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兒已是五月節。祁老人的幾盆石榴,因為冬天保護的不好,只有一棵出了兩三個小蓇葖。南牆根的秋海棠與玉簪花連葉兒也沒出,代替它們的是一些兔兒草。祁老人忽略了原因──冬天未曾保護它們──而只去看結果,他覺得花木的萎敗是家道衰落的惡兆;他非常的不高興。他時常夢見「小三兒」,可是「小三兒」連封信也不來;難道「小三兒」已經遇到什麼不幸了嗎?他問小順兒的媽,她回答不出正確的消息,而只以夢解夢。近來,她的眼睛顯著更大了,因為臉上掉了不少的肉。把許多笑意湊在眼睛裡,她告訴老人:「我也夢見了老三,他甭提多麼喜歡啦!我想啊,他一定在外邊混得很好!他就根兒就是有本事的小伙子呀!爺爺,你不要老掛念著他,他的本事、聰明,比誰都大!」其實,她並沒有作過那樣的夢。一天忙到晚,她實在沒有工夫作夢。可是,她的「創造的」夢居然使老人露出一點點笑容。他到底相信夢與否,還是個問題。但是,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他只好相信那虛渺的謊言,好減少一點實際上的苦痛。
除了善意的欺騙老人之外,小順兒的媽還得設法給大家籌備過節的東西。她知道,過節並不能減少他們的痛苦,可是鴉雀無聲的不點綴一下,他們就會更難過。
在往年,到了五月初一和初五,從天亮,門外就有喊:「黑白桑葚來大櫻桃」的,一個接著一個,一直到快吃午飯的時候,喊聲還不斷。喊的聲音似乎不專是為作生意,而有一種淘氣與湊熱鬧的意味,因為賣櫻桃桑葚的不都是職業的果販,而是有許多十幾歲的兒童。他們在平日,也許是拉洋車的,也許是賣開水的,到了節,他們臨時改了行──家家必須用粽子、桑葚、櫻桃,供佛,他們就有一筆生意好作。今年,小順兒的媽沒有聽到那種提醒大家過節的呼聲。北城的果市是在德勝門裡,買賣都在天亮的時候作。隔著一道城牆,城外是買賣舊貨的小市,趕市的時候也在出太陽以前。因為德勝門外的監獄曾經被劫,日本人怕游擊隊乘著趕市的時候再來突擊,所以禁止了城裡和城外的早市,而且封鎖了德勝門。至於櫻桃和桑葚,本都是由北山與城外來的,可是從西山到北山還都有沒一定陣地的戰事,沒人敢運果子進城。「唉!」小順兒的媽對灶王爺歎了口氣:「今年委屈你嘍!沒有賣櫻桃的呀!」這樣向灶王爺道了歉,她並不就不努力去想補救的辦法;「供幾個粽子也可以遮遮羞啊!」
可是,粽子也買不到。北平的賣粽子的有好幾個宗派:「稻香村」賣的廣東粽子,個兒大,餡子種類多,價錢貴。這種粽子並不十分合北平人的口味,因為餡子裡面硬放上火腿或脂油;北方人對糯米已經有些膽怯,再放上火腿什麼的,就更害怕了。可是,這樣的東西並不少賣,一來是北平人認為廣東的一切都似乎帶著點革命性,所以不敢公然說它不好吃,二來是它的價錢貴,送禮便顯著體面──貴總是好的,誰管它好吃與否呢。
真正北平的正統的粽子是(一)北平舊式滿漢餑餑舖賣的,沒有任何餡子,而只用頂精美的糯米包成小,很小的,粽子;吃的時候,只撒上一點白糖。這種粽子也並不怎麼好吃,可是它潔白,嬌小,擺在彩色美麗的盤子裡顯著非常的官樣。(二)還是這樣的小食品,可是由沿街吆喝的賣蜂糕的帶賣,而且用冰鎮過。(三)也是沿街叫賣的,可是個子稍大,裡面有紅棗。這是最普通的粽子。
此外,另有一些鄉下人,用黃米包成粽子,也許放紅棗,也許不放,個兒都包得很大。這,專賣給下力的人吃,可以與黑麵餅子與油條歸並在一類去,而內容與形式都不足登大雅之堂的。
小順兒的媽心中想著的粽子是那糯米的,裡面有紅棗子的。她留心的聽著門外的「小棗兒大粽子啵!」的呼聲。可是,她始終沒有聽到。她的北平變了樣子:過端陽節會沒有櫻桃、桑葚,與粽子!她本來不應當拿這當作一件奇事,因為自從去年秋天到如今,北平什麼東西都缺乏,有時候忽然一關城,連一棵青菜都買不到。可是,今天她沒法不感覺著彆扭,今天是節日呀。在她心裡,過節不過節本來沒有多大關係;她知道,反正要過節。她自己就須受勞累;她須去買辦東西,然後抱著火爐給大家烹調;等大家都吃得酒足飯飽,她已經累得什麼也不想吃了。可是,從另一方面想,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彷彿是專為給大家操作而活著的。假若家中沒有老的和小的,她自然無須乎過節,而活著彷彿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她說不上來什麼是文化,和人們只有照著自己的文化方式──像端陽節必須吃粽子、櫻桃,與桑葚──生活著才有樂趣。她只覺得北平變了,變得使她看著一家老小在五月節瞪著眼沒事作。她曉得這是因為日本人佔據住北平的結果,可是不會扼要的說出:亡了國便是不能再照著自己的文化方式活著。她只感到極度的彆扭。
