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野求找不到姐丈錢默吟,所以他就特別的注意錢先生的孫子──錢少奶奶真的生了個男娃娃。自從錢少奶奶將要生產,野求就給買了催生的東西,親自送到金家去。他曉得金三爺看不起他,所以要轉一轉面子。在他的姐姐與外甥死去的時候,他的生活正極其困苦,拿不出一個錢來。現在,他是生活已大見改善,他決定教金三爺看看,他並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再說,錢少奶奶住在娘家,若沒有錢家這面的親戚來看看她,她必定感到難過,所以他願以舅公的資格給她點安慰與溫暖。小孩的三天十二天與滿月,他都抓著工夫跑來,帶著禮物與他的熱情。他永遠不能忘記錢姐丈,無論姐丈怎樣的罵過他,甚至和他絕交。可是,他隨時隨地的留神,也找不著姐丈,他只好把他的心在這個小遺腹子身上表現出來。他知道姐丈若是看見孫子,應當怎樣的快樂;錢家已經差不多是同歸於盡,而現在又有了接續香煙的男娃娃。那麼,錢姐丈既然沒看到孫子,他──野求──就該代表姐丈來表示快樂。
還有,自從他給偽政府作事,他已經沒有了朋友。在從前,他的朋友多數是學術界的人。現在,那些人有的已經逃出北平,有的雖然仍在北平,可是隱姓埋名的閉戶讀書,不肯附逆。有的和他一樣,為了家庭的累贅,無法不出來掙錢吃飯。對於那不肯附逆的,他沒臉再去訪見,就是在街上偶然的遇到,他也低下頭去,不敢打招呼。對那與他一樣軟弱的老友,大家也斷絕了往來,因為見了面彼此難堪。自然,他有了新的同事。可是同事未必能成為朋友。再說,新的同事們裡面,最好的也不過是像他自己的這路人──雖然心中曉得是非善惡,而以小不忍亂了大謀,自動的塗上了三花臉。其餘的那些人,有的是渾水摸魚,乘機會弄個資格;他們沒有品行,沒有學識,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永遠沒有希望得到什麼優越的地位;現在,他們專憑鑽營與無恥,從日本人或大漢奸的手裡得到了意外的騰達。有的是已經作了一二十年的小官兒,現在拚命的掙扎,以期保持住原來的地位,假若不能高昇一步的話;除了作小官兒,他們什麼也不會,「官」便是他們的生命,從誰手中得官,他們便無暇考慮,也不便考慮。這些人們一天到晚談的是「路線」、關係,與酬應。野求看不起他們,沒法子和他們成為朋友。他非常的寂寞。同時,他又想到烏鴉都是黑的,他既與烏鴉同群,還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他們呢?他又非常的慚愧。
好吧,即使老友都斷絕了關係,新朋友又交不來,他到底還有個既是親又是友的錢默吟啊。可是,默吟和他絕了交!北平城是多麼大,有多少人啊,他卻只剩下了個病包兒似的太太,與八個孩子,而沒有一個朋友!寂寞也是一種監獄!
他常常想起小羊圈一號來。院子裡有那麼多的花,屋中是那麼安靜寬闊,沒有什麼精心的佈置,而顯出雅潔。那裡的人是默吟與孟石,他們有的是茶、酒、書、畫,雖然也許沒有隔宿的糧米。在那裡談半天話是多麼快活的事,差不多等於給心靈洗了個熱水浴,使靈魂多出一點痛快的汗珠呀。可是,北平亡了,小羊圈一號已住上了日本人。日本人享受著那滿院的花草,而消滅了孟石、仲石,與他的胞姐。憑這一點,他也不該去從日本人手中討飯吃吧?
