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手丐29、大雪滿空山 地凍天冰 良朋何處


原來那洞深藏崖腰山腹之中,只洞口一帶約有三丈方圓稍微平坦,再往裏去洞更高大,地勢突然下降,內裏洞穴甚多,高低不一。前後共有數十畝方圓,到處都是天然生成的峯巒巖峨,景物奇詭。二人每來都是忙於打獵,無心仔細遊玩,上月沈鴻覺着洞中景物太奇,特製了幾根火炬遊玩全洞,用功心切,無暇留連,走馬觀花匆匆一看便同走回,由此不曾深入。這時見洞口左角山石旁邊生着一堆柴火,火己快完,因有兩段極耐燒的巨枝,火還未滅,餘者業已成了灰燼,姜飛人卻不見。仔細察看,那火明是姜飛在此避雨所生。旁邊並還放着一隻小山羊,業已洗剝乾淨,切去一條前腿,火旁還有吃殘的羊腿骨,焦香氣味尚還未盡,好似剛走不過半個時辰左右,洞口還有兩處帶有水泥的腳印未被雨水衝去,腳尖卻朝崖盡頭來路一面,不像順着崖腰險徑往前走去。那羊也未帶走,照他爲人不應如此,何況家中缺肉之際。雨勢已住,又是一隻小羊,決不會丟在這裏空手回去,可是所用兵刃暗器一件也未留下,別的也看不出什麼痕跡。越想越奇,往洞外細看了看,因下面谷中水勢高漲,水面上還浮有兒只野豬、肥鹿之類野獸,被崖角大樹擋住,不曾往外漂去。

對面和正面崖上都掛着大片水簾瀑布,被大風一吹,宛如玉龍夭嬌,匹練卷舒,凌空飛舞,玉濺珠噴,打在水面之上叮叮咚咚響起一片繁音,與雷轟電射洪瀑之聲相應,彷彿黃鐘大呂之中雜以無數清音,宮商自協,聽去悅耳,聲勢卻極駭人。那雪崩也似的洪流巨瀑更是冷氣森森,逼得人身寒體戰。這等形勢自然無法下去,先已生火烤肉,並還吃了一隻羊腿,不像遇險神氣。如走來路上風一面,天未黑透,憑雙方的目力必能看見,何況沿途呼喊未停,稍微隔近彼此都要警覺,決不致錯過,如因不放心自己,雨住之後急於回家探望,走往歸途一面,一則所留殘火照着平日經驗這類耐燒的大木條約有半個時辰好燒,自己由崖頂尋來。雨勢剛止不久,相隔這近,就是風大路險,行路艱難,至多也僅頓飯光景,怎會毫無警覺?二則歸途這條崖腰棧道已被洪水沖塌,崩裂了幾處,好些地方均已中斷,並有極大瀑布阻隔,無法飛渡,此外更無道路,連想中途攀上崖頂都辦不到,如何過去:所留腳印又向崖盡頭來路一面,偏會不曾遇上,是何原故?

再往歸途走出不遠,以前所走過的那條山徑果然崩塌了七八丈,由崖頂掛下來的急流粗若巨繩,銀光如電,蜿蜒飛舞,大小二三十條,料知不能由此過去。由背後吹來的西北風實在冷得難耐,肚又奇餓。心想,二弟也許看見雨住,往上面探路,在我未上崖以前走往歸途,故此鍺過,先在下面曾聞崖頂有人說笑,口音雖不像是他,也許聽錯。

洞中火還未熄,附近山石後還有平日存放的大量木柴,這山羊少說也有四五十斤,共只烤吃了大半條前腿,洗剝得這樣乾淨,明是想要帶去,尚未取走。歸途口外地勢低凹,初來之時已有那大水勢,難於飛越,經此半日大風雷雨,想己一片汪洋,洪濤險惡,二弟無法過去也要回來,便是有路可以繞越,也必將這山羊帶走,不會就此回去。越想越有用。此時飢寒交迫,實在禁受不住,不如回到洞中,加上柴枝,烤些羊肉吃上一飽,就便取暖,先把飢寒擋住,等他回來想法回去。如其暫時不能,有這許多木柴枯枝,崖上下樹木又多,冷已不怕,這條小羊省一點吃也能度上好幾天,早晚終能想法回去。隻日裏臥眉峯頂蕭聲有異,不知師父和崔老前輩是否在內?如其有意相召,爲此耽擱,錯過機會,實在可惜!

