。無論哪裡有一點響動,他都嚇一跳,以為是有人要綁出他去斬首。他死不得,他告訴自己,因為還沒有在日本人手下得到個官職,死了未免太冤枉。
受罪最大的是高亦陀,他有煙癮,而找不到煙吃。被捕後兩三個鐘頭,他已支持不住了,鼻涕流下多長,連打哈欠都打不上來。他什麼也顧不得想,而只耷拉著腦袋等死。
大赤包去接他們。招弟見了媽,哭出了聲音。冠曉荷也落了淚。他故意的哼哼著,為是增加自己的身份:「所長!這簡直是死裡逃生啊!」他心中趕快的撰製一篇受難記,好逢人便講,表示自己下過獄,不失為英雄好漢。高亦陀是被兩個人抬出來的,他已癮得像一團泥。
回到家中,招弟第一件事是洗個澡。洗完了澡,她一氣吃了五六塊點心。吃完,她摸著胸口,告訴高第:「得了,這回可把我管教得夠瞧的!從此我不再唱戲,也不溜冰!好傢伙,再招出一場是非來,我非死在獄裡不可!」她要開始和高第學一學怎麼織毛線帽子:「你教給我,姐!從此我再也不淘氣了!」他把「姐」叫得挺親熱,好像真有點要改過自新似的。可是,沒有過了一刻鐘,她又坐不住了。「媽!咱們打八圈吧!我彷彿有一輩子沒打過牌了!」
曉荷需要睡覺。「二小姐,你等我睡一覺,我準陪你打八圈。死裡逃生,咱們得慶賀一下。所長,待會兒咱們弄幾斤精緻的羊肉,涮涮吧?」
大赤包沒回答他們,氣派極大的坐在沙發上,吸著一支香煙。把香煙吸完,她才開口:「哼!你們倒彷彿都受了委屈!要不是我,你們也會出得來,那才怪呢!我的腿,為你們,都跑細了,你們好像連個謝字都不會說!」
「真的!」曉荷趕快把話接下去。「要不是所長,我們至少也還得圈半個月!甭打我,只要再圈半個月,我準死無疑!下獄,不是好玩的!」
「哼,你才知道!」大赤包要把這幾天的奔走託情說好話的勞苦與委屈都一總由曉荷身上取得賠償。「平日,你招貓逗狗,偏向著小老婆子,到下了獄你才想起老太太來。你算哪道玩藝兒!」
「喲!」招弟忽然想起來:「桐芳呢?」
曉荷也要問,可是張開口又趕緊並上了。
「她呀?」大赤包冷笑了一下:「對不起,死啦!」「什麼?」曉荷不困了。他動了心。
「死啦?」招弟也動了心。
「她、文若霞、小文,都炸死啦!我告訴你,招弟、曉荷,桐芳這一死,咱們的日子就可以過得更整齊一點。你們可是得聽我的,我一心秉正,起早睡晚,勞心掏神,都是為了你們。你們有我,聽從我,咱們就有好日子過。你們不聽我的,好,隨你們的便,你們有朝一日再死在獄裡可別怨我!」
曉荷沒聽見這一套話。坐在椅子上,他捧著臉低聲的哭起來。
招弟也落了淚。
他們這一哭,更招起大赤包的火兒來:「住聲!我看誰敢再哭那個臭娘們!哭?她早就該死!我還告訴你們,誰也不准到外面去說,她是咱們家裡的人!萬幸,報紙上沒提她的姓名;咱們自己可就別往頭上攬狗屎!我已經報了案,說她拐走了金銀首飾,偷跑了出去。你們聽見沒有?大家都得說一樣的話,別你說東,他說西,打自己的嘴巴!」
曉荷慢慢的把手從臉上放下來,嚥了許多眼淚,對大赤包說:「這不行!」他的聲音發顫,可是很堅決。「不行?什麼不行?」大赤包挺起身來問。
