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鴻本不想睡,因樊茵說他重傷之後受驚受凍,差一點把命送掉,非要叫他養息不可。一則盛情難卻,再見對方柔情款款,無限關切,又是感激,又是高興,臥在榻上,見對方把皮帽皮衣脫下之後現出本相,越覺容光美豔,丰神絕代,比上次相見更美得多。
最出意料是,共只見了兩面,相待這等誠懇關切,宛如良友重逢,人更大方。看神氣以後必能常與親近,暗中狂喜,心緒卻極煩亂,不知說什話好。
崔老人忽然趕進,也不令其坐起,口中應答,目光仍是不能自主,老註定在對方身上。不料意中人也不時註定了他,雙方目光時常相對,恐其看破,萬一誤會,被其見輕,還要丟人,豈不冤枉?心正有些發慌,偏又管不住自己,老想從此不看,由不得又要看上一眼。未了一次四目剛一接觸,對方忽然起身走來,萬芳也跟在一起,方覺不妙,面上一紅,哪知對方並未責怪,反和萬芳同坐榻旁,問出這等話來,不由喜極忘形,回答不出,正說:“小弟不餓。怎敢勞動姊姊?”崔老人今朝聽出萬芳、姜飛的婚姻已成定局,萬英和杜霜虹這一對也有了成議,先還不曾留意。這時一看,這六個小人真個郎才女貌,正好配成三對。方想,日後也照原意,代沈、樊二人作合。及見這等情景,又聽說是以前見過,老眼無花,當時明白過來。料知對方情投意合,前兩對業已定局,這未一對自也無話可說,暗笑我老頭子真不曉事,人家少年男女同門至交,難得才貌心志都是這樣相當,又是六人三對,不多不少,沒有絲毫缺點,他們志同道合、情分深厚的少年未婚夫妻,我這百歲老人還不識相,夾在他們隊裏,人家表面不說,豈不討厭?聞言接口哈哈笑道:“我真老糊塗了,你們三對年輕人久別重逢必有話說,我在這裏難免拘柬,好在你們師長方纔業已答應放你們三天假,隨意敘闊,等天寒老人師徒日內來此,在臥眉峯、白蓮磴兩地分配好了住處,訂好功課,再行勤習。沈鴻的師父有事他出,還有些日纔回,暫時先由我來傳授,以補報他因我疏忽所受驚恐傷痛便了。洞中還有一點食物,沈、姜二人昨日便因準備冬糧才致遭此奇險,都差一點沒送了小命。其實這些東西我都準備得有,除花大師吃素外,別位師長來時也各有準備。第一個湯八夫婦所贈酒食葷素都有,也用不完,業早命人運來山中。這樣總算因禍得福,尚不冤枉。別人還好,萬氏兄妹平日也許隨師吃素,比較清苦,你們同門知己正好就這幾天爽爽快快、高高興興自己動手,吃上幾頓快活酒飯,省得日後各人都有功課,雖然同在一山,日常相見,到底沒有這兩天可以盡情作樂,沒有管頭。
“我老頭子因沈鴻爲我所累:人又極好,本想給他做點吃的,順便請你們吃一頓。
