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東城往回走,瑞宣一路上心中不是味兒。由掙錢養家上說,他應當至少也感到可以鬆一口氣了;可是從作「洋」事上說,儘管他與丁約翰不同,也多少有點彆扭。往最好裡講,他放棄了那群學生,而去幫助外國人作事,也是一種逃避。他覺得自己是在國家最需要他的時候,作出最對不起國家的事!他低著頭,慢慢的走。他沒臉看街上的人,儘管街上走著許多糊糊塗塗去到北海看熱鬧的人。他自己不糊塗,可是他給國家作了什麼呢?他逃避了責任。
可是,他又不能否認這個機會的確解決了眼前的困難──一家大小暫時可以不挨餓。他沒法把事情作得連一點缺陷也沒有,北平已經不是中國人的北平,北平人也已經不再是可以完全照著自己的意思活著的人。他似乎應當慶祝自己的既沒完全被日本人捉住,而又找到了一個稍微足以自慰自解的隙縫。這樣一想,他又抬起頭來。他想應當給老人們買回一點應節的點心去,討他們一點喜歡。他笑自己只會這麼婆婆媽媽的作孝子,可是這到底是一點合理的行動,至少也比老愁眉不展的,招老人們揪心強一點!他在西單牌樓一家餑餑舖買了二十塊五毒餅。
這是一家老舖子,門外還懸著「滿漢餑餑」,「進貢細點」等等的金字紅牌子。舖子裡面,極乾淨,極雅致的,只有幾口大朱紅木箱,裝著各色點心。牆上沒有別的東西,只有已經黃暗了的大幅壁畫,畫的是《三國》與《紅樓夢》中的故事。瑞宣愛這種舖子,屋中充滿了溫柔的糖與蛋糕,還有微微的一點奶油的氣味,使人聞著心裡舒服安靜。屋中的光線相當的暗,可是剛一走近櫃台,就有頭永遠剃的頂光,臉永遠洗得極亮的店伙,安靜的,含笑的,迎了上來,用極溫和的低聲問:「您買什麼?」
這裡沒有油飾得花花綠綠的玻璃櫃,沒有顏色刺目的罐頭與紙盒,沒有一邊開著玩笑一邊作生意的店伙,沒有五光十色的「大減價」與「二週年紀念」的紙條子。這裡有的是字號、規矩、雅潔,與貨真價實。這是真正北平的舖店,充分和北平的文化相配備。可是,這種舖子已慢慢的滅絕,全城只剩了四五家,而這四五家也將要改成「稻香村」,把點心、火腿,與茶葉放在一處出售;否則自取滅亡。隨著它滅亡的是規矩,誠實,那群有真正手藝的匠人,與最有禮貌的店伙。瑞宣問了好幾種點心,店伙都抱歉的回答「沒有」。店伙的理由是,材料買不到,而且預備了也沒有人買。應時的點心只有五毒餅,因為它賣不出去還可以揉碎了作「缸爐」──一種最易消化的,給產婦吃的點心。瑞宣明知五毒餅並不好吃,可只好買了二十塊,他知道明年也許連五毒餅這個名詞都要隨著北平的滅亡而消滅的!
出了店門,他跟自己說:「明年端陽也許必須吃日本點心了!連我不也作了洋事嗎?禮貌、規矩、誠實、文雅,都須滅亡,假若我們不敢拚命去保衛它們的話!」
快到家了,他遇見了棚匠劉師傅。劉師傅的臉忽然的紅起來。瑞宣倒覺得怪難為情的,說什麼也不好,不說什麼也不好。劉師傅本已低下頭去,可又趕緊抬起來,決定把話說明白,他是心中藏不住話的人。「祁先生,我到北海去了,可是沒有給他們耍玩藝,我本來連去也不肯去,可是會頭把我的名字報上去了,我要不去,就得惹點是非!你說我怎麼辦?我只好應了個卯,可沒耍玩藝兒!我──」他的心中似乎很亂,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他的確恨日本人,絕不肯去給日本人耍獅子,可是他又沒法違抗會頭的命令,因為一違抗,他也許會吃點虧。他要教瑞宣明白他的困難,而依舊尊敬他。他明知自己丟了臉,而還要求原諒。他也知道,這次他到了場而沒有表演,大概下一次他就非下場不可了,他怎麼辦呢?他曉得「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的道理,可是他豪橫了一生,難道,就真把以前的光榮一筆抹去,而甘心向敵人低頭嗎?不低頭吧,日本人也許會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只有一點武藝,而日本人有機關鎗!