為補救吃不上粽子什麼的,她想買兩束蒲子、艾子,插在門前,並且要買幾張神符貼在門楣上,好表示出一點「到底」有點像過節的樣子。她喜愛那些神符。每年,她總是買一張大的,黃紙的,印著紅的鍾馗,與五個蝙蝠的,貼在大門口;而外,她要買幾張粘在白紙上的剪刻的紅色「五毒兒」圖案,分貼在各屋的門框上。她也許相信,也許根本不相信,這些紙玩藝兒有什麼避邪的作用,但是她喜愛它們的色彩與花紋。她覺得它們比春聯更美觀可愛。
可是,她也沒買到。不錯,她看見了一兩份兒賣神符的,可是價錢極貴,因為日本人不許亂用紙張,而顏料也天天的漲價。她捨不得多花錢。至於賣蒲子艾子的,因為城門出入的不便,也沒有賣的。
小順兒的小嘴給媽媽不少的難堪:「媽,過節穿新衣服吧?吃粽子吧?吃好東西吧?腦門上抹王字不抹呀?媽,你該上街買肉去啦!人家冠家買了多少多少肉,還有魚呢!媽,冠家門口都貼上判兒啦,不信,你去看哪!」他的質問,句句像是對媽媽的譴責!
媽媽不能對孩子發氣,孩子是過年過節的中心人物,他們應當享受,快活。但是,她又真找不來東西使他們高聲的笑。她只好慚愧的說:「初五才用雄黃抹王字呢!別忙,我一定給你抹!」
「還得帶葫蘆呢?」葫蘆是用各色的絨線纏成的櫻桃、小老虎、桑葚、小葫蘆──聯繫成一串兒,供女孩子們佩帶的。
「你臭小子,戴什麼葫蘆?」媽媽半笑半惱的說。
「給小妹戴呀!」小順兒的理由老是多而充實的。妞子也不肯落後,「媽!妞妞戴!」
媽媽沒辦法,只好抽出點工夫,給妞子作一串兒「葫蘆」。只纏得了一個小黃老虎,她就把線笸籮推開了。沒有旁的過節的東西,只掛一串兒「葫蘆」有什麼意思呢?假若孩子們肚子裡沒有一點好東西,而只在頭上或身上戴一串兒五彩的小玩藝,那簡直是欺騙孩子們!她在暗地裡落了淚。
天祐在初五一清早,拿回來一斤豬肉和兩束蒜台。小順兒雖不懂得分兩,也看出那一塊肉是多麼不體面。「爺爺!就買來這麼一小塊塊肉哇?」他笑著問。
爺爺沒回答出什麼來,在祁老人和自己的屋裡打了個轉兒,就搭訕著回了舖子。他非常的悲觀,但是不願對家裡的人說出來。他的生意沒有法子往下作,可是又關不了門。日本人不准任何商店報歇業,不管有沒有生意。天祐知道,自從大小漢奸們都得了勢以後,綢緞的生意稍微有了點轉機。但是,他的舖子是以布匹為主,綢緞只是搭頭兒;真正講究穿的人並不來照顧他。專靠賣布匹吧,一般的人民與四郊的老百姓都因為物價的高漲,只顧了吃而顧不了穿,當然也不能來照顧他。再說,各地的戰爭使貨物斷絕了來源;他既沒法添貨,又不像那些大商號有存貨可以居奇。他簡直沒有生意。他願意歇業,而官廳根本不許呈報。他須開著舖子,似乎專為上稅與定閱官辦的報紙──他必須看兩份他所不願意看的報紙。他和股東們商議,他們不給他一點好主意,而彷彿都願意立在一旁看他的笑話。他只好裁人。這又給他極大的痛苦。他的舖伙既沒有犯任何的規矩,又趕上這兵荒馬亂理應共患難的時候,他憑什麼無緣無故的辭退人家呢?五月節,他又裁去兩個人。兩個都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徒弟。他們瞭解他的困難,並沒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他們願意回家,他們家裡有地,夠他們吃兩頓棒子麵的。可是,他們越是這樣好離好散的,他心中才越難過。他覺得他已是個毫無本領,和作事不公平的人。他們越原諒他,他心中便越難受。
更使他揪心的是,據說,不久日本人就要清查各舖戶的貨物,而後由他們按照存貨的多少,配給新貨。他們給你多少是多少,他們給你什麼你賣什麼。他們也許只給你三匹布,而配上兩打雨傘。你就須給買主兒一塊布,一把或兩把雨傘,不管人家需要雨傘與否!
