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後。我夜夜真是睡得太熟了,夜裏絕不醒來,而且未曾夢見過你一次,豈單是沒有夢見你,簡直什麼夢都沒有了。看看鐘,已經快十點了,就擦一擦眼睛,躺在牀上,立刻睡着,死屍一樣地睡了九個鐘頭,這是我每夜的情形。你才走後,我偶然還涉遐思,但是渺茫地憶念一會兒,我立刻喝住自己,叫自己不要胡用心力,因爲“想你”是罪過,可說是對你犯一種罪。不該想而想,想我所不配想的人,這樣行爲在中古時代叫做“瀆神”,在有皇冕的國家叫做“大不敬”。從前讀Bury(伯裏)的《思想自由史》,對於他開章那幾句話已經很有些懷疑,他說思想總是自由的,所以我們普通所謂思想自由實在是指言論自由。其實思想何曾自由呢!天下個人都有許多念頭是自己不許自己去想的,我的不敢想你也是如此。然而,“不想你”也是罪過,對於自己的罪過。叫我自己不想你,去拿別的東西來敷衍自己的方寸,那真是等於命令自己將心兒從身裏抓出,擲到垃圾堆中。所以爲着面面俱圓起見,我只好什麼也不想,讓世上事物的浮光掠影隨便出入我的靈臺,我的心就這麼毫不自動地淒冷地呆着。失掉了生活力的心怎能夠弄出幻夢呢,因此我夜夜都嚐了死的意味,過個未壽終先入土的生活,那是愛倫·波所喜歡的題材,哪個有人說死在街頭的愛倫·波呀!那個臉容是悲劇的結晶的愛倫·波呀!

  可是,我心裏卻也不是空無一物,裏面有一座小墳。“小影心頭葬”,你的影子已深埋在我心裏的隱處了。上面當然也蓋一座石墳,兩旁的石頭照例刻上“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副對聯,墳上免不了栽幾棵松柏。這是我現在的“心境”,的的確確的心境,並不是境由心造的。負上莫名其妙的重擔,拖個微弱的身軀,蹣跚地在這沙漠上走着,這是世人共同的狀態;但是心裏還有一座石墳鎮壓得血脈不流,這可是我的專利。天天過墳墓中人的生活,心裏卻又有一座墳墓,正如廣東人雕的象牙球,球裏有球,多麼玲瓏呀!吾友沉海說過:“訴自己的悲哀,求人們給以同情,是等於叫花子露出胸前的創傷,請過路人施捨。”旨哉斯言!但是我對於我心裏這個新冢頗有沾沾自喜的意思,認爲這是我生命換來的藝術品,所以像Coleridge詩裏的古舟子那樣牽着過路人,硬對他們說自己悽苦的心曲,甚至於不管他們是赴結婚喜宴的客人。

  石墳上松柏的陰森影子遮住我一切年少的心情,“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二句詩冷嘲地守在那兒。十年前第一次到鄉下掃墓,見到這兩句對於死人嘲侃的話,我模糊地感到後死者對於泉下同胞的殘酷。自然是這麼可愛,人生是這麼好玩,良辰美景,紅袖青衫,枕石漱流,逍遙山水,這那裏是安慰那不能動彈的骷髏的話,簡直是無緣無故的侮辱。現在我這座小墳上撒但刻了這十個字,那是十朵有尖刺的薔薇,這般嬌豔,這般刻毒地刺人。所以我覺得這一座墳是很美的,因爲天下美的東西都是使人們看着心酸的。

  我沒有那種欣歡的情緒,去“長歌當哭”,更不會輕盈地捧着含些朝露的花兒,自覺憂愁得很動人憐愛地由人羣走向墳前,我也用不着拿扇子去扇幹那溼土,當然也不是一個背個鐵鋤,想去偷墳的解剖學教授,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言的守墳蒼頭而已。

原載1930年7月21日《駱駝草》第11期,署名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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