他吃上了鴉片,用麻醉劑抵消寂寞與羞慚。
為了吃煙,他須有更多的收入。好吧,兼事,兼事!他有真本事,那些只會渾水摸魚的人,摸到了魚而不曉得怎樣作一件像樣的公文,他們需要一半個像野求這樣的人。他們找他來,他願意多幫忙。在這種時節,他居然有一點得意,而對自己說:「什麼安貧樂道啊,我也得過且過的瞎混吧!」為了一小會兒的高興,人會忘了他的靈魂。
可是,不久他便低下頭去,高興變成了愧悔。在星期天,他既無事可作,又無朋友可訪,他便想起他的正氣與靈魂。假若孩子們吵得厲害,他便扔給他們一把零錢,大聲的嚷著:「都滾!滾!死在外邊也好!」孩子出去以後,他便躺在床上,向煙燈發楞。不久,他便後悔了那樣對待孩子們,自己嘀咕著:「還不是為了他們,我才──唉!失了節是八面不討好的!」於是,他就那麼躺一整天。他吸煙,他打盹兒,他作夢,他對自己叨嘮,他發楞。但是,無論怎著,他救不了自己的靈魂!他的床,他的臥室,他的辦公室,他的北平,都是他的地獄!
錢少奶奶生了娃娃,野求開始覺得心裡鎮定了一些。他自己已經有八個孩子,他並不怎麼稀罕娃娃。但是,錢家這個娃娃彷彿與眾不同──他是默吟的孫子。假若「默吟」兩個字永遠用紅筆寫在他的心上,這個娃娃也應如此。假若他丟掉了默吟,他卻得到了一個小朋友──默吟的孫子。假若默吟是詩人,畫家,與義士,這個小娃娃便一定不凡,值得敬愛,就像人們尊敬孔聖人的後裔似的。錢少奶奶本不過是個平庸的女人,可是自從生了這個娃娃,野求每一見到她,便想起聖母像來。
附帶使他高興的,是金三爺給外孫辦了三天與滿月,辦得很像樣子。在野求看,金三爺這樣肯為外孫子花錢,一定也是心中在思念錢默吟。那麼,金三爺既也是默吟的崇拜者,野求就必須和他成為朋友。友情的結合往往是基於一件偶然的事情與遭遇的。況且,在他到金家去過一二次之後,他發現了金三爺並沒有看不起他的表示。這也許是因為金三爺健忘,已經不記得孟石死去時的事了,或者也許是因為野求現在身上已穿得整整齊齊,而且帶來禮物?不管怎樣吧,野求的心中安穩了。他決定與金三爺成為朋友。
金三爺是愛面子的。不錯,他很喜歡這個外孫子。但是,假若這個外孫的祖父不是錢默吟,他或者不會花許多錢給外孫辦三天與滿月的。有這一點曲折在裡面,他就渴望在辦事的時候,錢親家公能夠自天而降,看看他是怎樣的義氣與慷慨。他可以拉住親家公的手說:「你看,你把媳婦和孫子託給了我,我可沒委屈了他們!你我是真朋友,你的孫子也就是我的孫子!」可是,錢親家公沒能自天而降的忽然來到。他的話沒有說出的機會。於是,求其次者,他想能有一個知道默吟所遭受的苦難的人,來看一看,也好替他證明他是怎樣的沒有忘記了朋友的囑託。野求來得正好,野求知道錢家的一切。金三爺,於是,忘了野求從前的沒出息,而把腹中藏著的話說給了野求。野求本來能說會道,乘機會誇讚了金三爺幾句,金三爺的紅臉上發了光。乘著點酒意,他坦白的告訴了野求:「我從前看不起你,現在我看你並不壞!」這樣,他們成了朋友。
假若金三爺能這樣容易的原諒了野求,那就很不難想到,他也會很容易原諒了日本人的。他,除了對於房產的買與賣,沒有什麼富裕的知識。對於處世作人,他不大知道其中的絕對的是與非,而只憑感情去瞎碰。誰是他的朋友,誰就「是」;誰不是他朋友,誰就「非」。一旦他為朋友動了感情,他敢去和任何人交戰。他幫助錢親家去打大赤包與冠曉荷,便是個好例子。同樣的,錢親家是被日本人毒打過,所以他也恨日本人,假若錢默吟能老和他在一塊兒,他大概就會永遠恨日本人,說不定他也許會殺一兩個日本人,而成為一個義士。不幸,錢先生離開了他。他的心又跳得平穩了。不錯,他還時常的想念錢親家,但是不便因想念親家而也必須想起冠曉荷與日本人。他沒有那個義務。到時候,他經女兒的提醒,他給親家母與女婿燒化紙錢,或因往東城外去而順腳兒看看女婿的墳。這些,他覺得已經夠對得起錢家的了,不能再畫蛇添足的作些什麼特別的事。況且,近來他的生意很好啊。