天祐的黑鬍子裡露出幾根白的來,在表面上,他要裝出沉得住氣的樣子,一聲不哼不響。他是北平舖子的掌櫃的,不能當著店伙與徒弟們胡說亂罵。可是,沒有人在他面前,他的鬍子嘴兒就不住的動:「這算麼買賣規矩呢?布舖嗎,賣雨傘!我是這兒的掌櫃呢,還是日本人是掌櫃呢?」叨嘮完了一陣,他沒法兒不補上個「他媽的!」他不會罵人撒村,只有這三個字是他的野話,而也只有這三個字才能使他心中痛快一下。
這些委屈為難,他不便對舖子的人說,並且決定也不教家裡的人知道。對老父親,他不單把委屈圈在心裡,而且口口聲聲的說一切都太平了,為是教老人心寬一點。就是對瑞宣,他也不願多說什麼,他知道三個兒子走了兩個,不能再向對家庭最負責的長子拉不斷扯不斷的發牢騷。父子見面,幾乎是很大的痛苦。瑞宣的眼偷偷的目留著父親,父親的眼光碰到了兒子的便趕緊躲開。兩個人都有多少多少被淚浸漬了許久的話,可是不便連話帶淚一齊傾倒出來。一個是五十多的掌櫃,一個是三十多歲的中學教師,都不便隨便的把淚落下來。而且,他們都知道,一暢談起來,他們就必定說到國亡家必破的上頭來,而越談就一定越悲觀。所以,父子見面,都只那麼笑一笑,笑得虛偽,難堪,而不能不笑。因此,天祐更不願回家了。舖子中缺人是真的,但是既沒有多少生意,還不致抽不出點回家看看的工夫來。他故意的不回家,一來是為避免與老親,兒孫,相遇的痛苦,二來也表示出一點自己的倔強──舖子既關不了門,我就陪它到底;儘管沒有生意,我可是應盡到自己的責任!
一家人中,最能瞭解天祐的是瑞宣。有祁老人在上面壓著,又有兒子們在下面比著,天祐在權威上年紀上都須讓老父親一步,同時他的學問與知識又比不上兒子們,所以他在家中既須作個孝子,又須作個不招兒子們討厭的父親。因此,大家都只看見他的老實,而忽略了他的重要。只有瑞宣明白:父親是上足以承繼祖父的勤儉家風,下足以使兒子受高等教育的繼往開來的人。他尊敬父親,也時常的想給父親一些精神的安慰。他是長子,他與父親的關係比老二與老三都更親密;他對父親的認識,比弟弟們要多著幾年的時光。特別在近幾個月中,他看出父親的憂鬱和把委屈放在肚子裡的剛強,也就更想給父親一些安慰。可是,怎麼去安慰呢?父子之間既不許說假話,他怎能一面和老人家談真話,還能一面使老人家得到安慰呢;真話,在亡國的時候,只有痛苦!且先不講國家大事吧,只說家中的事情已經就夠他不好開口的了。他明知道父親想念老三,可是他有什麼話可以教老人不想念老兒子呢?他明知道父親不滿意老二,他又有什麼話使老人改為喜歡老二呢?這些,都還是以不談為妙。不過,連這些也不談,父子還談什麼呢?他覺得父子之間似乎隔上了一段紗幕,彼此還都看得見,可是誰也摸不著誰了。侵略者的罪惡不僅是把他的兄弟拆散,而且使沒有散開的父子也彼此不得已的冷淡了!