瑞宣想像得到劉師傅心中的難過與憂慮,可是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來說。他曾經問過劉師傅,憑他的武藝,為什麼不離開北平。劉師傅那時候既沒能走開,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講呢?他想說:「不走,就得把臉皮揭下來,扔在糞坑裡!」可是,這又太不像安慰鄰居──而且是位好鄰居──的話。他也不能再勸劉師傅逃走,劉師傅若是沒有困難,他相信,一定會不等勸告就離開北平的。既有困難,而他又不能幫助解決,光說些空話有什麼用處呢?他的嘴唇動了幾動,而找不到話說。他雖沒被日本人捉去拷打,可是他已感到自己的心是上了刑。
這會兒,程長順由門裡跑出來,他楞頭磕腦的,不管好歹的,開口就是一句:「劉師傅!聽說你也耍獅子去啦?」
劉師傅沒還出話來,憋得眼睛裡冒了火。他不能計較一個小孩子,可是又沒法不動怒,他瞪著長順,像要一眼把他瞪死似的。
長順害了怕,他曉得自己說錯了話。他沒再說什麼,慢慢的退回門裡去。
「真他媽的!」劉師傅無聊的罵了這麼一句,而後補上:「再見!」扭頭就走開。
瑞宣獨自楞了一會兒,也慢慢的走進家門。他不知道怎樣判斷劉師傅與程長順才好。論心地,他們都是有點血性的人。論處境,他們與他都差不多一樣。他沒法誇讚他們,也不好意思責備他們。他們與他好像是專為在北平等著受靈魂的凌遲而生下來的。北平是他們生身之地,也是他們的墳地──也許教日本人把他們活埋了!
不過,他的五毒餅可成了功。祁老人不想吃,可是臉上有了笑容。在他的七十多年的記憶裡,每一件事和每一季節都有一組卡片,記載著一套東西與辦法。在他的端陽節那組卡片中,五毒餅正和中秋的月餅與年節的年糕一樣,是用紅字寫著的。他不一定想吃它們,但是願意看到它們,好與腦中的卡片對證一下,而後覺得世界還沒有變動,可以放了心。今年端陽,他沒看見櫻桃、桑葚、粽子,與神符。他沒說什麼,而心中的卡片卻七上八下的出現,使他不安。現在,至少他看見一樣東西,而且是用紅字寫著的一樣東西,他覺得端陽節有了著落,連日本人也沒能消滅了它。他趕緊拿了兩塊分給了小順兒與妞子。
小順兒和妞子都用雙手捧著那塊點心,小妞子樂得直吸氣。小順兒已經咬了一口,才問:「這是五毒餅呀!有毒啊?」老人歎著氣笑了笑:「上邊的蠍子、蜈蚣,都是模子磕出來的,沒有毒!」
瑞宣在一旁看著,起初是可憐孩子們──自從北平陷落,孩子們什麼也吃不到。待了一會兒,他忽然悟出一點道理來:「怪不得有人作漢奸呢,好吃好喝到底是人生的基本享受呀!有好吃的,小孩子便笑得和小天使一般可愛了!」他看著小順兒,點了點頭。
「爸!」小順兒從點心中挪動著舌頭:「你幹嗎直點頭呀?」小妞子怕大人說她專顧了吃,也莫名其妙的問了聲:「點頭?」
瑞宣慘笑了一下,不願回答什麼。假若他要回答,他必定是說:「可是,我不能為孩子們的笑容而出賣了靈魂!」他不像老二那麼心中存不住事。他不想馬上告訴家中,他已找到了新的位置。假若在太平年月,他一定很高興得到那個位置,因為既可以多掙一點錢,又可以天天有說英語的機會,還可以看到外國書籍雜誌,和聽外國語的廣播。現在,他還看見了這些便利,可是高興不起來。他總覺得放棄了那群學生是件不勇敢不義氣,和逃避責任的事。假若一告訴家中,他猜得到,大家必定非常的歡喜,而大家的歡喜就會更增多他的慚愧與苦痛。
但是,看到幾塊點心會招出老的小的那麼多的笑容,他壓不住自己的舌頭了。他必須告訴他們,使大家更高興一點。
他把事情說了出來。果然,老人與韻梅的喜悅正如同他猜想到的那麼多。三言五語之間,消息便傳到了南屋。媽媽興奮得立刻走過來,一答一和的跟老公公提起她怎樣在老大初作事掙錢的那一天,她一夜沒能閉眼,和怎樣在老二要去作事的時候,她連夜給他趕作一雙黑絨的布底鞋,可是鞋已作好,老二竟自去買了雙皮鞋,使她難受了兩三天。