既一想,如是師父,既用蕭聲示意接引,我二人這數月來的誠心毅力和平日爲人必早知道。爲了弟兄義氣,冒着風雨山洪奇險來此接應二弟回去,當無見怪之理。下面己是如此冷法,臥眉峯高出雲表,罡風凜冽,峯頂之上必更高寒,師父異人奇士自然無妨,我二人如何上去?初聽蕭聲時曾想用套索懸縋而上,沒有如願。第二次往上拋套索時,好似被人抓住擲將下來,並非掛在崖角上面,萬一真是師父所爲,不久定必下來,這一耽擱,不知何日才得相見?心中愁思,人早回到洞內。近火之後,身上溫暖了許多,忙取柴枝把火添上,再將羊肉切上一塊掛向火上燒烤。那生火之處本是一個天然石凹,形如一個大盆,洞中本存有一副鐵架和一根燒肉用的鐵叉,原是上月臥眉峯用剩之物。姜飛說:“我二人常在谷中打獵,這類野獸出沒無常,爲數又多。野豬野豹之類均極兇惡,往往等上半日才能打到,大哥因其路遠,耽擱用功,不許常去,我們以後不去則已,去到便要多打一些回來,索性另備一份燒烤用具,連鹽放在那裏,打到之後先在當地吃飽再回,免得和以前那樣,每次因來多是飢疲交加。”沈鴻自然贊好,非但用具齊備,並有一種不知名的木柴和帶有油性的山藤,一個耐燒,一個易燃,洞中也存有不少。

沈鴻自從上次和姜飛同來,打了兩隻鹿豹回去,姜飛因路太遠,往返不便,又料師父不久必來,沈鴻差了一年苦功,只管用功勤奮,根基仍不如自己堅實,意欲二人功力一樣,便請沈鴻專在臥眉峯用功,不令同獵,表面推說就在嶺後林中打獵,其實每次均來谷中。沈鴻事後才知,勸他不聽。姜飛本領較高,人又聰明機警,比自己強,感其意誠,也就聽之。谷中已有多日未來,將肉烤起之後心終不定,又防姜飛童心未退,知道自己尋來,藏向後洞裏面,高呼:“二弟如在洞中快些出來,莫要急我!”一面點了一根柴枝想往下洞尋找,猛想起、弟有時雖愛取笑,人極明白事理,當此危機密佈之時怎會故意使我愁急?下面雖不似洞外奇寒,雨住之後天氣已變,離火稍遠便覺寒冷,忙即走回,剛一轉身,忽然發現兩大捆獸皮業已包紮停當,都是皮板朝外,甚是整齊,並有一根新砍下的竹竿挑向兩頭。看神氣分明將獸皮包好,準備帶回,又打到一隻山羊,快要起身,忽遇狂風暴雨,人洞躲避。後來飢寒交迫,纔將山羊就着雨水洗剝乾淨,在洞中烤吃,所以恫口還有羊血和零亂的碎皮肝腸之類。所燒柴枝也不甚多。日前二弟曾說,山路大遠,爲想多得一些回去,又恐到家開剝污了臥眉峯溪水,近來打到野獸都是就地洗剝乾淨,將頭和臟腑丟掉,專挑好肉帶回,這樣輕便好拿,並且乾淨,還積有好些獸皮。因在開封時有一鄉鄰專做熟皮生意,學會硝皮之法,谷中恰巧產有天然硝石和一種石粉,用以硝皮再好沒有,每次所得均繃在洞內,準備硝好同時拿回。

這裏面除三張狼皮,幾張豹皮、鹿皮之外,還有一張大虎皮。事隔多日業已忘卻。

當日必是看要變天,想起洞中存皮,打算取回,又恐自己感冒剛好,跟去多一跋涉,才借打獵爲名想要取回。據二弟日前說,這些獸皮連同臥眉峯拿去的均早硝好,隨時均可拿回,不知何事耽擱,被阻在此。下面水中野獸浮屍甚多,狼、鹿、野豬、山羊都有,以二弟的本領極易打到,所獵山羊只有一隻,還是小的,也不應爲此耽擱許多時候,怎麼想也想不出個道理。有了這些獸皮,又均硝過,都是平日挑下來的好皮,毛長豐滿,輕暖非常,就是大雪封山,暫時不能回去,冷已不怕。只將二弟尋到,再多覓得一點食物,火不要熄,多守上十天半月也不妨事。心中略寬,肉也烤好。羊肉肥嫩,又脆又香,飢寒之中越覺味美,飽餐一頓,體力立時恢復。苦盼姜飛不回,立在洞前順風喊了一陣,終無迴音。先取了兩張狼皮圍在身上,想要尋去,既一想,二弟雖極膽勇義氣,行事極有分寸,只有絲毫可能,多麼危險他也不怕,如其萬辦不到,斷定無望,休說冒了奇險,稍微吃虧他都不幹。就算我上崖時他已走過,先後相差不過頓飯光景,彼時天已快黑,等他走近崖口,稍微察看天便黑透,歸途中間還隔着幾處險地。休說這大風雨,便是平日,除非風清月白之夜,這一往返也非容易,何況此時四面汪洋,到處山洪暴發,路已隔斷,如何過去?越想越覺姜飛不會走遠,就是回去,至多走出一段也必退回。無奈越等越無信息,關切太甚,又取了兩張鹿皮,將腿包好,把上身衣服用來包頭,再將油藤木柴編了一很大火把,長達丈許,扛在肩上,仍由崖頂原路尋去。原意姜飛無論如何也無法迴轉,必恐自己憂急,尚在覓路,想要冒險趕回,深悔方纔應該稍微點飢便去尋他。