大家馬馬虎虎的吃過午飯,瑞豐不知在哪裡吃得酒足飯飽的來看祖父。不,他不像是來看祖父。進門,他便向大嫂要茶:「大嫂!泡壺好茶喝喝!酒喝多了點!有沒有好葉子呀,沒有就買去!」他是像來表現自己的得意與無聊。
小順兒的媽話都到嘴邊上了,又控制住自己。她想說:「連祖父都喝不著好茶葉,你要是懂人事,怎麼不買來點兒呢?」可是,想了一想,她又告訴自己:「何必呢,大節下的!再說,他無情,難道我就非無義不可嗎?」這麼想開,她把水壺坐在火爐上。
瑞宣躲在屋裡,假裝睡午覺。可是,老二決定要討厭到底。「大哥呢?大哥!」他一邊叫,一邊拉開屋門。「吃了就睡可不好啊!」他明明見哥哥在床上躺著,可是決定不肯退出來。瑞宣只好坐了起來。
「大哥,你們學校裡的日本教官怎樣?」他坐在個小凳上,酒氣噴人的打了兩個長而有力的嗝兒。
瑞宣看了弟弟一眼,沒說什麼。
瑞豐說下去:「大哥,你要曉得,教官,不管是教什麼,都必然的是太上校長。人家掙的比校長還多,權力也自然比校長大。校長若是跟日本要人有來往呢,教官就客氣點;不然的話,教官可就不好伺候了!近來,我頗交了幾個日本朋友。我是這麼想,萬一我的科長丟了,我還能──憑作過科長這點資格──來個校長作作,要作校長而不受日本教官的氣,我得有日本朋友。這叫作有備無患,大哥你說是不是?」他眨巴著眼,等大哥誇讚他。
瑞宣還一聲沒出。
「噢,大哥,」老二的腦子被酒精催動的不住的亂轉,「聽說下學期各校的英文都要裁去,就是不完全裁,也得撥出一大半的時間給日文。你是教英文的,得乘早兒打個主意呀!其實,你教什麼都行,只要你和日本教官說得來!我看哪,大哥,你別老一把死拿,老板著臉作事;這年月,那行不通!你也得活動著點,該應酬的應酬,該送禮的別怕花錢!日本人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壞,只要你肯送禮,他們也怪和氣的呢!」瑞宣依舊沒出聲。
老二,心中有那點酒勁兒,沒覺出哥哥的冷淡。把話說完,他覺得很夠個作弟弟的樣子,把好話都不取報酬的說給了大哥。他立了起來,推開門,叫:「大嫂!茶怎樣了?勞駕給端到爺爺屋來吧!」他走向祁老人的屋子去。
瑞宣想起學校中的教官──山木──來。那是個五十多歲的矮子,長方臉,花白頭髮,戴著度數很深的近視鏡。山木教官是個動物學家,他的著作──華北的禽鳥──是相當有名的。他不像瑞豐所說的那種教官那樣,除了教日語,他老在屋裡讀書或製標本,幾乎不過問校務。他的中國話說得很好,可是學生罵他,他只裝作沒有聽見。學生有時候把黑板擦子放在門上,他一拉門便打在頭上,他也不給學生們報告。這,引起瑞宣對他的注意,因為瑞宣聽說別的學校裡也有過同樣的事情,而教官報告上去以後,憲兵便馬上來捉捕學生,下在監牢裡。瑞宣以為山木教官一定是個反對侵略,反對戰爭的學者。
可是,一件事便改變了瑞宣的看法。有一天,教員們都在休息室裡,山木輕輕的走進來。向大家極客氣的鞠了躬,他向教務主任說,他要對學生們訓話,請諸位先生也去聽一聽。他的客氣,使大家不好意思不去。學生全到了禮堂,他極嚴肅的上了講台。他的眼很明,聲音低而極有勁,身子一動也不動的,用中國話說:「報告給你們的一件事,一件大事。我的兒子山木少尉在河南陣亡的了!這是我最大的,最大的,光榮!中國、日本,是兄弟之邦;日本在中國作戰不是要滅中國,而是要救中國。中國人不明白,日本人有見識,有勇氣,敢為救中國而犧牲性命。我的兒子,唯一的兒子,死在中國,是最光榮的!我告訴你們,為是教你們知道,我的兒子是為你們死了的!我很愛我的兒子,可是我不敢落淚,一個日本人是不應當為英雄的殉職落淚的!」他的聲音始終是那麼低而有力,每個字都是控制住了的瘋狂。他的眼始終是乾的,沒有一點淚意。他的唇是乾的,縮緊的,像兩片能開能閉的刀片兒。他的話,除了幾個不大妥當的「的」字,差不多是極完美簡勁的中國話──他的感情好像被一種什麼最大的壓力壓緊,所以能把瘋狂變為理智,而有系統的,有力量的,能用別國的言語說出來。說完,他定目看著下面,好像是極輕視那些人,極厭惡那些人。可是,他又向他們極深,極規矩的,鞠了躬。而後慢慢的走下台來。仰起臉,笑了笑,又看了看大家,他輕輕的,相當快的,走出去。
