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與笑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情人們常常覺得他倆的戀愛是空前絕後的壯舉,跟一切芸芸衆生的男歡女愛絕不相同。這恐怕也只是戀愛這場黃金好夢裏面的幻影罷。其實通常情侶正同博士論文一樣的平淡無奇。爲着要得博士而寫的論文同爲着要結婚而發生的戀愛大概是一樣沒有內容罷。通常的戀愛約略可以分做兩類: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一雙情侶見面時就傾吐出無限纏綿的話,接吻了無數萬次,歡喜得淌下眼淚,分手時依依難捨,回家後不停地吟味過去的欣歡這是正打得火熱的時候。後來時過境遷,兩人不得不含着滿泡眼淚離散了,彼此各自有個世界,舊的印象逐漸模糊了,新的引誘卻不斷地現在當前。經過了一段若即若離的時期,終於跟另一愛人又演出舊戲了。此後也許會重演好幾次。或者兩人始終保持當初戀愛的形式,彼此的情卻都顯出離心力,向外發展,暗把種種盛意擱在另一個人身上了。這般人好像天天都在愛的旋渦裏,卻沒有弄清真是愛那一個人,他們外表上是多情,處處花草顛連,實在是無情,心裏總只是微溫的。他們尋找的是自己的享樂,以“自己”爲中心,不知不覺間做出許多殘酷的事,甚至於後來還去賞鑑一手包辦的悲劇,玩弄那種微酸的淒涼情調,拿所謂痛心的事情來解悶銷愁。天下有許多的眼淚流下來時有種快感,這般人卻頂喜歡嘗這個精美的甜味。他們愛上了愛情,爲愛情而戀愛,所以一切都可以犧牲,只求始終能嚐到愛的滋味而已。他們是拿打牌的精神踱進情場,“玩玩罷”是他們的信條。他們有時也假裝誠懇,那無非因爲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們有時甚至於自己也糊塗了,以爲真是以全部生命來戀愛,其實他們的下意識是瞭然的。他們好比上場演戲,雖然興高采烈時忘了自己,居然覺得真是所扮的腳色了,可是心中明知臺後有個可以洗去脂粉,脫下戲衫的化裝室。他們拿人生最可貴的東西:愛情來玩弄,跟人生開玩笑,真是聰明得近乎大傻子了。這般人我們無以名之,名之爲無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謂Sentimental(多愁善感的)了。

  上面這種情侶可以說是走一程花草繽紛的大路,另一種情侶卻是探求奇怪瑰麗的勝境,不辭跋涉崎嶇長途,緣着懸巖峭壁屏息而行,總是不懈本志,從無限苦辛裏得到更純淨的快樂。他們常拿難題來試彼此的摯情,他們有時現出冷酷的顏色。他們覺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許多虛文呢?他們心裏的熱情把他們的思想毫髮畢露地照出,他們的感情強烈得清晰有如理智。天下抱定了成仁取義的決心的人幹事時總是分寸不亂,行若無事的,這般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絕不慌張的,他們始終是朝一個方向走去,永久抱着同一的深情,他們的目標既是如皎日之高懸,像大山一樣穩固,他們的步伐怎麼會亂呢?他們已從默然相對無言裏深深瞭解彼此的心曲,他們那裏用得着絕不能明白傳達我們意思的言語呢?他們已經各自在心裏矢誓,當然不作無謂的殷勤話兒了。他們把整個人生擱在愛情裏,愛存則存,愛亡則亡,他們怎麼會拿愛情做人生的裝飾品呢?他們自己變爲愛情的化身,絕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來玩味愛情。聰明乖巧的人們也許會嘲笑他們態度太嚴重了,幾十個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過去呢;但是他們覺得愛情比人生還重要,可以情死,絕不可爲着貪生而斷情。他們注全力於精神,所以忽於形跡。所以好似無情,其實深情,真是所謂“多情卻似總無情”。我們把這類戀愛叫做多情的無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謂Passionate了。