此時想起,有我在此反而掃興,白蓮磴新居剛佈置好,許多地方沒有這裏方便,你們自家做來同吃。沈鴻如其真能坐起,沒有痛苦,也可隨便,只不要勉強。我老頭子住處離此甚近,一會就代你們送東西來,再往白勞磴送些酒肉和乾鮮菜蔬,把你們的師長絆住,並代你們多說好話。天已不早,此洞裏面還有一問,有的是獸皮,沈鴻、姜飛恐他師父回來要住,牀鋪早有準備。外面風雪交加,天氣奇冷,你們幾個初來的人恐還不曾經過,我看這兩天無須回去,就在洞中居住,玩上幾天如何?”衆小兄妹除沈鴻外均恐師父見怪,方要辭謝,說:“明日再來也是一樣。”崔老人笑道:“你們那幾位師長都和我相交多年,性情爲人均所深知,這個只管放心。我送完東西立時前往,令師們稍有不快,我便趕回通知可好?再不相信,我半夜歸來,還可叫你們師父寫一手諭,總可安心了吧!”衆小兄妹均得師長鍾愛,又知崔老人和師父的交情,有他作主決無見怪之理。不過剛剛搬來,山洞雖已有人先收拾好,總還有不齊備之處,惟恐師長身旁無人服侍,心中不安。
姜飛是剛拜師不久,性情不知,多了顧慮,及聽老人這等說法,樣樣都代想到,只得答應,並留老人同飲,吃完再走。老人笑道:“你們都是年輕人,應在一起纔有意思,加上我一個老頭子好些無趣。我自會尋你們的師父作伴,夜話敘闊,沒有你們在旁更可盡情說笑,暢所欲言,免得當着幾個小徒弟不得不端點架子,這叫老歸老,小歸小,各隨所喜,勉強不得。我還有一個徒弟,拿了我的鐵笛子在外闖禍,好在殺的是惡人,救的是好人。他又是好幾個同道的徒弟,天寒老人和樂遊子便最喜他,非我一人所有,也就不去管他。今日必到,並還早知你們師父移居白蓮磴之事。本想命他來此,一則他孤身一人,無法成雙,性情有點古怪,又比你們年長十來歲,將來雖是你們的大師兄,未必合得上羣。今日我先不令他來此,如已回山,便令同往白蓮磴,就便代你們做點雜事,正是一舉兩得。你們好好說笑,我要去了!”說罷轉身又將火盆中柴炭添好方始走去。
衆小兄妹都是昨今兩日來此,初見崔老人時均覺此老嚴厲威猛,對敵之際滿頭白鬚自發根根倒豎,一齊怒張,這樣風雪寒天,只穿着一身夾襖褲、芒鞋布襪,聲如霹靂,在敵人叢中縱橫飛舞,轉眼之間便抓死了兩個,看去活像一頭雄獅,威猛無比;想不到對面說笑如此溫和,看去顯得那麼慈祥熱愛,體貼入微。除沈鴻不曾眼見動手,還不知他的厲害,餘均驚奇感佩。萬氏兄妹和姜飛更是童心,覺着此老又滑稽,又誠厚,和藹可親,俱都不捨他走。沈鴻也乘機由榻上坐起,趕往前面挽留。樊、杜二女雖未動手,也往前面攔住。老人身材高大,平日背駝還不甚顯,及見衆小兄弟將他圍住,同聲挽留,少年天真,親熱非常,始而低頭沉吟,忽然感動,高興起來,猛的把身子一挺,哈哈大笑道:“我老頭子原是小孩脾氣,想我當初也有家庭之樂,不是三十歲上遭遇不幸,照我年紀,此時至少四代同堂、曾孫繞膝了。只說我這個老怪物,除令師們有限幾位老友,無人看我得起,想不到你們小娃兒家居然對我如此親熱。本不應辜負你們美意,無奈令師們初來,賈二弟又有事出山,我總算是地主,如何能不盡點心!好在來日方長,照你們這樣,只不嫌我老醜,等到日後功課一完,自會尋找你們。我索性做個孩子頭,別的不說,終不至於有人敢欺侮你們。此時還是讓我到白蓮磴去盡主人之道吧!”衆人雖是少年英俠,驟出不意見老人哈哈一笑,聲如霹靂,人也暴長了兩尺,身子筆挺,比方纔對敵時更顯高大,威風凜凜,宛如天神。這等異人從所未見,差不多都嚇了一跳。後聽這等說法,想起師長新來,果然無人作陪,多此一位熱情的主人樣樣方便,只得罷了。