瑞宣很想獨自去找山木,跟他談一談。他要告訴山木:「你的兒子根本不是為救中國而犧牲了的,你的兒子和幾十萬軍隊是來滅中國的!」他也想對山木說明白:「我沒想到你,一個學者,也和別的日本人一樣的糊塗!你們的糊塗使你們瘋狂,你們只知道你們是最優秀的,理當作主人的民族,而不曉得沒有任何一個民族甘心作你們的奴隸。中國的抗戰就是要打明白了你們,教你們明白你們並不是主人的民族,而世界的和平是必定仗著民族的平等與自由的!」他還要告訴山木:「你以為你們已經征服了我們,其實,戰爭還沒有結束,你們還不能證明是否戰勝!你們的三月亡華論已經落了空,現在,你們想用漢奸幫助你們慢慢的滅亡中國;你們的方法變動了一點,而始終沒有覺悟你們的愚蠢與錯誤。漢奸是沒有多大用處的,他們會害了我們,也會害了你們!日本人亡不了中國,漢奸也亡不了中國,因為中國絕對不向你們屈膝,而中國人也絕不相信漢奸!你們須及早的覺悟,把瘋狂就叫作瘋狂,把錯誤就叫作錯誤,不要再把瘋狂與錯誤叫作真理!」
可是,他在操場轉了好幾個圈子,把想好了的話都又嚥回去。他覺得假若一個學者還瘋狂到那個程度,別的沒有什麼知識的日本人就更可想而知了。即使他說服了一個山木,又有什麼用處呢?況且,還不見得就能說服了他呢。
要想解決中日的問題,他看清楚,只有中國人把日本人打明白了。我們什麼時候把「主人」打倒,他才會省悟,才會失去自信而另打好主意。說空話是沒有用處的。對日本人,槍彈是最好的宣傳品!
想到這裡,他慢慢的走出校門。一路上,他還沒停止住思索。他想:說服山木或者還是小事,更要緊的倒是怎樣防止學生們不上日本教官的,與偽報紙的宣傳的當。怎樣才不教學生們上當呢?在講堂上,他沒法公開的對學生談什麼,他懷疑學生和教師裡邊會沒有日本的偵探。況且,他是教英文的,他不能信口開河的忽然的說起文天祥史可法的故事,來提醒學生們。同時,假若他還是按照平常一樣,除了教課,什麼閒話也不說,他豈不是只為那點薪水而來上課,在拿錢之外,什麼可以自慰自解的理由也沒有了嗎?他不能那麼辦,那太沒有人味兒了!
今天,聽到瑞豐的一片話,他都沒往心裡放。可是,他卻聽進去了:暑假後要裁減英文鐘點。雖然老二別的話都無聊討厭,這點消息可不能看成耳旁風。假若他的鐘點真的被減去一半或多一半,他怎麼活著呢?他立起來。他覺得應當馬上出去走一走,不能再老這麼因循著。他須另找事作。為家計,他不能一星期只教幾個鐘點的英文。為學生,他既沒法子給他們什麼有益的指導,他就該離開他們──這不勇敢,可是至少能心安一點。去到處奔走事情是他最怕的事。但是,今天,他決定要出去跑跑。
他走在院中,小順兒和妞子正拉著瑞豐從祁老人屋裡出來。
「爸!」小順兒極高興的叫。「我們看會去!」「什麼會?」瑞宣問。
「北平所有的會,高蹺、獅子、大鼓、開路、五虎棍,多啦!多啦!今兒個都出來!」瑞豐替小順兒回答。「本來新民會想照著二十年前那樣辦,教城隍爺出巡,各樣的會隨著沿路的耍。可是,咱們的城隍爺的神像太破舊了,沒法兒往外抬,所以只在北海過會。這值得一看,多年沒見的玩藝兒,今天都要露一露。日本人有個好處,他們喜歡咱們的舊玩藝兒!」「爸,你也去!」小順兒央求爸爸。
「我沒工夫!」瑞宣極冷酷的說──當然不是對小順兒。
他往外走,瑞豐和孩子們也跟出來。一出大門,他看見大赤包,高第,招弟,和胖菊子,都在槐蔭下立著,似乎是等著瑞豐呢。她們都打扮得非常的妖艷,倒好像她們也是一種到北海去表演的什麼「會」似的。瑞宣低下頭,匆匆的走過去。他忽然覺得心裡鬧得慌,胃中一酸,吐了一口清水。山木與別的日本人的瘋狂,他剛才想過,是必須教中國人給打明白的。可是,大赤包與瑞豐卻另有一種瘋狂,他們把屈膝與受辱看成享受。日本人教北平人吃不上粽子,而只給他們一些熱鬧看,他們也就扮得花花綠綠的去看!假若日本人到處遇到大赤包與瑞豐,他們便會永久瘋狂下去!他真想走回去,扯瑞豐兩個大嘴巴子。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麼白軟的一對手,他無可如何的笑了笑。他不會打人。他的教育與文化和瑞豐的原是一套,他和瑞豐的軟弱只有程度上的差別而已!他和瑞豐都缺乏那種新民族的(像美國人)英武好動,說打就打,說笑就笑,敢為一件事,(不論是為保護國家,還是為試驗飛機或汽車的速度,)而去犧牲了性命。想到這裡,他覺得即使自己的手不是那麼白軟,也不能去打瑞豐了;他和瑞豐原來差不多,他看不起瑞豐也不過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更使他難過的是他現在須託人找事情作。他是個沒有什麼野心的人,向來不肯託人情,拉關係。朋友們求他作事,他永遠盡力而為;他可是絕不拿幫助友人作本錢,而想從中生點利。作了幾年的事,他覺得這種助人而不求人的作風使他永遠有朋友,永遠受友人的尊敬。今天,他可是被迫的無可奈何,必須去向友人說好話了。這教他非常的難過。侵略者的罪惡,他覺得,不僅是燒殺淫掠,而且也把一切人的臉皮都揭了走!