「她好歹是咱們家的人。無論怎說,我也得給她個好發送。她跟了我這麼多年!」曉荷決定宣戰。桐芳是他的姨太太,他不能隨便的丟棄了她,像丟一個死貓或死狗那樣。在這一家裡,沒有第二個人能替桐芳,他不能在她喪了命的時候反倒賴她拐款潛逃。死了不能再活,真的;但是他必須至少給她買口好棺材,相當體面的把她埋葬了。她與高第招弟都不同,假若她們姐妹不幸而死去一個,他,或者不至於像這麼傷心;她們是女兒,即使不死,早晚也要出嫁;桐芳是姨太太,永遠是他的,她死不得。再說,雖然他的白髮是有一根,拔一根,可是他到底慢慢的老起來;他也許不會再有機會另娶一房姨太太。那麼,桐芳一死,他便永遠要過著淒涼的日子──沒有了知心的人,而且要老受大赤包的氣!不行,說什麼也不行,他必須好好的發送發送她。他沒有別的可以答報她,他只知道買好棺材,唸上一兩台經,給她穿上幾件好衣服,是唯一的安慰他自己與亡魂的辦法。假若連這點也作不到,他便沒臉再活下去。
大赤包站起來,眼裡打著閃,口中響了雷:「你要怎著呢?說!成心搗蛋哪?好!咱們搗搗看!」
冠曉荷決定迎戰。他也立起來,也大聲的喊:「我告訴你,這樣對待桐芳不行!不行!打、罵、拚命,我今兒個都奉陪!你說吧!」
大赤包的手開始顫動。曉荷這分明是叛逆!她不能忍受!這次要容讓了他,他會大膽再弄個野娘們來:「你敢跟我瞪眼哪,可以的!我混了心,瞎了眼,把你也救出來!死在獄裡有多麼乾脆呢!」
「好,咒我,咒吧!」曉荷咬上了牙。「你咒不死我,我就給桐芳辦喪事!誰也攔不住我!」
「我就攔得住你!」大赤包拍著胸口說。
「媽!」招弟看不過去了。「媽,桐芳已經死了,何必還忌恨她呢?」
「噢!你也向著她?你個吃裡爬外的小妖精!在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你是穿著行頭教人家拿進去的,還在這兒充千金小姐呀?好體面!我知道,你們吃著我,喝著我,惹出禍來,得我救你們,可齊了心來氣我!對,把我氣死,氣死,你們好胡反:那個老不要臉的好娶姨太太,你,小姐,好去亂搭姘頭!你們好,我不是東西!」大赤包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打得不很疼,可是相當的響。
「好吧,不許我開口呀,我出去逛逛橫是可以吧?」招弟忘了改過自新,想出去瘋跑一天。說著,她便往外走。「你回來!」大赤包跺著腳。
「再見,爸!」招弟跑了出去。
見沒有攔住招弟,大赤包的氣更大了,轉身對曉荷說:「你怎樣?」
「我?我去找屍首!」
「你也配!她的屍首早就教野狗嚼完了!你去,去!只要你敢出去,我要再教你進這個門,我是兔子養的!」
這時節,亦陀在裡間已一氣吸了六七個煙泡兒。他本想忍一個盹兒,可是聽外面吵得太凶了,只好勉強的走出來。一掀簾,他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因為曉荷夫婦隔著一張桌子對立著,眼睛都瞪圓,像兩隻決鬥的公雞似的,彼此對看著。亦陀把頭伸在他們的中間,「老夫老妻的,有話慢慢的說!都坐下!怎麼回事?」
大赤包坐下,淚忽然的流下來。她覺得委屈。好容易盼來盼去把桐芳盼死了,她以為從此就可以和曉荷相安無事,過太平日子了。哪知道曉荷竟自跟她瞪了眼,敢公然的背叛她,她沒法不傷心。
曉荷還立著。他決定打戰到底。他的眼中冒著火,使他自己都有點害怕,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的這麼多的怒氣。
大赤包把事情對亦陀說明白。亦陀先把曉荷扶在一張椅子上坐好,而後笑著說:「所長的顧慮是對的!這件事絕對不可聲張。咱們都掉下去,受了審問,幸而咱們沒有破綻,又加上所長的奔走運動,所以能夠平安的出來。別以為這是件小事!要是趕上『點兒低』,咱們還許把腦袋耍掉了呢!桐芳與咱們不同,她為什麼死在那裡?沒有人曉得!好傢伙,萬一日本人一定追究,而知道了她和咱們是一夥,咱們吃得消吃不消?算了吧,冠先生!死了的不能再活,咱們活著的可別再找死;我永遠說實話!」