假若一個最美的女郎往往遭遇到最大的不幸,一個最有名的城也每每受到最大的污辱。自從日本人攻陷了南京,北平的地位就更往下落了許多。明眼的人已經看出:日本本土假若是天字第一號,朝鮮便是第二號,滿洲第三,蒙古第四,南京第五──可憐的北平,落到了第六!儘管漢奸們拚命的抓住北平,想教北平至少和南京有同樣的份量,可是南京卻好歹的有個「政府」,而北平則始終是華北日軍司令的附屬物。北平的「政府」非但不能向「全國」發號施令,就是它權限應達到的地方,像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也都跟它貌合心離,因為濟南、太原、開封,都各有一個日軍司令。每一個司令是一個軍閥。華北恢復了北伐以前的情形,所不同者,昔日是張宗昌們割據稱王,現在代以日本軍人。華北沒有「政治」,只有軍事佔領。北平的「政府」是個小玩藝兒。因此,日本人在別處打了勝仗,北平本身與北平的四圍,便更遭殃。日本在前線的軍隊既又建了功,北平的駐遣軍司令必然的也要在「後方」發發威。反之,日本人若在別處打了敗仗,北平與它的四圍也還要遭殃,因為駐遣軍司令要向已拴住了的狗再砍幾刀,好遮遮前線失利的醜。總之,日本軍閥若不教他自己的兵多死幾個,若不教已投降的順民時時嘗到槍彈,他便活不下去。殺人是他的「天職」。
因此,北平的房不夠用的了。一方面,日本人像蜂兒搬家似的,一群群的向北平來「採蜜」。另一方面,日本軍隊在北平四圍的屠殺,教鄉民們無法不放棄了家與田園,到北平城裡來避難。到了北平城裡是否就能活命,他們不知道。可是,他們準知道他們的家鄉有多少多少小村小鎮是被敵人燒平屠光了的。
這,可就忙了金三爺。北平的任何生意都沒有起色,而只興旺了金三爺這一行,與沿街打小鼓收買舊貨的。在從前的北平,「住」是不成問題的。北平的人多,房子也多。特別是在北伐成功,政府遷到南京以後,北平幾乎房多於人了。多少多少機關都搬到南京去,隨著機關走的不止是官吏與工友,而且有他們的家眷。像度量衡局,印鑄局等等的機關,在官吏而外,還要帶走許多的技師與工人。同時,像前三門外的各省會館向來是住滿了人──上「京」候差,或找事的閒人。政府南遷,北平成了文化區,這些閒人若仍在會館裡傻等著,便是沒有常識。他們都上了南京,去等候著差事與麵包。同時,那些昔日的軍閥、官僚、政客們,能往南去的,當然去到上海或蘇州,以便接近南京,便於活動;就是那些不便南下的,也要到天津去住;在他們看,只有個市政府與許多男女學生的北平等於空城。這樣,有人若肯一月出三四十元,便能租到一所帶花園的深宅大院,而在大雜院裡,三四十個銅板就是一間屋子的租金,連三等巡警與洋車伕們都不愁沒有地方去住。
現在,房子忽然成了每一個人都須注意的問題。租房住的人忽然得到通知──請另找房吧!那所房也許是全部的租給了日本人,也許是因為日本人要來租賃而房主決定把它出賣。假若與日本人無關,那就必定是房主的親戚或朋友由鄉下逃來,非找個住處不可。這樣一來,租房住的不免人人自危,而有房子的也並不安定──只要院中有間房,那怕是一兩間呢,親戚朋友彷彿就都注意到,不管你有沒有出租的意思。親友而外,還有金三爺這批人呢。他們的眼彷彿會隔著院牆看清楚院子裡有無空閒的屋子。一經他們看到空著的屋子,他們的本事幾乎和新聞記者差不多,無論你把大門關得怎樣嚴緊,他們也會闖進來的。同時,有些積蓄的人,既不信任偽幣,又無處去投資,於是就趕緊抓住了這個機會──買房!房,房,房!到處人們都談房,找房,買房,或賣房。房成了問題,成了唯一有價值的財產,成了日本人給北平帶來的不幸!