老人走不多時,便拿了兩大筐的食物走進,除新鮮菜蔬和醃菜,姜、萬二人恐師父要來早有準備,只放下一圈盤筍,餘均帶往白勞磴去而外,共送來六隻肥山雞、一大塊肥鹿肉,還有幾樣野味醃臘,衆人便吃三天也吃不完。正在同聲稱謝,老人笑道:“你們從此相親相愛,永爲道義骨肉之交,學成下山多救點人,我便高興,不必謝了!”說罷走去。衆人送老人走後,見那盤筍形如螺旋,共只一根,卻有好幾斤重,只萬氏兄妹見過,並知養筍之法。沈、姜、樊、杜男女四俠見這隆冬封山之際,會有這樣其白如玉的嫩筍,均覺奇怪。萬芳笑道:“此筍名爲玉盤香,乃嫩筍發芽未出土以前連根掘起,避開風日,用一瓦壇緊緊罩住,筍便盤生其中,不論何時均可取用,清香無比。你看老人待我們多好,葷的還不希奇,最難得是這大筍脯,又嫩又香,鮮腴無比,那年有人送我師父一大包,原來竟是這裏出產。別的東西都多,只這菌油倒在碗裏還裝不滿,只有二十來朵,這東西我也吃過,卻沒這樣小巧肉厚,一定美味。休看我師父終年長齋,我和哥哥都會做菜,有這許多東西足夠忙的。沈大哥傷勢剛好,還未痊癒。二位師姊後來是客,只叫姜二弟幫忙,由我三人做廚子,你們三位坐吃如何?”沈鴻方說:“我也會做!”樊茵見他身上有兩處血跡浸出,不知早來震破,一直有人,未及更換,恐其勞動,傷口震痛,低聲笑說:“你不要做事吧!看你這傷勢還未好呢,也不重新包紮一下!”
沈鴻見她明眸回波,巧笑嫣然,心中愛極,不忍拒絕,衆人再一攔勸,便未往下再說。
杜霜虹見這位師姊平日人最莊重,常說自己頑皮,自見沈鴻,不知怎的那樣關切,簡直變了個人,不禁暗笑。
樊茵、萬芳自從初見格外投緣,見霜虹在旁偷笑,一個有氣,一個偏袒。樊茵首先說道:“共總幾樣菜,用不着這許多人,萬師弟你陪客吧!我們不要你動手了!”萬英當是客氣,剛一開口,萬芳也趕過去笑說:“我想起來了,哥哥手藝不好,還是由我一人來做,叫姜二弟切洗,陪我做下手,做得還乾淨些。”萬芳原是偏向樊茵,想令乃兄去向霜虹親近,增加情感,免得在旁笑人,樊茵見了不快;哪知無意之中和姜飛拉成一對,只他未婚夫妻一同下手,不要別人加入。說完方覺疏忽,恐衆人笑她,偷眼一看,樊茵裝不聽見,沈鴻連聲贊好,也是由心而發,只霜虹一人望着自己忍不住好笑。姜飛偏不知趣,接口連說:“我和姊姊正好一正一副,多上哥哥反無頭緒。”霜虹聞言,望着二人越發笑個不住。萬芳又羞又急,不禁發了小孩脾氣,竟朝萬英氣道:“杜姊姊遠客新來,不去陪伴人家,要你跟着忙些什麼?你菜又做得不好,我和姜二弟做起菜來正好一對,也不怕人笑話。你和杜姊姊本是一雙吃客,偏要搗亂,再不過去,從此休想理你,你還當哥哥呢,這樣氣人!”萬英知道小妹嬌憨,母親師長對她均極鍾愛,自己也最愛這妹子,先不知爲了何事這等生氣,正說:“我菜做不好,讓你就是,何必這樣生氣!”霜虹素來愛笑,一半也是無心,見萬芳認了真,又見萬英窘狀,雙方情分本厚,師長所說又都聽過,一賭氣笑對萬英道:“你真呆子,人家都見不得我們,還不過來。
本是自己兄妹,就算我和你做一對吃客,有什相干?放大方些多好呢,偏要自找氣生!”
