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 all tales' tis the saddestand more sad,Because it makes us smile.”
這兩句是我愁悶無聊時所喜歡反覆吟誦的,因爲真能傳出“笑”的悲劇的情調。
淚卻是肯定人生的表示。因爲生活是可留戀的,過去是春天的日子,所以纔有傷逝的清淚。若使生活本身就不值得我們的一顧,我們哪裏會有惋惜的情懷呢?當一箇中年婦人死了丈夫時候,她號啕地大哭,她想到她兒子這麼早失丟了父親,沒有人指導,免不了傷心流淚,可是她隱隱地對於這個兒子有無窮的慈愛同希望。她的兒子又死了,她或者會一聲不做地料理喪事,或者發瘋狂笑起來,因爲她已厭倦於人生,她微弱的心已經麻木死了。我每回看到人們的流淚,不管是失戀的刺痛,或者喪親的悲哀,我總覺人世真是值得一活的。眼淚真是人生的甘露。當我是小孩時候,常常覺得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故意去臆造些傷心事情,想到有味時候,有時會不覺流下淚來,那時就感到說不出的快樂。現在卻再尋不到這種無根的淚痕了。哪個有心人不愛看悲劇,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淨化的確不錯。我們精神所糾結鬱積的悲痛隨着臺上的悽慘情節發出來,哭泣之後我們有形容不出的快感,好似精神上吸到新鮮空氣一樣,我們的心靈忽然間呈非常健康的狀態。Gogol(果戈理)的著作人們都說是笑裏有淚,實在正是因爲後面有看不見的淚,所以他小說會那麼詼諧百出,對於生活處處有回甘的快樂。中國的詩詞說高興賞心的事總不大感人,談愁語恨卻是易工,也由於那些怨詞悲調是淚的結晶,有時會逗我們灑些同情的淚,所以亡國的李後主,感傷的李義山始終是我們愛讀的作家。天下最愛哭的人莫過於懷春的少女同情海中翻身的青年,可是他們的生活是最有力,色彩最濃,最不虛過的生活。人到老了,生活力漸漸消磨盡了,淚泉也幹了,剩下的只是無可無不可那種將就木的心境和好像慈祥實在是生的疲勞所產生的微笑我所怕的微笑。十八世紀初期浪漫派詩人格雷在他的On a Distant Prospect of Eton College(《伊頓公學的未來展望》)裏說:
流下也就忘記了的淚珠,
那是照耀心胸的陽光。
The tear forgot as soon as shed,
The sunshine of the breast.
這些熱淚只有青年纔會有,它是同青春的幻夢同時消滅的,淚盡了,個個人心裏都像蘇東坡所說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那樣的冷淡了,墳墓的影已染着我們的殘年。
原載1929年6月17日《語絲》第5卷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