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了家門,好像快渴死的人見著了一口井。想一想城外的光景,再想一想屋中的溫暖與安全,他幾乎要喊出來:「我回來嘍!」這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多鐘,快壓了山的太陽給他的里長辦公處的木牌照上一點金紅的光,像剛剛又上了一道油。他向木牌點了點頭。在城外,他跪在墳前,任憑人家辱罵;在這裡,他是家長、里長,他可以發號施令。他高興,他輕輕的推開了門。
一邁門坎,他看見一堆東西,離他也就只有五尺遠。嗯了一聲,他看明白:那不是什麼東西,而是個人;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大女兒高第!她倒剪著雙臂,在牆根上窩著呢。「怎麼回事?」他差一點失手,摔了那兩罐兒溫朴。「怎麼回事?」
高第扭了扭身子,抬起一點頭來,弩著雙睛,鼻中出了一點聲音。她的嘴裡堵著東西呢。
「見鬼!這是怎回事?」他一邊說一邊輕輕的放下手中的兩個小罐兒。
高第的眼要弩出來。她又扭了扭身子,用力的點了點頭。
曉荷掏出口中的東西。她長吸了一口氣,而後乾嘔了好幾下。
「怎回事?」
「快解開我的繩子!」她發著怒說。
曉荷挽了挽袖口,要表示自己的迅速麻利,而反倒更慢的,過去解繩扣。扣繫得很緊,他又怕傷了自己的指甲,所以抓撓了半天,並無任何效果。
「拿刀子去!」高第急得要哭。
他身上有一把小刀。把刀掏出來,他慢慢的鋸繩子。「快著點!我的腕子快掉下來了!」
「別忙!別忙!我怕傷了你的肉!」他繼續的鋸繩子。高第一勁的替他用力,鼻子裡哼哼的響。
好容易把繩子割斷,曉荷吐了口氣,擦了擦頭上的汗。他的確出了汗。他是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人,用一點力氣就要出汗。
高第用左右手交互的揉著雙腕,腕子已被繩子磨破,可是因為麻木,還不覺得疼。揉了半天手腕之後,她猛的往起立。她的腿也麻了,沒立好就又坐下去,把頭碰到了牆上。「攙著我!」
曉荷趕快攙起她來,慢慢的往院裡走。
北屋的門開著呢。曉荷一眼便看到裡面:桌凳歪著的歪著,倒著的倒著;磁器摔了滿地,花瓶和痰盂在一處躺著;很像剛經過一次地震。他放開高第,一跳,跳到屋裡。他的最心愛的沙發上張著大嘴,像被刺刀給劃破的。他的腿不能再動,他的嘴張著。這是他一二十年的心血所造成的堡壘,居然會變成了垃圾堆。他的淚整串的流下來。
高第扶著門框,活動她的腿:「我們遭了報!」「什麼?」曉荷問了一聲。隨著這麼一出聲,他的腿會活動了。他踩著地上的東西,跳進臥室去。床上,連他的繡花被子,與鴨絨的枕頭都不見了。木器,和外間屋一樣,都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這是怎回事?」他狂叫起來。高第一瘸一點的蹭進來。「咱們遭了報!」
「說!說這是怎回事!什麼遭報不遭報?我為什麼遭報?我沒作過傷天害理的事!」
「爸爸!」高第坐在倒在地上的一張小凳子上。「你陷害過錢伯伯;你任著媽媽的性兒教好人家的婦女變成妓女,敲詐妓女們的錢;你放縱招弟,教她隨便玩弄男人,也教男人隨便玩弄她;你任著媽媽的性兒欺侮桐芳;你一天到晚吃喝玩樂,交些個狐朋狗友,一點也不問那些錢是怎麼來的!」「我問你這是怎回事,沒教你教訓我!」曉荷跺著腳嚷。「你最不該拿日本人當作寶貝,巴結他們,諂媚他們,好像他們並沒殺咱們的人,搶咱們的土地!」
「你要把我急死!我問你,這──是──怎──回──事!」
「是,我這就告訴你!日本人幹的!」
「什麼?」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日本人幹的!」她重說了一遍,比第一遍更清楚。他沒法不再信任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心裡還疑惑不定。腿似乎立不住了,他蹲在了地上,用手捧著臉。「不能!」他心裡說:「不能是日本人幹的!從日本人那方面說,他們給他的太太帶來官職、地位、金錢、勢力。給招弟帶來風頭榮譽。從他自己這方面說,他對日本人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他租下來的房子,轉租給日本人;他對日本小娃娃都要見面就打招呼;他對日本軍人,老遠的就鞠躬,而且度數是那麼深;對於恨惡日本人的中國人,他要去報告;對日本人發起的遊行與聚會,他永遠熱心的去參加;對日本人所發明的中國話,他首先放在自己的唇舌上;對日本官員,識與不識,他都去送禮──」想到這裡,他出了聲音:「不能!不能是日本人!我沒有對不起日本人的地方!高第,你說真話!」「我沒說一句假話!」