顯然的,日本人的小腦子裡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而只知道他們是戰勝者,理當像一群開了屏的孔雀似的昂步走進北平來。假若他們曉得北平人是怎樣看不起東洋孔雀,而躲開北平,北平人就會假裝作為不知道似的,而忘掉了日本的侵略。可是,日本人只曉得勝利,而且要將勝利像徽章似的掛在胸前。他們成群的來到北平,而後分開,散住在各胡同裡。只要一條胡同裡有了一兩家日本人,中日的仇恨,在這條胡同裡便要多延長幾十年。北平人準知道這些分散在各胡同裡的日本人是偵探,不管他們表面上是商人還是教師。北平人的恨惡日本人像貓與狗的那樣的相仇,不出於一時一事的牴觸與衝突,而幾乎是本能的不能相容。即使那些日本鄰居並不作偵探,而是天字第一號的好人,北平人也還是討厭他們。一個日本人無論是在哪個場合,都會使五百個北平人頭疼。北平人所有的一切客氣、規矩、從容、大方、風雅,一見到日本人便立刻一乾二淨。北平人不喜歡笨狗與哈巴狗串秧兒的「板凳狗」──一種既不像笨狗那麼壯實,又不像哈巴狗那麼靈巧的,撅嘴,羅圈腿,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矮狗。他們看日本人就像這種板凳狗。他們也感到每個日本人都像個「孤哀子」。板凳狗與孤哀子的聯結,實在使北平人不能消化!北平人向來不排外,但是他們沒法接納板凳狗與孤哀子。這是日本人自己的過錯,因為他們討厭而不自覺。他們以為自己是「最」字的民族,這就是說:他們的來歷最大,聰明最高,模樣最美,生活最合理──他們的一切都有個「最」字,所以他們最應霸佔北平、中國、亞洲,與全世界!假若他們屠殺北平人,北平人也許感到一點痛快。不,他們沒有洗城,而要來與北平人作鄰居;這使北平人頭疼、噁心、煩悶,以至於盼望有朝一日把孤哀子都趕盡殺絕。
日本人不攔阻城外的人往城內遷移,或者是因為他們想借此可以增多城內繁榮的氣象。日本人的作風永遠是一面敲詐,一面要法律;一面燒殺,一面要繁榮。可是,虛偽永遠使他們自己顯露了原形。他們要繁榮北平,而北平人卻因城外人的遷入得到一些各處被燒殺的真消息。每一個逃難的永遠是獨立的一張小新聞紙,給人們帶來最正確的報導。大家在忙著租房、找房、勻房、賣房之際,附帶著也聽到了日本人的橫行霸道,而也就更恨日本人。
金三爺的心裡可沒理會這些拐彎抹角兒。他是一個心孔的人,看到了生意,他就作生意,顧不得想別的。及至生意越來越多,他不但忘了什麼國家大事,而且甚至於忘了他自己。他彷彿忽然落在了生意網裡,左顧右盼全是生意。他的紅臉亮得好像安上了電燈。他算計,他跑路,他交涉,他假裝著急,而狠心的不放價碼。他的心像上緊了的鐘弦,非走足了一天不能鬆散。有時候,摸一摸,他的荷包中已沒了葉子煙,也顧不得去買。有時候,太陽已偏到西邊去,他還沒吃午飯。他忘了自己。生意是生意,少吃一頓飯算什麼呢,他的身體壯,能夠受得住。到晚間,回到家中,他才覺出點疲乏,趕緊劃摟三大碗飯,而後含笑的吸一袋煙,煙袋還沒離嘴,他已打上了盹;倒在床上,登時鼾聲像拉風箱似的,震動得屋簷中的家雀都患了失眠。
