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與笑破曉

  今天破曉酒醒時候,我忽然憶起前晚上他向我提過“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這兩句詞。彷彿前宵酒後曾有許多感觸。宿酒尚未全醒的我,就閉着眼睛暗暗地追蹤那時思想的痕跡。底下所寫下來的就是還逗留在心中的一些零碎。也許有人會拿心理分析的眼光含譏地來解剖這些雜感,認爲是變態的,甚至於低能的,心理的表現;可是我總是十分喜歡它們。因爲我愛自己,愛這個自己厭惡着的自己,所以我愛我自己心裏流出,筆下寫出的文字,尤其愛自己醒時流淚醉時歌這兩種情懷湊合成的東西。而且以善於寫信給學生家長,而榮膺大學校長的許多美國大學校長,和單知道立身處世,勢利是圖的佛蘭克林式的人物,雖然都是神經健全,最合於常態心理的人們,卻難免得使甘於墮落的有志之士噁心。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這真是我們這一班人天天嘗着的滋味。無數黃金的希望失掉了,只剩下希望的影子,做此刻悵惘的資料,此刻又弄出許多幻夢,幾乎是明知道不能實現的幻夢,那又是將來回首時許多感慨之所繫。於是乎,天天在心裏建起七寶樓臺,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燦爛的建築物消失在雲霧裏,化作命運的獰笑,彷彿《亞儷絲異鄉遊記》裏所說的空中裏一個貓的笑臉。可是我們心裏又曉得命運是自己,某一位文豪早已說過,“性格是命運”了!不管我們怎樣似乎坦白地向朋友們,向自己痛罵自己的無能和懦弱,可是對於這個幾十年來寸步不離,形影相依的自己怎能說沒有憐惜,所以只好抓着空氣,捏成一個莫名其妙的命運,把天下地上的一切可殺不可留的事情全歸諉在他(照希臘神話說,應當稱爲她們)的身上,自己清風朗月般在旁學潑婦的罵街。屠格涅夫在他的某一篇小說裏不是說過:Desiny makes everyman,and everyman makes his own destiny.(命運定了一切人,然而一切人能夠定他自己的命運。)

  屠格涅夫,這位旅居巴黎,後來害了誰也不知道的病死去的老文人,從前我對他很讚美,後來卻有些失戀了。他是一個意志薄弱的人,他最愛用微酸的筆調來描繪意志薄弱的人,我卻也是個意志薄弱的人,也常在玩弄或者吐唾自己這種心性,所以我對於他的小說深有同感,然而太相近了,書上的字,自己心裏的意思,顛來倒去無非意志薄弱這個概念,也未免太單調,所以我已經和他久違了。他在年青時候曾跟一個農奴的女兒發生一段愛情,好像還產有一位千金,後來卻各自西東了,他小說裏也常寫這一類飛鴻踏雪泥式的戀愛,我不幸得很或者幸得很卻未曾有過這麼一回事,所以有時倒覺得這個題材很可喜,這也是我近來又翻翻幾本破舊塵封的他的小說集的動機。這幾天偷閒讀屠格涅夫,無意中卻有個大發現,我對他的敬慕也從新燃起來了。屠格涅夫所深惡的人是那班成功的人,他覺得他們都是很無味的庸人,而那班從孃胎裏帶來一種一事無成的性格的人們卻多少總帶些詩的情調。他在小說裏凡是說到得意的人們時,常現出藐視的微笑和嘲侃的口吻。這真是他獨到的地方,他用歌頌英雄的心情來歌頌弱者,使弱者變爲他書裏唯一的英雄,我覺得他這種態度是比單描寫弱者性格,和同情於弱者的作家是更別緻,更有趣得多。實在說起來,值得我們可憐的絕不是一敗塗地的,卻是事事馬到功成的所謂幸運人們。

  人們做事情怎麼會成功呢?他必定先要暫時跟人世間一切別的事物絕緣,專心致志去幹目前的勾當。那麼,他進行得愈順利,他對於其他千奇百怪的東西越離得遠,漸漸對於這許多有意思的玩意兒感覺遲鈍了,最後逃不了個完全麻木。若使當他幹事情時。他還是那樣子處處關心,事事牽情,一曝十寒地做去,他當然不能夠有什麼大成就,可是他保存了他的趣味,他沒有變成個只能對於一個刺激生出反應的殘缺的人。有一位批評家說第一流詩人是不作詩的,這是極有道理的話。他們從一切目前的東西和心裏的想象得到無限詩料,自己完全浸在詩的空氣裏,鑑賞之不暇,哪裏還有找韻腳和配輕重音的時間呢?人們在刺心的悲哀裏時是不會作悲歌的,Tennyson的In Memoriam是在他朋友死後三年才動筆的。一生都沉醉於詩情中的絕代詩人自然不能寫出一句的詩來。感覺鈍遲是成功的代價,許多揚名顯親的大人物所以常是體廣身胖,頭肥腦滿,也是出於心靈的空虛,無憂無慮麻木地過日。歸根說起來,他們就是那麼一堆肉而已。

  人們對於自己的功績常是戴上一重放大鏡。他不單是隻看到這個東西,瞧不見春天的花草和街上的美女,他簡直是攢到他的對象裏面去了。也可說他太走近他的對象,冷不防地給他的對象一口吞下。近代人是成功的科學家,可是我們此刻個個都做了機械的奴隸,這件事聰明的Samuel Butler(勃特勒)六十年前已經屈指算出,在他的傑作《虛無鄉》(Erewhon)裏慨然言之矣。崇拜偶像的上古人自己做出偶像來跟自己打麻煩,我們這班聰明的,知道科學的人們都覺得那班老實人真可笑,然而我們費盡心機發明出機械,此刻它們反臉無情,踏着鐵輪來蹂躪我們了。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真不知道將來的人們對於我們的機械會作何感想,這是假設機械沒有將人類弄得覆滅,人生這幕喜劇的悲劇還繼續演着的話。總之,人生是多方面的,成功的人將自己的十分之九殺死,爲的是要讓那一方面儘量發展,結果是尾大不掉,雖生猶死,失掉了人性,變作世上一兩件極微小的事物的祭品了。

  世界裏什麼事一達到圓滿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人們一切的癡望也是如此,心願當真實現時一定不如蘊在心頭時那麼可喜。一件美的東西的告成就是一個幻覺的破滅,一場好夢的勾銷。若使我們在世上無往而不如意,恐怕我們會煩悶得自殺了。逍遙自在的神仙的確是比監獄中終身監禁的犯人還苦得多。閉在黑暗房裏的囚犯還能做些夢消遣,神仙們什麼事一想立刻就成功,簡直沒有做夢的可能了。所以失敗是幻夢的保守者,悵惘是夢的結晶,是最愉快的,灑下甘露的情緒。我們做人無非爲着多做些依依的心懷,才能逃開現實的壓迫,剩些青春的想頭,來滋潤這將乾枯的心靈。成功的人們勞碌一生最後的收穫是一個空虛,一種極無聊賴的感覺,厭倦於一切的胸懷,在這本無目的的人生裏,若使我們一定要找一個目的來磨折自己,那麼最好的自的是製作“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的心境。

原載1930年5月26日《駱駝草》第3期,署名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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