同時,他真捨不得那群學生。教書,有它的苦惱,但也有它的樂趣。及至教慣了書,即使不提什麼教育神聖的話,一個人也不願忽然離開那些可愛的青年的面孔,那些用自己的心血灌溉過的花草!再說,雖然他自己不敢對學生們談論國事,可是至少他還是個正直的,明白的人。有他和學生在一處,至少他可以用一兩句話糾正學生的錯誤,教他們要忍辱而不忘了復仇。脫離學校便是放棄這一點點責任!他難過!
況且,他所要懇求的是外國朋友呢。平日,他最討厭「洋狗」──那種歪戴帽,手插在褲袋裡,口中安著金牙,從牙縫中蹦出外國字的香煙公司的推銷員,和領外國人逛頤和園的翻譯。因此,他自己雖然教英文,而永遠不在平常談話的時候夾上英國字。他也永不穿西裝。他不是個褊狹的國家主義者,他曉得西洋文明與文化中什麼地方值得欽佩。他可是極討厭那只戴上一條領帶便自居洋狗的淺薄與無聊。他以為「狗仗人勢」是最卑賤的。據他看,「洋狗」比瑞豐還更討厭,因為瑞豐的無聊是純粹中國式的,而洋狗則是雙料的──他們一點也不曉得什麼是西洋文化,而把中國人的好處完全丟掉。連瑞豐還會欣賞好的竹葉青酒,而洋狗必定要把汽水加在竹葉青裡,才咂一咂嘴說:有點像洋酒了!在國家危亡的時候,洋狗是最可怕的人,他們平常就以為中國姓不如外國姓熱鬧悅耳,到投降的時候就必比外國人還厲害的來破壞自己的文化與文物。在鄰居中,他最討厭丁約翰。
可是,今天,他須往丁約翰出入的地方走。他也得去找「洋」事!
他曉得,被日本人佔據了的北平,已經沒有他作事的地方,假若他一定「不食周粟」的話。他又不能教一家老小餓死,而什麼也不去作。那麼,去找點與日本人沒有關係的事作,實在沒什麼不可原諒自己的地方。可是,他到底覺得不是味兒。假若他有幾畝田,或有一份手藝,他就不必為難的去奉養著老親。可是,他是北平人。他須活下去,而唯一的生活方法是掙薪水。他幾乎要恨自己為什麼單單的生在北平了!