沈鴻先不知道三女暗鬥心眼,更不知萬氏兄妹和樊、杜二女雖是新交不久,先後共只兩次相見,彼此都是一見投緣,交情深厚,又都天真稚氣,這類拌嘴常有的事,不足爲奇,誤以爲雙方將要口角,正要上前勸解,被樊茵暗使眼色止住。剛想起崔老人所說六人三對的話,心中一蕩,萬英已被霜虹喊過。萬芳先是撅起小嘴假裝生氣,及見乃兄這樣聽話,和霜虹對坐小桌左右說笑,二人自顧自誰都不理,故意親密情景,忍不住也笑出聲來。微聞霜虹笑道:“芳妹佔了便宜,高興了吧!”萬芳也未回答,自和姜飛一同做菜,更不回顧。
經此一來,六人已有四個變成兩對,只沈鴻一人年長面嫩,既不願打擾那兩情侶,有心想和樊茵親近,又不好意思過去,只得想些不相干的話和對方問答。霜虹見樊茵獨坐對面,。和沈鴻相隔甚遠,看出二人投緣情厚,一個矜持,一個不好意思,想了想,故意自言自語道:“我們均非世俗兒女,不應再有男女之嫌,既是志同道合、心意相投的兄弟姊妹,形跡上親近一點有什相干?前聽恩師說,我們女子最是倒黴,從小到老終是拘拘束束、受盡委屈。一個人總要遇見情投意合的朋友,可是一到女子身上便是有話不敢說,什麼都要藏在心裏,除卻任人擺佈、勉強忍受而外別無法想。恩師昔年便爲此吃過大虧,受盡苦難,造成終身恨事。我們姊妹總算從小便被恩師救去,在她老人家門下長大,本來從無拘束,樂得放大方些。我方纔雖說了幾句笑話,其實還是我們弟兄姊妹都是情投意合,一見如故。萬家小妹和姜師弟並還奉有父母師長之命,已是未來一雙佳偶。我恐大家還有男女成見,不能暢所欲言,對於自己投緣的人反倒顯得生疏,這才故意說上幾句笑話,不想小妹妹先認了真,平日最疼愛我的好姊姊也不愛理我了。你們都多我一人,就是英哥肯陪我,有什意思?我也不要吃什好酒好肉,還是迴轉白蓮磴侍候師父去吧!”說罷起立便往外走。萬英方要勸阻,萬芳已縱身上前一把拉住,笑說:
“好姊姊不要生氣,我也是逗你玩的,如何認起真來?”
霜虹見沈鴻、姜飛也趕將過來勸說,只樊茵不曾開口,恐其真個不快,方說:“就算你們四位不再怪我,我姊姊還不高興呢,我在這裏多沒意思。”話未說完,樊茵知她心意,笑罵道:“你真是個三花臉,新交不久,也不怕人笑話,我始終又不曾開口,把我拉上作什?莫非和你小時一樣,還要我抱着哄你,好妹妹喊個不住,纔算高興麼?”