「真有日本人進來把──」
「媽媽吃過午飯就辦公去了。」高第的手腕開始疼痛,她可是忍著痛,一心想把父親勸明白了。「招弟始終沒有回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僕人們呢?」
「他們呀,媽媽在家,他們是機器;媽媽一出去,他們便自己放了假!他們怕媽媽,而不喜愛她!」
「你似乎也不愛你的媽媽!」曉荷立起來,坐在了床上。「她的行為,心術,教我沒法愛她!」高第把凳子拉近了他一點。
「好吧,先甭提你愛她不愛吧;說,這是怎回事!」「也就有兩點半鐘吧,一共來了十個人。其中有兩個日本人。一進門,他們一聲不出,就搬東西。」
「搬東西?」
「你看哪!媽媽的箱子哪兒去了?」高第指了指平日放箱子的地方。
曉荷往那裡看了一眼,空的。不單箱子,連箱子上裝首飾的盒子也不見了。他的手顫起來。
「這屋裡的,桐芳,和我與招弟屋裡的,箱子匣子,一律搬淨!我急了,過去質問他們。他們把我用繩子捆上。我要喊叫,他們堵上了我的嘴。我只能瞪著眼看他們往外搬運,他們必是有一部卡車,在胡同口上停著呢。出來進去搬東西的都是中國人,那兩個日本人大概只管挑選,不管搬運。有時候,院裡只剩下我自己和他們兩個!我打好了主意,只要他們倆敢過來強行無禮,我就一頭碰死牆上!我決定碰死,一方面是要保全我的清白,一方面也是為媽媽贖一點罪──她害了那麼多的女人,她的女兒應當死!可是,他們沒來找我,或者也許太注意搶東西了。搬得差不多了,他們找到了酒。我開始往外滾。我知道,他們喝了酒必不肯放過我去。我滾到了門坎那裡,沒有了辦法。無論如何使勁,我沒法越過門坎去。他們喝完了酒,開始摔東西。我聽得見各屋裡砰砰邦邦的響。摔完了東西,他們出來,把我由門坎裡提到牆根去。他們走了,把街門關好。我們遭了報。我們巴結,逢迎,諂媚他們,為了得一點錢。現在,我們賠了老本,連衣服和被子都丟光了!」
曉荷聽完,半天沒有出聲。楞了好大一會兒之後,他低聲的問:「高第,你準知道那兩個是真日本人呢?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假扮的呢?」
高第壓不住了怒氣:「是!他們是假扮的!日本人都是你的親戚朋友,絕不會來傷害你!」
「別生氣!別生氣!我想,憑我與日本人的關係,他們不至於這麼不客氣!」
「他們一定對你很客氣,要不然怎麼來侵佔了你的城搶去你的地,盜去你的國家呢?」
「別生氣!生氣辦不了事!我有辦法!你先好歹的收拾收拾屋子,我找你媽去。只要她一見日本的要人,咱們必能把東西都找回來!你收拾一下,等僕人們回來,教他們幫助你。」「他們都不會回來!」
「怎麼?」
「日本人走後,他們回來過了。拿了他們自己的東西,也順手拿了咱們一些東西,又都走啦。」
「都是混蛋!」
「沒有人看得起我們的生活,他們並不混蛋!」「別說了!我找你媽去!」
曉荷還沒走出屋門,招弟跑進來。「爸爸!爸爸!」她慌慌張張的,幾乎被地上的東西絆倒。
「怎麼啦?又是什麼事?」
「媽,媽教人家拿了去啦!」招弟說完,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你媽──」曉荷說不上話來了。
「我找她去要點錢,正趕上,她教人家給綁了出來!」「綁──」曉荷的淚整串的流下來。「咱們完了!完了!我作了什麼錯事?教我受這樣的報應呢?家產完了,你媽媽再有個好歹,剩下咱們三個怎麼活著呢?」
父女三個全都閉上了嘴。
楞了半天,招弟立起來,說:「爸爸!去救媽媽呀!媽媽一完,咱們全完,我簡直的不敢想:好嗎,真要是沒漂亮的衣服,頭髮一個月不燙一次,我怎麼活下去呢?」
曉荷的想法和招弟的一樣。他知道沒有了所長太太,便沒了一切。他須趕快去營救她。可是,他膽子小,他怕,怕出去一奔走,把自己也饒在了裡面。他是大赤包的丈夫,大赤包要是真犯了罪,日本人也許不會不想到了他。他不住的搓手,想不出任何主意。
「走!」招弟挺著小胸脯,說:「走!我跟你去!」「上哪兒呢?」曉荷低著頭問。
「找日本人去!」
「找哪個日本人去?」曉荷的心中像刀刺著的那麼疼。平日,他以為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他的朋友;今天,他才看清,他連一個日本人也不認識!