  但是多情的無情有時漸漸化做無情的無情了。這種人起先因爲全借心中白熱的情緒,忽略外表,有時卻因爲外面慣於冷淡,心裏也不知不覺地淡然了。人本來是弱者,專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臺。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懷不亂這副本領的人,隨便冒險,深入女性的陣裏,結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來做比喻罷。宗教總是有許多儀式,但是有一般人覺得我們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這許多無謂的虛文縟節呢,於是就將這道傳統的玩意兒一筆勾銷,但是精神老是依着自己,外面無所附着,有時就有支持不起之勢,信心因此慢慢衰頹了。天下許多無謂的東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爲它是無謂的,可以做個表現各種情緒的工具。老是扯成滿月形的弦不久會斷了,必定有弛張的時候。睜着眼睛望太陽反見不到太陽,眼睛倒弄暈眩了,必定斜着看才行。老子所謂“無”之爲用,也就是在這類地方。

  拿無情的多情來細味一下罷。喬治·桑(George Sand)在她的小說裏曾經隱約地替自己辯護道:“我從來絕沒有同時愛着兩個人。我絕沒有,甚至於在思想裏。屬於兩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這自然是指當我的情熱繼續着。當我不再愛一個男人的時候,我並沒有騙他。我同他完全絕交了。不錯,我也曾設誓,在我狂熱時候,永遠愛他;我設誓時也是極誠意的。每次我戀愛,總是這麼熱烈地,完全地,我相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真戀愛。”喬治·桑的愛人多極了,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們不能說她不誠懇。喬治·桑是個偉大的愛人,幾千年來像她這樣的人不過幾個,自然不能當做常例看,但是通常牽情的人們的確有他可愛的地方。他們是最含有詩意的人們,至少他們天天總弄得歡欣地過日子。假使他們沒有製造出事實的悲劇,大家都瞭然這種飛鴻踏雪泥式的戀愛,將人生渲染上一層生氣勃勃,清醒活潑的戀愛情調,情人們永久是像朋友那樣可分可合,不拿契約來束縛水銀般轉動自如的愛情,不處在委曲求全的地位,那麼整個世界會青春得多了。唯美派說從一而終的人們是出於感覺遲鈍,這句話像唯美派其他的話一樣,也有相當的道理。許多情侶多半是始於戀愛,而終於莫名其妙的妥協。他們忠於彼此的婚後生活並不是出於他們戀愛的真摯持久。卻是因爲戀愛這個念頭已經根本枯萎了。法朗士說過:“當一個人戀愛的日子已經結束,這個人大可不必活在世上。”高爾基也說:“若使沒有一個人熱烈地愛你,你爲什麼還活在世上呢?”然而許多應該早下野,退出世界舞臺的人卻總是戀棧,情願無聊賴地多過幾年那總有一天結束的生活,卻不肯急流勇退,平安地躺在地下,免得世上多一個麻木的人。“生的意志”(Will to live)使人世變成個血肉模糊的戰場。它又使人世這麼陰森森地見不到陽光。在悲劇裏,一個人失敗了,死了,他就立刻退場,但是在這幕大悲劇裏許多雖生猶死的人們卻老佔着場面,擋住少女的笑渦。許多夫婦過一種死水般的生活,他們意志銷沉得不想再走上戀愛舞場,這種的忠實有什麼可讚美呢?他們簡直是冷冰的,連微溫情調都沒有了,而所謂Passionate的人們一失足,就掉進這個陷阱了。愛情的火是跳動的,需要新的燃料,否則很容易被人世的冷風一下子吹熄了。中國文學裏的情人多半是屬於第一類的,說得肉麻點,可以叫做卿卿我我式的愛情,外國文學裏的情人多半是屬於第二類的,可以叫做生生死死的愛情,這當有許多例外,中國有尾生這類癡情的人,外國有屠格涅夫,拜倫等描寫的玩弄愛情滋味的人。

原載1930年12月16日《現代文學》第1卷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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