兒媳婦的話給了老公公一些靈感,祁老人的話語也開了閘。他提起天祐壯年時候的事,使大家好像聽著老年的故事,而忘了天祐是還活著的人。他所講的連天祐太太還有不知道的,這使老人非常的得意,不管故事的本身有趣與否,它的年代已足使兒媳婦的陳穀子爛芝麻減色不少。
韻梅比別人都更歡喜。幾個月來,為了一家大小的吃穿,她已受了不知多少苦處。現在可好了,丈夫有了洋事。她一眼看到還沒有到手的洋錢,而洋錢是可以使她不必再揪心缸裡的米與孩子腳上的鞋襪的。她不必再罵日本人。日本人即使還繼續佔據著北平,也與她無關了!聽著老人與婆婆「講古」,她本來也有些生兒養女的經驗,也值得一說,可是她沒敢開口,因為假若兩位老親講的是古樹,她的那點經驗也不過是一點剛長出的綠苗兒。她想,丈夫既有了可靠的收入,一家人就能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等再過二三十年,她便也可以安坐炕上,對兒女們講古了。
瑞宣聽著看著,心中難過,而不敢躲開。看著,聽著是他的責任!看別人發笑,他還得陪著笑一下,或點點頭。他想起山木教官。假若山木死了愛子也不能落淚,他自己就必須在城已亡的時候還陪著老人們發笑。全民族的好戰狂使山木像鐵石那樣無情,全民族的傳統的孝悌之道使他自己過分的多情──甚至於可以不管國家的危亡!他沒法一狠心把人倫中的情義斬斷,可是也知道家庭之累使他,或者還有許多人,耽誤了報國的大事!他難過,可是沒有矯正自己的辦法;一個手指怎能撥轉得動幾千年的文化呢?
好容易二位老人把話說到了一個段落,瑞宣以為可以躲到自己屋裡休息一會了。可是祁老人要上街去看看,為是給兒子天祐送個信,教兒子也喜歡喜歡。小順兒與妞子也都要去,而韻梅一勁兒說老人招呼不了兩個淘氣精。瑞宣只好陪了去。他問小順兒:
「你們不是剛剛上過北海嗎?」意思是教孩子們不必跟去了。
「還說呢!」韻梅答了話:「剛才都哭了一大陣啦!二爺願意帶著他們,胖嬸兒嫌麻煩,不准他們去,你看兩個小人兒這個哭哇!」
瑞宣又沒了話,帶孩子們出去也是一種責任!
幸而,老少剛一出門,遇上了小崔。瑞宣實在不願再走一趟,於是把老人和孩子交給了小崔:「崔爺,你拉爺爺去好不好?上舖子。越慢走越好!小順兒,妞子,你們好好的坐著,不准亂鬧!崔爺,要沒有別的買賣,就再拉他們回來。」
小崔點了頭。瑞宣把爺爺攙上車;小崔把孩子們抱了上去,而後說說笑笑的拉了走。
瑞宣鬆了一口氣。
老太太在棗樹下面,看樹上剛剛結成的像嫩豌豆的小綠棗兒呢。瑞宣由門外回來,看到母親在樹下,他覺得很新奇。棗樹的葉子放著淺綠的光,老太太的臉上非常的黃,非常的靜,他好像是看見了一幅什麼靜美而又動心的畫圖,他想起往日的母親。拿他十幾歲時或二十歲時的母親和現在的母親一比,他好像不認識她了。他楞住,呆呆的看著她。她慢慢的從小綠棗子上收回眼光,看了看他。她的眼深深的陷在眶兒裡,眼珠有點癟而癡呆,可是依然露出仁慈與溫柔──她的眼睛改了樣兒,而神韻還沒有變,她還是母親。瑞宣忽然感到心中有點發熱,他恨不能過去拉住她的手,叫一聲媽,把她的仁慈與溫柔都叫出來,也把她的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眼睛與一切都叫回來。假若那麼叫出一聲媽來,他想自己必定會像小順兒與妞子那樣天真,把心中的委屈全一股腦兒傾瀉出來,使心中痛快一回!可是,他沒有叫出來,他的三十多歲的嘴已經不會天真的叫媽了。
「瑞宣!」媽媽輕輕的叫,「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兒!」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好像有一點央求他的意思。