走到了西長安街,他看到一檔子太獅少獅。會頭打著杏黃色的三角旗,滿頭大汗的急走,像是很怕遲到了會場的樣子。一眼,他看見了棚匠劉師傅。他的心裡涼了一陣兒,劉師傅怎麼也投降了呢?他曉得劉師傅的為人,不敢向前打招呼,他知道那必給劉師傅以極大的難堪。他自己反倒低下頭去。他不想責備劉師傅,「凡是不肯捨了北平的,遲早都得捨了廉恥!」他和自己嘟囔。
他要去見的,是他最願意看到的,也是他最怕看到的,人。那是曾經在大學裡教過他英文的一位英國人,富善先生。富善先生是個典型的英國人,對什麼事,他總有他自己的意見,除非被人駁得體無完膚,他決不輕易的放棄自己的主張與看法。即使他的意見已經被人駁倒,他還要捲土重來找出稀奇古怪的話再辯論幾回。他似乎拿辯論當作一種享受。他的話永遠極鋒利,極不客氣,把人噎得出不來氣。可是,人家若噎得他也出不來氣,他也不發急。到他被人家堵在死角落的時候,他會把脖子憋得紫裡蒿青的,連連的搖頭。而後,他請那征服了他的人吃酒。他還是不服氣,但是對打勝了的敵人表示出敬重。
他極自傲,因為他是英國人。不過,有人要先說英國怎樣怎樣的好,他便開始嚴厲的批評英國,彷彿英國自有史以來就沒作過一件好事。及至對方也隨著他批評英國了,他便改過來,替英國辯護,而英國自有史以來又似乎沒有作錯過任何一件事。不論他批評英國也罷,替英國辯護也罷,他的行為,氣度,以至於一舉一動,沒有一點不是英國人的。
他已經在北平住過三十年。他愛北平,他的愛北平幾乎等於他的愛英國。北平的一切,連北平的風沙與挑大糞的,在他看,也都是好的。他自然不便說北平比英國更好,但是當他有點酒意的時候,他會說出真話來:「我的骨頭應當埋在西山靜宜園外面!」
對北平的風俗掌故,他比一般的北平人知道的還要多一些。北平人,住慣了北平,有時候就以為一切都平平無奇。他是外國人,他的眼睛不肯忽略任何東西。凡事他都細細的看,而後加以判斷,慢慢的他變成了北平通。他自居為北平的主人,因為他知道一切。他最討厭那些到北平旅行來的外國人:「一星期的工夫,想看懂了北平?別白花了錢而且污辱了北平吧!」他帶著點怒氣說。
他的生平的大志是寫一本《北平》。他天天整理稿子,而始終是「還差一點點!」他是英國人,所以在沒作成一件事的時候,絕對不肯開口宣傳出去。他不肯告訴人他要寫出一本《北平》來,可是在遺囑上,他已寫好──傑作《北平》的著者。
英國人的好處與壞處都與他們的守舊有很大的關係。富善先生,既是英國人,當然守舊。他不單替英國守舊,也願意為北平保守一切舊的東西。當他在城根或郊外散步的時候,若遇上一位提著鳥籠或手裡揉著核桃的「遺民」,他就能和他一談談幾個鐘頭。他,在這種時候,忘記了英國,忘記了莎士比亞,而只注意那個遺民,與遺民的鳥與核桃。從一個英國人的眼睛看,他似乎應當反對把鳥關在籠子裡。但是,現在他忘了英國。他的眼睛變成了中國人的,而且是一個遺民的。他覺得中國有一整部特異的,獨立的,文化,而養鳥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忘了鳥的苦痛,而只看見了北平人的文化。
因此,他最討厭新的中國人。新的中國人要革命,要改革,要脫去大衫而穿上短衣,要使女子不再纏足,要放出關在籠子中的畫眉與八哥。他以為這都是消滅與破壞那整套的文化,都該馬上禁止。憑良心說,他沒有意思教中國人停在一汪兒死水裡。可是,他怕中國人因改革而丟失了已被他寫下來的那個北平。他會拿出他收藏著的三十年前的木版年畫,質問北平人:「你看看,是三十年前的東西好,還是現在的石印的好?看看顏色,看看眉眼,看看線條,看看紙張,你們哪樣比得上三十年前的出品!你們已忘了什麼叫美,什麼叫文化!你們要改動,想要由老虎變成貓!」
同年畫兒一樣,他存著許多三十年前的東西,包括著鴉片煙具、小腳鞋、花翎、朝珠。「是的,吸鴉片是不對的,可是你看看,細看看,這煙槍作的有多麼美,多麼精緻!」他得意的這樣說。
當他初一來到北平,他便在使館──就是丁約翰口中的英國府──作事。因為他喜愛北平,所以他想娶一個北平姑娘作太太。那時候,他知道的北平事情還不多,所以急於知道一切,而想假若和中國人聯了姻,他就能一下子明白多少多少事情。可是,他的上司警告了他:「你是外交官,你得留點神!」他不肯接受那個警告,而真的找到了一位他所喜愛的北平小姐。他知道,假若他真娶了她,他必須辭職──把官職辭掉,等於毀壞了自己的前途。可是,他不管明天,而決定去完成他的「東方的好夢」。不幸,那位小姐得了個暴病兒,死去。他非常的傷心。雖然這可以保留住他的職位,可是他到底辭了職。他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對得住死者──雖然沒結婚,我可是還辭了職。