偶然有半天閒暇,他才想起日本人來,而日本人的模樣,在他心中,已經改變了許多。他的腦子裡只有幾個黑點,把兩點或三點接成一條線,便是他的思想。這樣簡單的畫了兩三次線條,他告訴自己:「日本人總算還不錯,他們給我不少的生意!日本人自己不是也得租房買房麼?他們也找過我呀!朋友!大家都是朋友,你佔住北平,我還作生意,各不相擾,就不壞!」
擰上一鍋子煙,他又細想了一遍,剛才的話一點破綻也沒有。於是他想到了將來:「照這麼下去,我也可以買房了。已經快六十了,買下它那麼兩三所小房,吃房租,房租越來越高呀!那就很夠咱一天吃兩頓白麵的了。白麵有了辦法,誰還幹這種營生?也該拉著外孫子,溜溜街呀,坐坐茶館吧!」
一個人有了老年的辦法才算真有了辦法。金三爺看準了自己的面前有了兩三所可以出白麵的房子,他的老年有了辦法!他沒法不欽佩自己。
且不要說將來吧,現在他的身份已經抬高了許多呀。以前,他給人家介紹房子,他看得出無論是買方還是賣方,都拿他當作一根火柴似的,用完了便丟在地上。他們看他不過比伸手白要錢的乞丐略高一點。現在可不同了,因為房屋的難找,他已變成相當重要的人。他扭頭一走,人們便得趕緊拉回他來,向他說一大片好話。他得到「傭錢」,而且也得到了尊嚴。這又得歸功於日本人。日本人若是不佔據著北平,哪會有這種事呢?好啦,他決定不再恨日本人,大丈夫應當恩怨分明。
小孩兒長得很好,不十分胖而處處都結實。金三爺說小孩子的鼻眼像媽媽,而媽媽一定以為不但鼻眼,連頭髮與耳朵都像孟石。自從一生下來到如今,(小孩已經半歲了)這個爭執還沒能解決。
另一不能解決的事是小孩的名字。錢少奶奶堅決的主張,等著祖父來給起名字,而金三爺以為馬上應當有個乳名,等錢先生來再起學名。乳名應當叫什麼呢?父女的意見又不能一致。金三爺一高興便叫「小狗子」或「小牛兒」,錢少奶奶不喜歡這些動物。她自己逗弄孩子的時候,一會兒叫「大胖胖」,一會兒叫「臭東西」,又遭受金三爺的反對:「他並不胖,也不臭!」意見既不一致,定名就非常的困難,久而久之,金三爺就直截了當的喊「孫子」,而錢少奶奶叫「兒子」。於是,小孩子一聽到「孫子」,或「兒子」,便都張著小嘴傻笑。這可就為難了別人,別人不便也喊這個小人兒孫子或兒子。
為了這點不算很大,而相當困難的問題,金家父女都切盼錢先生能夠趕快回來,好給小孩一個固定不移的名字。可是,錢先生始終不來。
野求非常喜歡這個無名的孩子──既是默吟的孫子,又是他與金三爺成為朋友的媒介。只要有工夫,他總要來看一眼。他準知道娃娃還不會吃東西,拿玩具,但是他不肯空著手來。每來一次,他必須帶來一些水果或花紅柳綠的小車兒小鼓兒什麼的。
「野求!」金三爺看不過去了:「他不會吃,不會耍,幹嗎糟蹋錢呢?下次別這麼著了!」
「小意思!小意思!」野求彷彿道歉似的說:「錢家只有這麼一條根!」在他心裡,他是在想:「我丟失了他的祖父,(我的最好的朋友!)不能再丟失了這個小朋友。小朋友長大,他會,我希望,親熱的叫舅爺爺,而不叫我別的難聽的名字!」
