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春雨有時也兇猛得可以,風馳電掣,從高山傾瀉下來也似的,萬紫千紅,都付諸流水,看起來好像是殺風景的,也許是別有懷抱吧。生平性急,一二知交常常焦急萬分地苦口勸我,可是暗室捫心,自信絕不是追逐事功的人,不過對於紛紛擾擾的勞生卻常感到厭倦,所謂性急無非是疲累的反響罷。有時我卻極有耐心,好像廢殿上的玻璃瓦,一任他風吹雨打,霜蝕日曬,總是那樣子癡癡地望着空曠的青天。我又好像能夠在沒字碑面前坐下,慢慢地去冥想這塊石板的深意,簡直是個蒲團已碎,呆然趺坐着的老僧,想趕快將世事了結,可以抽身到紫竹林中去逍遙,跟把世事撇在一邊,大隱隱於市,就站在熱鬧場中來仰觀天上的白雲,這兩種心境原來是不相矛盾的。我雖然還沒有,而且絕不會跳出人海的波瀾,但是拳拳之意自己也略知一二,大概擺動於焦躁與倦怠之間,總以無可奈何天爲中心罷。所以我雖然愛濛濛茸茸的細雨,我也愛大刀闊斧的急雨,紛至沓來,洗去陽光,同時也洗去雲霧,使我們想起也許此後永無風恬日美的光陰了,也許老是一陣一陣的暴雨,將人世哀樂的蹤跡都漂到大海里去,白浪一翻,什麼渣滓也看不出了。焦躁同倦怠的心境在此都得到涅槃的妙悟,整個世界就像客走後,撇下筵席,洗得頂乾淨,排在廚房架子上的杯盤。當個主婦的創造主看着大概也會微笑罷,覺得一天的工作總算告終了。最少我常常臆想這個還了本來面目的大地。
可是最妙的境界恐怕是尺牘裏面那句濫調,所謂“春雨纏綿”罷。一連下了十幾天的黴雨,好像再也不會晴了,可是時時刻刻都有晴朗的可能。有時天上現出一大片的澄藍,雨腳也慢慢收束了,忽然間又重新點滴悽清起來,那種捉摸不到,萬分彆扭的神情真可以做這個啞謎一般的人生的象徵。記得十幾年前每當連朝春雨的時候,常常剪紙做和尚形狀,把它倒貼在水缸旁邊,意思是叫老天不要再下雨了,雖然看到院子裏雨腳下一粒一粒新生的水泡我總覺到無限的欣歡,尤其當亟亟走過檐前,脖子上濺幾滴雨水的時候。可是那時我對於春雨的情趣是不知不覺之間領略到的,並沒有凝神去尋找,等到知道怎麼樣去欣賞恬適的雨聲時候,我卻老在乾燥的此地做客,單是夏天回去,看看無聊的驟雨,過一過雨癮罷了。因此“小樓一夜聽春雨”的快樂當面錯過,從我指尖上滑走了。盛年時候好夢無多,到現在彩雲已散,一片白茫茫,生活不着邊際,如墮雲裏霧中,對於春雨的悵惘只好算作內中的一小節罷,可是彷彿這一點很可以代表我整個的悲哀情緒。但是我始終喜歡冥想春雨,也許因爲我對於自己的愁緒很有顧惜愛撫的意思;我常常把陶詩改過來,向自己說道:“衣沾不足惜,但願恨無違。”我會愛凝恨也似的纏綿春雨,大概也因爲自己有這種的心境罷。
原載1932年11月1日《新月》第4卷第5號,署秋心遺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