霜虹立時乘機走過,拉着樊茵的手笑道:“好姊姊,你說得對,記得小時我姊妹二人同牀共被,何等親熱,你雖只比我長兩歲,只爲剛離孃胎便被惡人拋棄,凍餓了兩日夜方始遇救,幸是天暖,否則已早凍死了。師父將我救醒,看出生有重病,在她深恩調養之下,從小多災多病,直到九歲師父尋來青靈丸方始回原。彼時人比你瘦小得多,又未練什武功,全仗姊姊細心愛護,常時抱前抱後才得長大。你和恩師都比我親生孃的恩還大,便多沒有良心也無想法使你生氣的道理。索性明說了吧,我老覺師父平日所說最有情理,誰都能夠遇到一個知己之交,尤其少年男女,真要情投意合,的確一見傾心,再要發現對方和他心志相同,由不得情分更深。明明都是一樣的至交姊妹兄弟,心裏也井沒有厚薄之分,不知怎的,遇上事格外顯得關切,不見便要想念,彷彿比那多年的親友更深一層似的。我先以爲疏不間親,朋友終是日子越久交情越深,怎會對於生人這樣好法,並且還是如磁引針,彼此相同?只內中一個稍差一點,這深密的友情便合不攏。先還不大相信,及至上次老龍坡我姊妹和沈、萬二兄相見,每人心裏竟會多了一個影子,和見別人大不相同。師父和湯八叔夫婦當着我們再一誇獎,由不得對他兄弟心生好感,也說不出什麼緣故。及至英哥、芳妹上月來會,共只住了一天,我便放他兄妹不下,尤其英哥老喜和我一起說笑,彷彿又比芳妹親近一點,這纔有點明白,也許師父平日所說業已應驗。但還不知對方心意如何?自己也有一點不好意思和姊姊談論,悶了好幾天,直到昨夜來此,和他兄妹相見,都是那麼親熱,心中感動。又聽雙方師長說起我二人訂婚之事,恩師問我願否,我正害羞,臉紅心跳,反被師父說了幾句,並說:‘此是終身大事,不是父母師長所能勉強,願否聽便,不應吞吐自誤。本來還想過上一年半月,等男女雙方相處日久方始明說,一則以後同住�@�d @�d в� �ߚ ��d `�d �( `�d ��弊病。二則你兩個都是從小隨師,相處多年,心性爲人均所深知,並且芳妹和姜師弟的婚姻業已定局,故此先行說定,使你二人更能用功,免卻許多不相干的煩惱顧忌。你們並未在城市之中長大,如何也有這樣習氣?’我這才恍然大悟,雖然答應,還不放心,英哥是否和我心意一樣,方纔揹人問他,他竟比我還要心熱,自從初見便常思念。
“因他再三和我說,沈師兄人是如何好法,對姊姊更是萬分敬愛,只他爲人忠厚面嫩,自知還未正式拜師,看得自己太低,恐配姊姊不上,不敢有什想頭。他在萬家住了幾天,英哥、芳妹幾次探詢他的口氣,他都力言對方無異神仙中人,他一個凡夫俗子,如何敢存此想;何況雙方素昧平生,只見一面,連姓名都不知道,彼此性情心志也都不知,再見一面都未必有望,如何談到別的?並勸他兄妹和姜師弟不可再提此事,以免師長知道發生誤會。再說人家一個少年俠女,這高本領,我們應該對她尊敬,雙方只見一面,誰也不知底細,背後談論於理不合。後經他兄妹二人背後窺探,他竟時常揹人愁嘆發呆,比初來時想念父仇未報心中悲憤情景又是不同。他和姜師弟患難骨肉之交,情分最深,無話不說,可是每一談到姊姊,他雖萬分敬愛,終是說他不配,並且學業未成,大仇未報,此身將來安危尚且不知,如何能作此非分之想?將來能見上兩面便是萬幸等語。姜師弟自然對他最是關切,有時說話稍重他便不快,說不應該背後談論。以後姜師弟只一開口便被攔住,用功卻是更勤更苦。我越想他越難得,聽英哥、芳妹口氣,他那性情也和姊姊好些相同,本來就想你們二位如和我四人一樣,結成三對未婚夫妻,豈不更好!今朝他兄妹和姜師弟走後,恩師和崔、賈二位師伯忽然談到此事,我在一旁偷聽,也是這等心意。不過恩師覺着雙方功力尚差,姊姊外柔內剛,不似我小孩脾氣,人又沉默,不輕開口,不知你的心意如何。想等沈師兄拜師之後,雙方日久情深,彼此心願方始明言,免你對他還有輕視之念,心中不願,話一出口便落痕跡,以後同門相處好些不便。