這一天,天已經黑了好久,野求拿著一大包點心到蔣養房來。從很遠,他就伸著細脖子往金家院子看,看還有燈光沒有;他知道金三爺和錢少奶奶都睡得相當的早。他希望他們還沒有睡,好把那包點心交出去。他不願帶回家去給自己的孩子吃,因為他看不起自己的孩子──爸爸沒出息,還有什麼好兒女呢!再說,若不是八個孩子死扯著他,他想他一定不會這樣的沒出息。沒有家庭之累,他一定會逃出北平,作些有人味的事。雖然孩子們並沒有罪過,他可是因為自己的難過與慚愧,不能不輕看他們。反之,他看默吟的孫子不僅是個孩子,而是一個什麼的象徵。這孩子的祖父是默吟,他的祖母、父親、叔父已都殉了國,他是英雄們的後裔,他代表著將來的光明──祖輩與父輩的犧牲,能教子孫昂頭立在地球上,作個有幸福有自由的國民!他自己是完了,他的兒女也許因為他自己的沒出息而也不成材料;只有這裡,金三爺的屋子裡,有一顆民族的明珠!
再走近幾步,他的心涼了,金家已沒有了燈光!他立住,跟自己說:「來遲了,吃鴉片的人沒有時間觀念,該死!」
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他不肯輕易打回頭。他可又沒有去敲門的決心,為看看孩子而驚動金家的人,他覺得有點不大好意思。
離金家的街門只有五六步了,他看見一個人原在門垛子旁邊立著,忽然的走開,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走得很慢。
野求並沒看清那是誰,但是像貓「感到」附近有老鼠似的,他渾身的感覺都幫助他,促迫他,相信那一定是錢默吟。他趕上前去。前面的黑影也走得快了,可是一拐一拐的,不能由走改為跑。野求開始跑。只跑了幾步,他趕上了前面的人。他的淚與聲音一齊放出來:「默吟!」
錢先生低下頭去,腿雖不方便,而仍用力加快的走。野求像喝醉了似的,不管別人怎樣,而只顧自己要落淚,要說話,要行動。一下子,他把那包點心扔在地上,順手就扯住了姐丈。滿臉是淚的,他抽搭著叫:「默吟!默吟!什麼地方都找到,現在我才看見了你!」
錢先生收住腳步,慢慢的走;快走給他苦痛。他依舊低著頭,一聲不出。
野求又加上了一隻手,扯住姐丈的胳膊。「默吟,你就這麼狠心嗎?我知道,我承認,我是軟弱無能的混蛋!我只求你跟我說一句話,是,哪怕只是一句話呢!對!默吟,跟我說一句!不要這樣低著頭,你瞪我一眼也是好的呀!」錢先生依然低著頭,一語不發。
這時候,他們走近一盞街燈。野求低下身去,一面央求,一面希望看到姐丈的臉。他看見了:姐丈的臉很黑很瘦,鬍子亂七八糟的遮住嘴,鼻子的兩旁也有兩行淚道子。「默吟!你再不說話,我可就跪在當街了!」野求苦苦的央告。
錢先生歎了一口氣。
「姐丈!你是不是也來看那個娃娃的?」
默吟走得更慢了,低著頭,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嗯!」
聽到姐丈這一聲嗯,野求像個小兒似的,帶著淚笑了。「姐丈!那是個好孩子,長得又俊又結實!」
