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與笑一個“心力克”的微笑

  寫下題目,不禁微笑,笑我自己畢竟不是個道地的“心力克”(Cynic)。心裏蘊蓄有無限世故,卻不肯輕易出口,混然和俗,有如孺子,這纔是真正的世故。至於稍稍有些人生經驗,便喜歡排出世故架子的人們,還好真有世故的人們不肯笑人,否則一定會被笑得怪難爲情,老羞成怒,世故的架子完全坍臺了。最高的藝術使人們不覺得它有斧斤痕跡,最有世故的人們使人們不覺得他是曾經滄海。他有時靜如處女,有時動如走兔,卻總不像有世故的樣子,更不會無端談起世故來。我現在自命爲“心力克”,卻肯文以載道,願天下有心人無心人都曉得“心力克”的心境是怎麼樣,而且向大衆說我有微笑,這真是太富於同情心,太天真純樸了。怎麼好算作一個“心力克”呢?因此,我對於自己居然也取“心力克”的態度,而微笑了。

  這種矛盾其實也不足奇。嵇叔夜的“家誡”對於人情世故體貼入微極了,可是他又寫出那種被人們逆鱗的幾封絕交書。叔本華的“箴言”揣摩機心,真足以壞人心術,他自己爲人卻那麼癡心,而且又如是悲觀,頗有退出人生行列之意,當然用不着去研究如何在五濁世界裏躲難偷生了。予何人斯,拿出這班巨人來自比,豈不蒙其他“心力克”同志們的微笑。區區之意不過說明這種矛盾是古已有之,並不新奇。而且覺得天下只有矛盾的言論是真摯的,是有生氣的,簡直可以說纔算得一貫。矛盾就是一貫,能夠欣賞這個矛盾的人們於天地間一切矛盾就都能徹悟了。

  好好一個人,爲什麼要當“心力克”呢?這裏真有許多苦衷。看透了人們的假面目,這是件平常事,但是看到了人們的真面目是那麼無聊,那麼乏味,那麼不是他們假面目的好玩,這卻怎麼好呢?對於人世種種失卻幻覺了,所謂Disillusion,可是同時又不覺得這個Disillusion是件了不得的聰明舉動:卻以爲人到了一定年紀,不是上智和下愚卻多少總有些這種感覺,換句話說,對於Disillusion也Disillusion了,這卻怎麼好呢?年青時白天晚上都在那兒做薔薇色的佳夢,現在不但沒有做夢的心情,連一切帶勁的念頭也消失了,真是六根清淨,妄念俱滅,然而得到的不是涅槃,而是麻木,麻木到自己到覺悠然,這怎麼好呢?喜怒愛憎之感一天一天鈍下去了,眼看許多人在那兒弄得津津有味,又彷彿覺得他們也知道這是串戲,不過既已登臺,只好信口唱下去,自己呢,沒有冷淡到能夠做清閒的觀客,隔江觀火,又不能把自己哄住,投身到裏面去胡鬧一場,雙腳踏着兩船旁,這時倦於自己,倦於人生,這怎麼好呢?悵惘的情緒,悽然的心境,以及冥想自殺,高談人生,這實在都是少年的盛事;有人說道,天下最鬼氣森森的詩是血氣方旺的年青寫出的,這是真話。他們還沒有跟生活接觸過,哪裏曉得人生是這麼可悲,於是逞一時的勇氣,故意刻畫出一個血淋淋的人生,以慰自己羅曼的情調。人生的可哀,沒有涉獵過的人是臆測不出的,否則他們也不肯去涉獵了,等到嘗過苦味,你就噤若寒蟬,談虎色變,絕不會無緣無故去衝破自己的傷痕。那時你走上了人生這條機械的路子,要離開要更大的力量,是已受生活打擊過的人所無法辦到的,所以只好掩淚吞聲活下去了,有時掙扎着顯出微笑。可是一面兜這一步一步陷下去的圈子,一面又如觀止水地看清普天下種種迫害我們的東西,而最大的迫害卻是自己的無能,否則撥雲霧而見天日,抖擻精神,打個滾九萬里風雲腳下生,豈不適意哉?然而我們又知道就說你一個人在人生舞臺上演一大套熱鬧的戲,無非使後臺地上多些剩脂殘粉,破碎衣冠。而且後臺的情況始終在你心眼前,裝個歡樂的形容,無非更增抑鬱而已。也許這種心境是我們最大的無能,也許因爲我們無能,所以做出這個心境來慰藉自己。總之,人生路上長亭更短亭,我們一時停足,一時邁步,望蒼茫的黃昏裏走去,眼花了,頭暈了,腳痠了,我們暫在途中打盹,也就長眠了,後面的人只見我們越走越遠身體越小,消失於塵埃裏了。路有盡頭嗎,幹嗎要個盡頭呢?走這條路有意義嗎,什麼叫做意義呢?人生的意義若在人生之中,那麼這是人生,不足以解釋人生;人生的意義若在人生之外,那麼又何必走此一程呢?當此無可如何之時我們只好當“心力克”,借微笑以自遣也。

  瞥眼看過去,許多才智之士在那裏翻觔斗,也着實會令人叫好。比如,有人擺架子,有人擺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擺不屑計較架子有無的架子,有人擺天真的架子,有人擺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認爲世故的坦白架子,許多架子合在一起,就把人生這個大虛空築成八層樓臺了,我們在那上面有的戰戰兢兢走着,有的昂頭闊步走着,終免不了摔下來,另一個人來當那條架子了。阿迭生拿橋來比人生,勃蘭德斯在一篇叫做《人生》的文章裏拿梯子來比人生,中間都含有摔下的意思,我覺得不如我這架子之說那麼周到,因爲還說出人生的本素。上面說得太簡短了,當然未盡所欲言,舉一反三,在乎讀者,不佞太忙了,因爲還得去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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