他極親熱的答應了一聲。他不能拒絕媽媽的央求。他知道老二老三都不在家,媽媽一定覺得十分寂寞。他很慚愧自己為什麼早沒想到這一點,而多給母親一點溫暖與安慰。他隨著媽媽進了南屋。
「老大!」媽媽坐在炕沿上,帶著點不十分自然的笑容說:「你找到了事,可是我看你並不怎麼高興,是不是?」「嗯──」老大為了難,不知怎樣回答好。
「說實話,跟我還不說實話嗎?」
「對啦,媽!我是不很高興!」
「為什麼?」老太太又笑了笑,彷彿是表示,無論兒子怎樣回答,她是不會生氣的。
老大曉得不必說假話了。「媽,我為了家就為不了國,為了國就為不了家!幾個月來,我為了這個就老不高興,現在還是不高興,將來我想我也不會高興。我覺得國家遇到這麼大的事,而我沒有去參加,真是個──是個──」他想不出恰當的字來,而半羞半無聊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楞了半天,而後點了點頭:「我明白!我和祖父連累了你!」
「我自己還有老婆兒女!他們也得仗著我活著!」「是不是有人常嘲笑你?說你膽小無能?」
「沒有!我的良心時時刻刻的嘲笑我!」
「嗯!我,我恨我還不死,老教你吃累!」
「媽!」
「我看出來了,日本鬼子是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北平的。有他們在這兒,你永遠不會高興!我天天扒著玻璃目留著你,你是我的大兒子,你不高興,我心裡也不會好受!」
瑞宣半天沒說出話來。在屋中走了兩步,他無聊的笑了一下:「媽,你放心吧!我慢慢的就高興了!」「你?」媽媽也笑了一下。「我明白你!」
瑞宣的心疼了一下,什麼也說不來了。
媽媽也不再出聲。
最後,瑞宣搭訕著說了聲:「媽,你躺會兒吧!我去寫封信!」他極困難的走了出來。
回到自己屋中,他不願再想媽媽的話,因為想到什麼時候也總是那句話,永遠沒有解決的辦法。他只會敷衍環境,而不會創造新的局面,他覺得他的生命是白白的糟蹋了。
他的確想寫信,給學校寫信辭職。到了自己屋中,他急忙的就拿起筆來。他願意換一換心思,好把母親的話忘了。可是,拿著筆,他寫不下去。他想應當到學校去,和學生們再見一面。他應當囑告學生們:能走的,走,離開北平!不能走的,要好好的讀書,儲蓄知識;中國是亡不了的,你們必須儲蓄知識,將來好為國家盡力。你們不要故意的招惹日本人,也不要甘心作他們的走狗;你們須忍耐,堅強的沉毅的忍耐,心中永別忘了復仇雪恥!
他把這一段話翻來覆去的說了多少遍。他覺得只有這麼交代一下,他才可以贖回一點放棄了學生的罪過。可是,他怎樣去說呢?假若他敢在講堂上公開的說,他馬上必被捕。他曉得各學校裡都有人被捕過。明哲保身在這危亂的時代並不見得就是智慧,可是一旦他被捉去,祖父和母親就一定會愁死。他放下筆,在屋中來回的走。是的,現在日本人還沒捉了他去,沒給他上刑,可是他的口、手,甚至於心靈,已經全上了鎖鐐!走了半天,他又坐下,拿起筆來,寫了封極簡單的信給校長。寫完,封好,貼上郵票,他小跑著把它投在街上的郵筒裡。他怕稍遲疑一下,便因後悔沒有向學生們當面告別,而不願發出那封信去。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小崔把老少三口兒拉了回來。天氣相當的熱,又加上興奮,小順兒和妞子的小臉上全都紅著,紅得發著光。祁老人臉上雖然沒發紅,可是小眼睛裡窩藏著不少的快活。他告訴韻梅:「街上看著好像什麼事也沒有了,大概日本人也不會再鬧到哪裡去吧?」希望在哪裡,錯誤便也在哪裡。老人只盼著太平,所以看了街上的光景就認為平安無事了。
小崔把瑞宣叫到大槐樹底下,低聲的說:「祁先生,你猜我遇見誰了?」