「我還沒看見過他!」默吟低聲的說。「我只聽到了他的聲音。天天,我約摸著金三爺就寢了,才敢在門外站一會兒。聽到娃娃的哭聲,我就滿意了。等他哭完,睡去,我抬頭看看房上的星;我禱告那些星保佑著我的孫子!在危難中,人容易迷信!」
野求像受了催眠似的,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他不知道再說什麼好。默吟也不再出聲。
默默的,他們已快走到蔣養房的西口。野求還緊緊的拉著姐丈的臂。默吟忽然站住了,奪出胳臂來。兩個人打了對臉。野求看見了默吟的眼,兩隻和秋星一樣亮的眼。他顫抖了一下。在他的記憶裡,姐丈的眼永遠是慈祥與溫暖的泉源。現在,姐丈的眼發著鋼鐵的光,極亮,極冷,怪可怕。默吟只看了舅爺那麼一眼,然後把頭轉開:「你該往東去吧?」
「我──」野求舐了舐嘴唇。「你住在哪兒呢?」「有塊不礙事的地我就可以睡覺!」
「咱們就這麼分了手嗎?」
「嗯──等國土都收復了,咱們天天可以在一塊兒!」「姐丈!你原諒了我?」
默吟微微搖了搖頭:「不能!你和日本人,永遠得不到我的原諒!」
野求的貧血的臉忽然發了熱:「你詛咒我好了!只要你肯當面詛咒我,就是我的幸福!」
默吟沒回答什麼,而慢慢的往前邁步。
野求又扯住了姐丈。「默吟!我還有多少多少話要跟你談呢!」
「我現在不喜歡閒談!」
野求的眼珠定住。他的心中像煮沸的一鍋水那麼亂。隨便的他提出個意見:「為什麼咱們不去看看那個娃娃呢?也好教金三爺喜歡喜歡哪!」
「他,他和你一樣的使我失望!我不願意看到他。教他幹他的吧,教他給我看著那個娃娃吧!假若我有辦法,我連看娃娃的責任都不託給他!我極願意看看我的孫子,但是我應當先給孫子打掃乾淨了一塊土地,好教他自由的活著!祖父死了,孫子或者才能活!反之,祖父與孫子都是亡國奴,那,那,」默吟先生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美。「家去吧,咱們有緣就再見吧!」
野求木在了那裡。不錯眼珠的,他看著姐丈往前走。那個一拐一拐的黑影確是他的姐丈,又不大像他的姐丈;那是一個永遠不說一句粗話的詩人,又是一個自動的上十字架的戰士。黑影兒出了胡同口,野求想追上去,可是他的腿酸得要命。低下頭,他長歎了一聲。
野求沒有得到姐丈的原諒,心中非常的難過。他佩服默吟。因為佩服默吟,他才覺得默吟有裁判他的權威。得不到姐丈的原諒,在他看,就等於臉上刺了字──他是漢奸!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瘦臉,只摸到一點濕冷的淚。
他開始打回頭,往東走。又走到金家門口,他不期然而然的停住了腳步。小孩子哭呢。他想像著姐丈大概就是這樣的立在門外,聽著小孩兒啼哭。他趕緊又走開,那是多麼慘哪!祖父不敢進去看自己的孫子,而只立在門外聽一聽哭聲!他的眼中又濕了。
走了幾步,他改了念頭。他到底看見了姐丈。不管姐丈原諒他與否,到底這是件可喜的事。這回姐丈雖沒有寬恕他,可是已經跟他說了話;那麼,假若再遇上姐丈,他想,他也許就可以得到諒夠了,姐丈原本是最慈善和藹的人哪!想到這裡,他馬上決定去看看瑞宣。他必須把看到了默吟這個好消息告訴給瑞宣,好教瑞宣也喜歡喜歡。他的腿不酸了,他加快了腳步。
