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與笑觀火

  獨自坐在火爐旁邊,靜靜地凝視面前瞬息萬變的火焰,細聽爐裏呼呼的聲音,心中是不專注在任何事物上面的,只是癡癡地望着爐火,說是懷一種悵惘的情緒,固然可以,說是感到了所有的希望全已幻滅,因而反現出恬然自安的心境,亦無不可。但是既未曾達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地步,免不了有許多零碎的思想來往心中,那些又都是和“火”有關的,所以把它們集在“觀火”這個題目底下。火的確是最可愛的東西。它是單身漢的最好伴侶。寂寞的小房裏面,什麼東西都是這麼寂靜的,無生氣的,現出呆板板的神氣,唯一有活氣的東西就是這個無聊賴地走來走去的自己。雖然是個甘於寂寞的人,可是也總覺得有點兒怪難過。這時若使有一爐活火,壁爐也好,站着有如廟裏菩薩的鐵爐也好,紅泥小火爐也好,你就會感到宇宙並不是那麼荒涼了。火焰的萬千形態正好和你心中古怪的想象攜手同舞,倘然你心中是枯乾到生不出什麼黃金幻夢,那麼體態輕盈的火焰可以給你許多暗示,使你自然而然地想入非非。她好像但丁《神曲》裏的引路神,拉着你的手,帶你去進荒誕的國土。人們只怕不會做夢,光剩下一顆枯焦的心兒,一片片逐漸剝落。倘然還具有夢想的能力,不管做的是猙獰兇狠的噩夢,還是融融春光的甜夢,那麼這些夢好比會化雨的雲兒,遲早總能滋潤你的心田。看書會使你做起夢來,聽你的密友細訴衷曲也會使你做夢,晨曦,雨聲,月光,舞影,鳥鳴,波紋,槳聲,山色,暮靄……都能勾起你的輕夢,但是我覺得火是最易點着輕夢的東西。我只要一走到火旁,立刻感到現實世界的重壓一一消失,自己浸在夢的空氣之中了。有許多回我拿着一本心愛的書到火旁慢讀,不一會兒,把書擱在一邊,卻不轉睛地盡望着火。那時我覺得心愛的書還不如火這麼可喜。它是一部活書。對着它真好像看着一位大作家一字字地寫下他的傑作,我們站在一旁跟着讀去。火是一部無始無終,百讀不厭的書,你那回看到兩個形狀相同的火焰呢!拜倫說:“看到海而不發出讚美詞的人必定是個傻子。”我是個滄海曾經的人,對於海卻總是漠然地,這或者是因爲我會暈船的緣故罷!我總不願自認爲傻子。但是我每回看到火,心中常想唱出讚美歌來。若使我們真有個來生,那麼我只願下世能夠做一個波斯人,他們是真真的智者,他們曉得拜火。

  記得希臘有一位哲學家大概是Zeno(芝諾)罷跳到火山的口裏去,這種死法真是痛快。在希臘神話裏,火神(Hephaestus or Vulcan)是個跛子,他又是一個大藝術家。天上的宮殿同盔甲都是他一手包辦的。當我靠在爐旁時候,我常常期望有一個黑臉的跛子從煙裏衝出,而且我相信這位藝術家是沒有留了長頭髮同打一個大領結的。

  在《現代叢書》(Modern Library)的廣告裏,我常碰到一個很奇妙的書名,那是唐南遮(D'Annvnzio)的長篇小說《生命的火焰》(The Flame of Life)。唐南遮的著作我一字都未曾讀過,這本書也是從來沒有看過的,可是我極喜歡這個書名,《生命的火焰》這個名字是多麼含有詩意,真是簡潔地說出人生的真相。生命的確是像一朵火焰,來去無蹤,無時不是動着,忽然揚焰高飛,忽然銷沉將熄,最後煙消火滅,留下一點殘灰,這一朵火焰就再也燃不起來了。我們的生活也該像火焰這樣無拘無束,順着自己的意志狂奔,纔會有生氣,有趣味。我們的精神真該如火焰一般地飄忽莫定,只受裏面的熱力的指揮,衝倒習俗,成見,道德種種的藩籬,一直恣意幹去,任情飛舞,纔會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否則陰沉沉地,若存若亡地草草一世,也辜負了創世主叫我們投生的一番好意了。我們生活內一切值得寶貴的東西又都可以用火來打比。熱情如沸的戀愛,創造藝術的靈悟,虔誠的信仰,求知的慾望,都可以拿火來做象徵。Heraclitus(赫拉克利特)真是絕等聰明的哲學家,他主張火是宇宙萬物之源。難怪得二千多年後的柏格森諸人對着他仍然是推崇備至。火是這麼可以做人生的象徵的,所以許多民間的傳說都把人的靈魂當做一團火。愛爾蘭人相信一個婦人若使夢見一點火花落在她口裏或者懷中,那麼她一定會懷孕,因爲這是小孩的靈魂。希臘神話裏,Prometheus(普羅米修斯)做好了人後,親身到天上去偷些火下來,也是這種的意思。有些詩人心中有滿腔的熱情,靈魂之火太大了,倒把他自己燃燒成灰燼,短命的開茨就是一個好例子。可惜我們心裏的火都太小了,有時甚至於使我們心靈感到寒戰,怎麼好呢?

  我家鄉有一句土諺:“火燒屋好看,難爲東家。”火燒屋的確是天下一個奇觀。無數的火舌越樑穿瓦,沿窗沖天地飛翔,弄得滿天通紅了,彷彿地球被擲到熔爐裏去了,所以沒有人看了心中不會起種奇特的感覺,據說尼羅王因爲要看大火,故意把一個大城全燒了,他可說是知道享福的人,比我們那班做酒池肉林的暴君高明得多。我每次聽到美國那裏的大森林着火了,燃燒了一兩個月,我就怨自己命壞,沒有在哥侖比亞大學當學生。不然一定要告個病假,去觀光一下。

  許多人沒有煙癮。抽了煙也不覺得什麼特別的舒服,卻很喜歡抽菸,違了父母兄弟的勸告,常常抽菸,就是身上只剩一角小洋了,還要拿去買一盒煙抽,他們大概也是因爲愛同火接近的緣故罷!最少,我自己是這樣的。所以我愛抽菸鬥,因爲一斗的火是比紙菸頭一點兒的火有味得多。有時沒有錢買菸,那麼拿一匣的洋火,一根根擦燃,也很可以解這火癮。

  離開北方已經快兩年了,在南邊雖然冬天裏也生起火來,但是不像北方那樣一冬沒有熄過地燒着,所以我現在同火也沒有像在北方時那麼親熱了。回想到從前在北平時一塊兒烤火的幾位朋友,不免引起惆悵的心情,這篇文字就算作寄給他們的一封信罷!

十九年元旦試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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