“聽英哥說,崔師伯先對沈師兄並不十分看重,不知怎的隔了一夜會變了一人,非但力主,並還極力擔保,在這一兩年內無論如何也將沈師兄學業造成。恩師還是推託,非要親自看過才能決定,暫時雖未定局,我卻看出姊姊雖因只見一面,沒有我和英哥接近,但是心中決不討厭。我由後迫來,本心就想作成此事,後來聽說姊姊不戰而退,便趕了來,不知還有一賊溜走,被你看破,剛將沈師兄救回,隨口說了兩句笑話,姊姊就生了氣。崔師伯先也覺着師父之言有理,故未當人表示,後見姊姊和我賭氣,故意和沈師兄親密,芳妹本來願意此事,藉着和我負氣再一幫腔,他老人家當然看出,所以那等說法。此老人最剛烈,心直計快,看他走得那急,滿面喜容,也許便爲此事,想早點和師父商量去呢!好姊姊,算我不好,你寬恕我一次,我們四人都坐在一起隨便談笑,免得拘束如何?”說時,樊茵還不怎樣,沈鴻不料霜虹當衆明言,卻着了大急,先是又驚又喜,暗中卻捏着一把冷汗,惟恐二女鬧僵,無話可說,不知如何是好;又恐意中人因羞成怒,把事鬧僵,自己也實不好意思,心正怦怦亂跳。
樊茵先聽霜虹那樣口敞,知道攔她不住,先頗不快,後見霜虹詞色誠懇,還是平日那樣親熱,又不忍怪她,當着外人的面也無法深說。正想回答,忽然瞥見沈鴻坐在對面又僵又窘,連頭都不敢擡起,心中一軟,覺着此人果是一個誠謹少年,看他意思對我早已愛極,再一臥憶霜虹所說萬氏兄妹轉告的話,越發心動。暗忖,師父常說我內心剛強,將來婚姻除卻對方人品本領之外,還要看他性情如何,非要我自己看中,佯樣願意,才能定準。此人樣樣都好,又是同門兄妹,二位師伯已先作合,聽口氣師父業已願意,必是爲了昔年婚姻不能如願,造成終身之恨,意欲等我到後雙方相處日久,問明彼此心意再行決定。只要自己點頭,事必成功。反正是這回事,他對我如此看重,我看他也頗投緣,人家業已當衆明言相親相愛,我比他們年長,心中願意,表面還要矜持,平白被他們取笑,還使對方心神不安。既是將來志同道合的終身伴侶,索性點頭,照崔師伯所說六人變成三對,以後少去許多拘柬,還可使他高興,豈不是好!心中尋思,仍不好意思明說,藉着答話,笑對霜虹道:“霜妹不要說了,志同道合的人互相敬愛,儘可放在心中,何必像你這樣昌言無忌呢!像世俗兒女那麼拘束怕羞固不應該,這等對面明言豈不也是太過?何況我們雖是志同道合,彼此尊重,到底相見日淺。只要大家是一條心,以後努力用功,學成下山,同往救濟生民,永遠都是那麼互相敬愛,再由雙方師長作主,自無話說。否則,任是用情多深也是白說。如今雙方性情爲人尚不深知,就聽彼此師長說得人好,還來不及互相考驗,如何作準?實不相瞞,連你和萬師弟的婚姻我都覺着早了一點呢!”
沈鴻一聽這等回答,心中喜極,幾乎疑在作夢,想要表示兩句,又不知說什話好,心正盤算,霜虹已笑答道:“姊姊說我們早也有道理,心志相投的人如磁引針,一拍即合。否則便是考驗上三年五載,照樣也是彼此疑忌,稍有波折便即中變。這類事我沒有經驗,但照師父平日所說,事並不能墨守成法,大家都願早日開心見腸,早一點並不妨事,你所說也有你的道理。不過你二人不問如何,情投意合終是真的,你們是否現在說定,或等見過師長將來再說均可隨便。現在大家親近一點,請你二位和我們一樣說笑,不要拘束,總可以吧!”樊茵笑說:“我們弟兄姊妹感情俱都一樣親熱,幾時有什顧忌疏遠呢?”隨朝沈鴻笑道:“沈師兄你還不過來,我這位小師妹最喜熱鬧,她自己臉皮厚,忘了是個女孩兒家,頂好人都和她一樣,免得她一個人不好意思,你就照她所說坐近一點吧!”