瑞宣已經躺下了,可是還沒入睡。聽見敲門的聲音,他嚇了一跳。這幾天,因為武漢的陷落,日本人到處捉人。前線的勝利使住在北方的敵人想緊緊抓住華北,永遠不放手。華北,雖然到處有漢奸,可是漢奸並沒能替他們的主子得到民心。連北平城裡還有像錢先生那樣的人;城外呢,離城三四十里就還有用簡單的武器,與最大的決心的,與敵人死拚的武裝戰士。日本人必須肅清這些不肯屈膝的人們,而美其名叫作「強化治安」。即使他們拿不到真正的「匪徒」,他們也要捉一些無辜的人,去盡受刑與被殺的義務。他們捕人的時間已改在夜裡。像貓頭鷹捕麻雀那樣,東洋的英雄們是喜歡偷偷摸摸的幹事的。瑞宣嚇了一跳。他曉得自己有罪──給英國人作事便是罪過。急忙穿上衣服,他輕輕的走出來。他算計好,即使真是敵人來捕他,他也不便藏躲。去給英國人作事並不足以使他有恃無恐,他也不願那麼狗仗人勢的有恃無恐。該他入獄,他不便躲避。對祖父,與一家子人,他已盡到了委屈求全的忍耐與心計,等到該他受刑了,他不便皺上眉。他早已盤算好,他既不能正面的赴湯蹈火的去救國,至少他也不該太怕敵人的刀斧與皮鞭。
院裡很黑。走到影壁那溜兒,他問了聲:「誰?」「我!野求!」
瑞宣開開了門。三號的門燈立刻把光兒射進來。三號院裡還有笑聲。是的,他心裡很快的想到:三號的人們的無恥大概是這時代最好的護照吧?還沒等他想清楚,野求已邁進門坎來。
「喲!你已經睡了吧?真!吸煙的人沒有時間觀念!對不起,我驚動了你!」野求擦了擦臉上的涼汗。
「沒關係!」瑞宣淡淡的一笑,隨手又繫上個鈕扣。「進來吧!」
野求猶豫了一下。「太晚了吧?」可是,他已開始往院裡走。他喜歡和朋友閒談,一得到閒談的機會,他便把別的都忘了。
瑞宣開開堂屋的鎖。
野求開門見山的說出來:「我看見了默吟!」
瑞宣的心裡忽然一亮,亮光射出來,從眼睛裡慢慢的分散在臉上。「看見他了?」他笑著問。
野求一氣把遇到姐丈的經過說完。他只是述說,沒有加上一點自己的意見。他彷彿是故意的這樣辦,好教瑞宣自己去判斷;他以為瑞宣的聰明足夠看清楚:野求雖然沒出息,得不到姐丈的原諒,可是他還真心真意的佩服默吟,關切默吟,而且半夜裡把消息帶給瑞宣。
瑞宣並沒表示什麼。這時候,他顧不得替野求想什麼,而只一心一意的想看到錢先生。
「明天,」他馬上打定了主意,「明天晚上八點半鐘,咱們在金家門口見!」
「明天?」野求轉了轉眼珠:「恐怕他未必──」
以瑞宣的聰明,當然也會想到錢先生既不喜歡見金三爺與野求,明天──或者永遠──他多半不會再到那裡去。可是,他是那麼急切的願意看看詩人,他似乎改了常態:「不管!不管!反正我必去!」
第二天,他與野求在金家門外等了一晚上,錢先生沒有來。
「瑞宣!」野求哭喪著臉說:「我就是不幸的化身!我又把默吟來聽孫子的哭聲這點權利給剝奪了!人別走錯一步!一步錯,步步錯!」
瑞宣沒說什麼,只看了看天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