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常常的嘟囔著:「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而加上:「我想作東方人都不成功!」辭職以後,他便在中國學校裡教教書,或在外國商店裡臨時幫幫忙。他有本事,而且生活又非常的簡單,所以收入雖不多,而很夠他自己花的。他租下來東南城角一個老宅院的一所小花園和三間房。他把三間房裡的牆壁掛滿了中國畫,中國字,和五光十色的中國的小玩藝,還求一位中國學者給他寫了一塊匾──「小琉璃廠」。院裡,他養著幾盆金魚,幾籠小鳥,和不少花草。一進門,他蓋了一間門房,找來一個曾經伺候過光緒皇帝的太監給他看門。每逢過節過年的時候,他必教太監戴上紅纓帽,給他作餃子吃。他過聖誕節、復活節,也過五月節和中秋節。「人人都像我這樣,一年豈不多幾次享受麼?」他笑著對太監說。
他沒有再戀愛,也不想結婚,朋友們每逢對他提起婚姻的事,他總是搖搖頭,說:「老和尚看嫁妝,下輩子見了!」他學會許多北平的俏皮話與歇後語,而時常的用得很恰當。
當英國大使館遷往南京的時候,他又回了使館作事。他要求大使把他留在北平。這時候,他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
他教過,而且喜歡,瑞宣,原因是瑞宣的安詳文雅,據他看,是有點像三十年前的中國人。瑞宣曾幫助他搜集那或者永遠不能完成的傑作的材料,也幫助他翻譯些他所要引用的中國詩歌與文章。瑞宣的英文好,中文也不錯。和瑞宣在一塊兒工作,他感到愉快。雖然二人也時常的因意見不同而激烈的彼此駁辯,可是他既來自國會之母的英國,而瑞宣又輕易不紅臉,所以他們的感情並不因此而受到損傷。在北平陷落的時候,富善先生便派人給瑞宣送來信。信中,他把日本人的侵略比之於歐洲黑暗時代北方野蠻人的侵襲羅馬;他說他已有兩三天沒正經吃飯。信的末了,他告訴瑞宣:「有什麼困難,都請找我來,我一定盡我力之所能及的幫助你。我在中國住了三十年,我學會了一點東方人怎樣交友與相助!」瑞宣回答了一封極客氣的信,可是沒有找富善先生去。他怕富善老人責難中國人。他想像得到老人會一方面詛咒日本人的侵略,而一方面也會責備中國人的不能保衛北平。今天,他可是非去不可了。他準知道老人會幫他的忙,可也知道老人必定會痛痛快快的發一頓牢騷,使他難堪。他只好硬著頭皮去碰一碰。無論怎麼說,吃老人的閒話是比伸手接日本人的錢要好受的多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富善先生劈頭就責備了中國人一刻鐘。不錯,他沒有罵瑞宣個人,可是瑞宣不能因為自己沒挨罵而不給中國人辯護。同時,他是來求老人幫忙,可也不能因此而不反駁老人。
富善先生的個子不很高,長臉,尖鼻子,灰藍色的眼珠深深的藏在眼窩裡。他的腰背還都很直,可是頭上稀疏的頭髮已差不多都白了。他的脖子很長,而且有點毛病──每逢話說多了,便似堵住了氣的伸一伸脖子,很像公雞要打鳴兒似的。
瑞宣看出來,老人的確是為北平動了心,他的白髮比去年又增加了許多根,而且說話的時候不住的伸脖子。雖然如此,他可是不便在意見上故意的退讓。他不能為掙錢吃飯,而先接受了老人的斥責。他必須告訴明白了老人:中國還沒有亡,中日的戰爭還沒有結束,請老人不要太快的下斷語。辯論了有半個多鐘頭,老人才想起來:「糟糕!只顧了說話兒,忘了中國規矩!」他趕緊按鈴叫人拿茶來。送茶來的是丁約翰。看瑞宣平起平坐和富善先生談話,約翰的驚異是難以形容的。
喝了一口茶,老人自動的停了戰。他沒法兒駁倒瑞宣,也不能隨便的放棄了自己的意見,只好等有機會另開一次舌戰。他知道瑞宣必定有別的事來找他,他不應當專說閒話。他笑了笑,用他的稍微有點結巴,而不算不順利的中國話說:「怎樣?找我有事吧?先說正經事吧!」
瑞宣說明了來意。
老人伸了好幾下脖子,告訴瑞宣:「你上這裡來吧,我找不到個好助手;你來,我們在一塊兒工作,一定彼此都能滿意!你看,那些老派的中國人,英文不行啊,可是中文總靠得住。現在的中國大學畢業生,英文不行,中文也不行──你老為新中國人辯護,我說的這一點,連你也沒法反對吧?」「當一個國家由舊變新的時候,自然不能一步就邁到天堂去!」瑞宣笑著說。
「哦?」老人急忙吞了一口茶。「你又來了!北平可已經丟了,你們還變?變什麼?」
「丟了再奪回來!」
「算了!算了!我完全不相信你的話,可是我佩服你的信念堅定!好啦,今天不再談,以後咱們有的是機會開辯論會。下星期一,你來辦公,把你的履歷給我寫下來,中文的和英文的。」
瑞宣寫完,老人收在衣袋裡。「好不好喝一杯去?今天是五月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