招弟偏傾著頭,想了一會。「有啦!咱們先到一號去看看那個老太婆吧!有用沒用的,反正她是日本人!」曉荷的臉上立刻好看了許多。「對的!」他心裡說:「反正她是日本人,任何一個日本人也比中國人強!」「可是,」他問招弟:「咱們不帶點禮物去嗎?空著手,怎好意思去呢?」高第冷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招弟美麗的眼睛裡帶著微怒。「平日,你什麼都不管!現在,媽媽教人家抓了去,你還看哈哈笑!你願意媽媽死在獄裡,好教咱們也都餓死,是不是?」高第也立起來。「你們只看見了媽媽,可是沒有看見媽媽的罪惡!我決不能盼望她死,她是我的母親!我可是也決不能因為她是我的媽媽,就說她的行為都對!我們哪,據我想,得先認清了媽媽罪有應得,然後我們大家都改過自新,為咱們自己,和媽媽,贖點罪!媽媽能出來呢,更好;不能呢,咱們也不至於因為她的罪過就一齊餓死!我沒有多少本事,可是我願意去找個小事情,清清白白的掙一碗飯吃。爸爸也不是廢物,只要他不一定想去作官,他也會找到個小事作作。憑本事掙飯吃,總比教人家的婦女作暗娼體面的多!我們肯改過,不見得就贖了罪;我們不肯改過,我們就必定死。」「喂──」招弟撇著嘴說:「我反正不會作事!我只知道要我的媽媽!」
「招弟!」曉荷親熱的叫。「你說的對!就憑咱們,作點小事,混飯吃,那教人恥笑!把咱們的綢緞衣服換成粗布的,把咱們的酒飯換上粗餑餑辣餅子,咱們還見人不見了呢?」他轉向大女兒:「高第,你一向就彆扭,到如今大禍臨頭還是這麼彆扭!好啦,你看家,我和招弟出去,這總行了吧?」高第還想說話,可是只歎了一口氣。
招弟開始抹口紅,和往臉上加香粉。整妝完畢,她拉著曉荷走出去。剛到一號門口,曉荷必恭必敬的把腳並齊,預備門一開便深深的鞠躬。招弟叩門。
老太婆來開門。剛一看清楚門外的人,她把門又關上了。冠家父女楞住了。
「事情嚴重了!嚴重!」曉荷告訴招弟。「你看,你媽媽剛剛出了事,立竿見影,人家馬上不搭理咱們了!這,這怎麼辦呢?」
招弟掛了火:「爸爸你回家,我跑一跑去!我有朋友!我必能把媽媽救出來!」說完,她跑出胡同去。
曉荷獨自回了家。他的心中極亂。他不會反省,而只管眼前。眼前,又恰好是一片盆兒朝天碗兒朝地的景象。他不肯下手去整理它們,不整理吧,又沒地方坐一坐,放一放腳。他急得老想落淚。
更迫切的是天已黑上來,他的腹中已開始咕嚕咕嚕的響,而沒人給他作飯。他到廚房看看,火已經滅了。他歎了一口氣。這已不像個家,雖然他的確是在家裡!家,可是沒有一點火亮,一口開水,更不要提香片茶與酒飯了。
高第正收拾屋子。她的作事的方法顯著很笨,可是她的確願意作,高興作。在家裡,她一向受大家的冷淡,對什麼事她都沒有發言權,不能插手幫忙。今天,她彷彿變成了主人,不必問誰,不必看誰的眼色,而只憑著自己的心意與判斷,願意怎麼作去怎麼作。她不是不知道家庭前途的暗淡,可是她也覺得只有暗淡與困苦才能改變一切;假使能慢慢的變好,那就先吃一點苦頭也值得。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多大的本事,假若媽媽真的一去不回頭,她是否能養活著自己與爸爸,頗成問題。但是,她決定不教那個問題給嚇倒。她須努力,掙扎,奮鬥;她想,只要自己有用武之地,她一定不會走到絕路。她的短鼻子上出了汗,眼中發著光,一種準知道事情不妙而毫不懼怕的光。聽見爸爸回來,她作得更起勁了。她要教爸爸看一看,她是沉得住氣,能作事的人。