沈鴻聞言自是如奉綸音,高興已極,一面連聲應諾,一面走過。先想四人圍坐在那隻小方桌的四面互相談笑,就便表明自己心志。哪知霜虹狡檜,等二人剛一坐攏,稍談片刻,便朝萬英使一眼色,裝看萬芳做菜,避向一旁。沈、樊二人到底都是一見鍾情,彼此傾心,起初還不覺得,等到二次相見,經過一場患難,一個看出對方少年謹厚,人又英俊,更加好感;一個早就夢魂顛倒,再加上救命之恩,相處時久,自更越看越愛。
雙方都是情苗怒生,有增無減,後經霜虹把話叫明,知道雙方師長有意作合,四個同輩姊妹兄弟又都結了連理,誰也不會笑誰。算起來還是沈鴻出身耕讀之家,生長城市之中,比較面嫩,開頭只和對方說一句,應一句,言動均極小心,惟恐把話說錯,樊茵人又穩重,於是這三對未來小夫妻,內中兩對都是隨便說笑,語言無忌,親密非常。萬芳、姜飛這一對年紀最輕,因正忙於做菜,萬芳從小嬌慣,又比姜飛年長兩歲,身量雖已差不多高,卻以姊姊自命,稍有不合便呼來喝去。姜飛有時不服,爲了切一片筍的厚薄也要爭執,常時拌嘴,吵不兩句,姜飛一服低,重又和好起來,老是有說有笑,高興非常,看去顯得那麼天真而又熱情。只沈鴻、樊茵這一對隔桌對坐,從容應答,語聲又低,老是相敬如賓的神氣。另外四人都說這兩個是道學先生。隔了一會,還是樊茵看出沈鴻拘謹,兩次示意露出自己也頗愛他,不久師長必爲作主,男子丈夫當有勇氣,不應這樣自卑,有話你只管說,決不見怪。沈鴻對於樊茵原是越看越愛,一聽這等說法,又見姜飛、萬英這兩對都是那麼天真活潑,笑語如珠,親熱已極,卻又不似以前所見男女相交,彼此蜜愛輕憐,恨不能把兩個身子並在一團神氣,言動之間仍和往日一樣大方隨便,只不過自成一對,比別人彷彿接近一點。暗忖大家都是這樣,再如拘束也大小氣,於是漸漸膽大,便把自家心志和先後兩次相見敬愛情景說將出來。談了不多一會,飯菜全都做好,大家一同飲食,都認爲是從來未有之樂。
吃完又到外面看雪,新來的人都覺穿着雪裏快滑雪飛馳希奇好玩,無奈姜飛所制雪裏快只剩了一副半尚還完整,餘均跌碎。好在材料現成,姜飛手巧,非但照樣添制,每人做上一副,並還加以改進,比沈鴻昨日所用更加輕巧靈便。衆人從旁相助,人多手快,不久製成。樊茵見雪勢已止,天近黃昏,自己還未見過師長,意欲踏雪趕往白蓮磴拜見,請示之後再來。衆人均要同去。剛剛穿上,都是新學,少年好勝,想比人快,一路飛馳,晃眼便是二三裏。正在前呼後應,互相說笑,忽見前面飛也似趕來一人,腳底未穿雪具,急馳在那一丈多高的新雪之上,其行如飛,上下山崖如履平地,連身子都未見動,踏雪無痕,草上飛的輕功分明已臻絕頂。衆人看出那人年紀不大,所穿衣服又極單薄。方想此人是誰,這高本領?杜霜虹將手一揮,剛把衆人聚在一起,來人業已對面馳來。相隔還有兩三丈,姜飛見那人腰間掛着一根鐵笛,人還未到,便將手一揚,向衆招呼,忽然醒悟,當先搶上,剛問得一聲:“你是崔師伯門下的大師兄嗎?”來人業已對面,各自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