「誰?」
「錢先生!」
「錢──」瑞宣一把抓住小崔的胳臂,把他扯到了門內;關上門,他又重了一聲:「錢先生?」
小崔點了點頭。「我在布舖的對面小茶館裡等著老人家。剛泡上茶,我一眼看到了他!他的一條腿走路有點不方便,走得很慢。進了茶館,屋裡暗,外面亮,他定了定神,好像看不清哪裡有茶桌的樣子。」
「他穿著什麼?」瑞宣把聲音放得很低的問;他的心可是跳得很快。
「一身很髒的白布褲褂!光著腳,似乎是穿著,又像是拖著,一雙又髒又破的布鞋!」
「噢!」瑞宣一想就想到,錢詩人已經不再穿大褂了;一個北平人敢放棄了大褂,才敢去幹真事!「他胖了還是瘦了?」「很瘦!那可也許是頭髮欺的。他的頭髮好像有好幾個月沒理過了!頭髮一長,臉不是就顯著小了嗎?」「有了白的沒有?」
小崔想了想:「有!有!他的眼可是很亮。平日他一說話,眼裡不是老那麼淚汪汪的,笑不唧兒的嗎?現在,他還是那麼笑不唧兒的,可是不淚汪汪的了。他的眼很亮,很乾,他一看我,我就覺得不大得勁兒!」
「沒問他在哪兒住?」
「問了,他笑了笑,不說!我問他好多事,在哪兒住呀?幹什麼呀?金三爺好呀?他都不答腔!他跟我坐在了一塊,要了一碗白開水。喝了口水,他的嘴就開了閘。他的聲音很低,其實那會兒茶館裡並沒有幾個人。」
「他告訴了你什麼?」
「有好多話,因為他的聲音低,又沒有了門牙,我簡直沒有聽明白。我可聽明白了一件,他教我走!」
「上哪兒?」
「當兵去!」
「你怎麼說?」
「我?」小崔的臉紅了。「你看,祁先生,我剛剛找到了個事,怎能走呢?」
「什麼事?」
「你們二爺教我給他拉包月去!既是熟人兒,又可以少受點累,我不願意走!」
「你可是還恨日本人?」
「當然嘍!我告訴了錢先生,我剛剛有了事,不能走,等把事情擱下了再說?」
「他怎麼說?」
「他說?等你把命丟了,可就晚了!」
「他生了氣?」
「沒有!他教我再想一想!」像唯恐瑞宣再往下釘他似的,他趕緊的接著說:「他還給了我一張神符!」他從衣袋中掏出來一張黃紙紅字的五雷神符。「我不知道給我這個幹嗎?五月節貼神符,不是到晌午就揭下來嗎?現在天已經快黑了!」瑞宣把神符接過來,打開,看了看正面,而後又翻過來,看看背面,除了紅色印的五雷訣與張天師的印,他看不到別的。「崔爺,把它給我吧?」
「拿著吧,祁先生!我走啦!車錢已經給了。」說完,他開開門,走出去,好像有點怕瑞宣再問他什麼的樣子。
掌燈後,他拿起那張神符細細的看,在背面,他看見了一些字。那些字也是紅的,寫在神符透過來的紅色上;不留神看,那只是一些紅的點子與道子,比透過來的紅色重一些。
就近了燈光,他細細的看,他發現了一首新詩:「用滴著血的喉舌,我向你們懇求:
離開那沒有國旗的家門吧,別再戀戀不捨!
國家在呼喚你們,
像慈母呼喚她的兒女!
去吧,脫去你們的長衫,長衫會使你們跌倒──跌入了墳墓!
在今天,你們的禮服應當是軍裝,你們的國土不是已經變成戰場?
離開這已經死去的北平,你們才會凱旋;
留在這裡是陪伴著棺木!
抵抗與流血是你們的,最光榮的徽章,
為了生存,你們須把它掛在胸上!
要不然,你們一樣的會死亡,死亡在恥辱與饑寒上!
走吧,我向你們央告!
多走一個便少一個奴隸,多走一個便多添一個戰士!
走吧,國家在呼喚你,國──家──在──呼──喚──你!」
看完,瑞宣的手心上出了汗。真的,這不是一首好的詩,可是其中的每一個字都像個極鋒利的針,刺著他的心!他就是不肯脫去長衫,而甘心陪伴著棺木的,無恥的,人!那不是一首好詩,可是他沒法把它放下。不大一會兒,他已把它念熟。念熟又怎樣呢?他的臉上發了熱。「小順兒,叫爸爸吃飯!」韻梅的聲音。
「爸!吃飯!」小順兒尖銳的叫。
瑞宣渾身顫了一下,把神符塞在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