冠家夫婦全不出聲了。沉默了半天,曉荷立了起來,要往外走。
「幹什麼去?」亦陀問。
「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曉荷的怒氣並沒妨礙他找到帽子,怕腦袋受了風。
大赤包深深的歎了口氣。亦陀想追出去,被她攔住。「不用管他,他沒有多大膽子。他只是為故意的氣我!」
亦陀喝了碗熱茶,吃了幾塊點心,把心中的話說出來:「所長!也許是我的迷信,我覺得事情不大對!」「怎麼?」大赤包還有氣,可是不便對亦陀發作,所以口氣相當的柔和。
「憑咱們的地位、名譽,也下了兩天獄,我看有點不大對!不大對!」他揣上手,眼往遠處看著。
「怎麼?」大赤包又問了聲。
「伴君如伴虎啊!人家一翻臉,功臣也保不住腦袋!」「嗯!有你這麼一想!」
「我看哪,所長,趕快弄咱們的旅館,趕快加緊的弄倆錢。有了底子,咱們就什麼也不怕了。人家要咱們呢,咱們就照舊作官;人家不要咱們呢,咱們就專心去作生意。所長,看是也不是?」
大赤包點了點頭。
「小崔太太打算扯咱們的爛污,那不行,我馬上過去,給她點顏色看看!」
「對!」
「辦完這件事,我趕緊就認真的去籌備那個旅館。希望一開春就能開張。開了張,生意絕不會很壞。煙、賭、娼、舞,集聚一堂,還是個創舉!創舉!生意好,咱們日進斗金,可就什麼也不怕了!」
大赤包又點了點頭。
「所長,好不好先支給我一點資本呢?假若手裡方便的話。現在買什麼都得現款,要不然的話,咱們滿可以專憑兩片子嘴皮就都置備齊全了。」
「要多少呢?」
亦陀假裝了的想了想,才說:「總得先拿十萬八萬的吧?先別多給我,萬一有個失閃,我對不起人!親是親,財是財!」「先拿八萬吧?」大赤包信任高亦陀,但是也多少留了點神。她不能不給他錢,她不是摸摸屁股,咂咂手指頭的人。再說,亦陀是她的功臣。專以製造暗娼一項事業來說,他給她就弄來不止八萬。對功臣不放心,顯然不是作大事業,發大財的,道理與氣派。可是,她也不敢一下子就交給他十萬二十萬。她須在大方之中還留個心眼。她給了他一張支票。亦陀把支票帶好,奔了四號來。
孫七喝了酒,看明白了進來的是亦陀,他馬上冒了火。他本是嘴強身子弱,敢拌嘴不敢打架的人;今天他可是要動手。他帶了酒,他是大媒,而亦陀又是像個瘦小雞子似的煙鬼,所以他不再考慮什麼,而只想砸亦陀一頓拳頭。
李四爺一把抓住了孫七,「等等,看他說什麼!」亦陀向長順與馬老太太道了喜,而後湊過李四爺這邊來,低聲的對老人說:
「都放心!一點事沒有!我是你們的朋友。她,那個大娘們,」他向三號指了指,「才是你們的仇人。我不再吃她的飯,也犯不上再替她挨罵!這不是?」他掏出那個小本子來,「當著大家,看!」他三把兩把將小本子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撕完,他對大家普遍的笑了笑。而後,他拿起一杯酒,一揚脖灌了下去:「長順,恭賀白頭到老!別再恨我,我不過給人家跑跑腿;壞心眼,我連一點也沒有!請坐了,諸位!咱們再會!」說完,他揚著綠臉,摔著長袖口,大模大樣的走出去。
他一直奔了前門去,在西交民巷兌了支票,然後到車站買了一張二等的天津車票。「在天津先玩幾天,然後到南京去賣賣草藥也好!在北平恐怕吃不住了!」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