曉荷看著女兒操作,心中非常的難過,不是為心疼女兒,而是為他的女兒居然親自動手收拾屋子,實在有失體統。掃地擦桌子,在他想,是僕人的事,與「小姐」理應永遠不發生關係。他故意的輕咳,暗示給她:可以休息一會吧?高第沒有接受他的暗示。最後,他說了話:「高第!晚飯怎麼辦呢?」
高第還繼續的工作,只回答了聲:「你去買幾個燒餅,我把火升上,燒點開水,對付對付吧!」
曉荷不能出去買燒餅,那太丟人!他可是沒敢出聲。他開始看見了真的困苦。他的眼前是黑暗與最大的恥辱──得自己去買燒餅!他輕輕的走出去,在院子裡來回的轉。這是他自己的院子,可是他丟失了安全與舒適。走了一會兒,他感到寒冷,肚子也越來越餓。他想出去買燒餅──肚子是不大管臉面與恥辱的。幾次,他走到街門,又折了回來。不,他寧可挨一夜的飢餓,也不能喪失自己的體面!好嗎,今天他要是肯打破了自己的臉去買燒餅,明天他大概就甘心作個「無恥之徒」了!
他又進到屋中。
「爸爸,你不是餓了嗎?怎麼不去買燒餅呢?」高第問。
曉荷不肯開腔。他覺得高第絕不會瞭解他,所以用不著多費話。他似乎是要用沉默充飢。但是,不行,沉默到底不能代替燒餅!他忘了大赤包,忘了一切,只覺得他馬上有餓死的危險。他向來沒挨過餓。平日,只要胃中稍微有點空兒,他必趕緊把它填滿;他以為能多吃而不鬧胃病是他的一種天才與福氣。現在,晚飯毫無消息!他發了慌!「吃」是中國文化裡的,也就是他的,主要的成分與最高的造詣。餓一頓便等於人生與文化的滅亡!他沒法不著急。他巴結,諂媚日本人,不是為得到好吃好喝麼?哼,現在居然落了個前功盡棄!他悲觀,他覺得自己的一隻腳已臨在地獄裡。
「高第!」他淒聲慘氣的叫,「高第!」
「幹什麼?」高第問。
「啊──」他揉著胸口說:「沒事!沒事!」他把話收了回去。他不肯說「餓」。那是個可恥的字。
「餓了吧?好,我買燒餅去,就手兒捎一壺開水來省得再升火!」高第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要往外走。
「你──」曉荷要阻攔她。他的女兒去買燒餅,打開水,與他自己去,是一樣的丟人!可是,燒餅到底是可以充飢的東西,他又不便過度的和肚子鬧彆扭。在以吃為最主要的成分的文化裡,人是要有「理想」,而同時又須顧及實際的。高第跑出去。
剩下他自己,他覺得淒涼黯淡。他很想懸樑自盡,假若不是可能在五分鐘內就吃上燒餅的話。
高第買回了燒餅來。曉荷含著淚吃了三個。
吃完。他馬上想起睡的問題來──沒有被子!他不敢向高第要主意,高第不瞭解他。他又沒法不向她要主意,他自己想不出辦法。他的文化使他生下來便包在繡花被子裡,凡事都由別人給他預備得妥妥當當的,用不著他費心費力。趕到長大成人,他唯一的才智便是怎麼去役使別人,利用別人,把別人用血汗作成的東西供他享受。
「爸爸!蓋上我的褥子和大衣,先睡吧!我等著招弟!」高第把自己的褥子取過來。
曉荷躺在了床上。他以為一定睡不著。可是,過了一會兒,他打起了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