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與笑她走了

  她走了,走出這古城,也許就這樣子永遠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裏的一朵小花,她的根總是種在我生命的深處。然而此後我也許再也見不到那隱有說不出的哀怨的臉容了。這也可說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經從我生命裏消逝了。

  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花從心上輕輕摘下,(世上一切殘酷大膽的事情總是懦怯弄出來的,許多自殺的弱者,都是因爲起先太顧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穩地保存着,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只怕失敗,終免不了一個失敗,天天兜着這個圈子,兜的回數愈多,也愈離不開這圈子了!)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小花從心上摘下,花葉上沾着幾滴我的心血,她的根當還在我心裏,我的血就天天從這折斷處涌出,化成膿了。所以這兩年來我的心裏的貧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這朵小花,上面還濡染着我的血,卻要隨着江水清流乎?濁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這麼無能爲力地站在岸上。這麼心裏狂涌出鮮紅的血。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悽慘地相信西來的弱水絕不是東去的逝波。否則。我願意立刻化作牛矢滿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萬萬年後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瞞天的大謊呀!但是我的鮮血都把它們染成爲真實了。還沒有涌上心頭時是個謊話,一經心血的洗禮,卻變做真實的真實了。我現在認爲這是我心血唯一的用處。若使她知道個個謊都是從我心房裏榨出。不像那信口開河的真話,她一定不讓我這樣不斷地扯謊着。我將我生命的精華蒐集在一起,全放在這些謊話裏面,擲在她的腳旁,於是乎我現在剩下來的只是這堆渣滓,這個永遠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着她已經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後的歲月只消磨於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罷了!人們踐踏又何妨呢?“推枰猶戀全輸局”,我已經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絲毫也不留戀着。

  她勸我此後還是少抽菸,少喝酒,早些睡覺,我聽着我心裏歡喜得正如破曉的枝頭弄舌的黃雀,我不是高興她這麼掛念着我,那是用不着證明的,也是言語所不能證明的,我狂歡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爲我生命還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戀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進言的時期還沒有完全過去;否則,她還用得着說這些話嗎?我捧着這血跡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這個幻覺。我此後不敢不多喝酒,多抽菸,遲些睡覺,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盡,還有心情來扮個頹喪者,因此使她的幻覺不全是個幻覺。雖然我也許不能再見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卻有些迷信,只怕她靠着直覺能夠看到數千裏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聽我的懺情的話,她怎能說什麼呢?我怎能不說呢?但是她的含意難伸的形容向我訴出這十幾年來她辛酸的經驗,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裏去了,她還用得着言語嗎?她那輕脆的笑聲是她沉痛的心絃上彈出的絕調,她那欲淚的神情傳盡人世間的苦痛,她使我凜然起敬,我覺得無限的慚愧,只好濾些清淨的心血,凝成幾句的謊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會原宥,我從你的原宥我得到我這個人唯一的價值。你對我說:“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極褊狹的,頂不會容人的,我卻是心地最寬大的。”你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靈的閃光。

  我真認識得你嗎?真走到你心窩的隱處嗎?我絕不這樣自問着,我知道在我不敢講的那個字的立場裏,那個字就是唯一的認識。心心相契的人們哪裏用得着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聲全斷了,你聽見了沒有?

  寫這篇東西時,開頭是用“她”字,但是有幾次總誤寫作“你”字。後來就任情地寫“你”字了。彷彿這些話遲早免不了被你瞧見,命運的手支配着我的手來寫這篇文字,我又有什麼辦法哩!

六月十日午夜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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