彼時相隔不久,人未走遠,也許早已尋回,這樣冷天,免他受凍,少吃好些苦頭。今雖去晚,二弟望見火光必會尋來。

耳聽外面水聲如雷,風似小了許多,方纔空中尖銳刺耳的厲嘯已不再聽到。方想風勢如小也好一點,出洞一看,居然風停雨住,風雖還有,但比方纔小了十之七八,只是奇冷難禁。剛由暖處走出,只覺那風吹在臉上宛如刀割,還不怎樣難耐,等走上崖頂,越走越冷,風並不大,那樣冷的天氣卻是初次遇到。只管周身都是厚皮裹緊,前後胸均用狼皮包好,用腰帶做十字花綁向身上,外面還圍上一張大虎皮,一點沒有暖意,那奇冷無比的寒氣得隙即人,兩膀脅下獸皮未包緊之處寒風冷氣直往裏灌。當時透體生寒,周身冰涼,手指露在外面便即凍僵,剛烤乾的布鞋出來時還是熱的,共只走出了十多丈,非但早已冷透,走起路來彷彿踏在寒冰上面,那冷氣隔着鞋底和無數寒針一般往裏直鑽。

還未走到方纔山崖裂縫,腳已凍木。爲想姜飛遙望尋來,所扎火把又長又大,雖吃寒氣一逼,先比面盆還大的火頭只剩了四分之一。總算那一種老藤帶有油質,又極耐燒,不曾熄滅,老遠仍可望見。風又不大,兩崖相隔不到一丈,歸途又是順風,輕輕一縱便自縱過。一路舞動火把,口中高呼,往前走去,到了谷口一看,外面地勢稍低之處都已被水淹沒,好些山巒只剩一點尖頭,和土饅頭一樣浮在水上,高一點的危峯峭壁宛如大小島嶼,一座座矗立水中。天氣陰黑,不能看遠,照那谷外形勢,許多破陀業已浸人水中。

日裏許多大樹有的不見蹤影,有的只露一點樹梢,在寒潮中隨風搖擺,一叢叢水草也似。

看此形勢,分明水深已達兩三丈。這一帶地勢雖然最低,像這樣的大水,便照前山樵採人所說,也似從來少見。看出水面太寬,如上歸途離開最近的一座石堆相隔也有十多丈。

估計形勢,除卻來路那條橫嶺和中間有限幾處山崖高地,差不多全被水淹,多大本領也難飛越過去,姜飛自然無法通行,不知怎的聲影皆無。天又這樣冷法,萬一半夜大雪封山更是不妙,先頗憂急。後覺二弟雖然出身寒微,人最聰明,會想主意。此時到處大水包圍,只谷盡頭一片峭壁不曾上過。但那崖勢高陡險滑,以前曾和二弟想了種種方法意欲到頂一探,均未如願。況又不當歸路,斷無由此回去之理。此外別無道路,實在奇怪。

正尋思間,忽然一陣風過,猛觸靈機,暗忖,起初爲了回去路不好走,加上山洪阻路,好些地方無法過去,心中愁急。照這樣大水,分明那幾處奇險之地已被淹沒,所剩全是一些高的峯崖,隨便紮上一個木排便可劃了前去,如其大雪封山,自己不比尋常不會武功的那些藥夫子,索性全山冰凍,回去只更容易。如說天冷,有這些獸皮禦寒也不怕它。倒是二弟人在洞中出來不久,歸路己斷,他有好些東西均未拿走,分明是想看好地勢回去再拿。如何蹤跡全無,這樣寒天,就會水性也禁不住,何況水勢這大!他那水性又極有限。如說失足落水,黑夜之中看不出來,照他平日爲人也似不會遭此慘禍。越想越怪,大聲疾呼喊了一陣,始終沒有一點回音,人卻冷得難受已極。實在無法,仰望天空陰沉沉的,看不出絲毫星月,斷定半夜非要變天不可,共總那一點地方,人如在彼早已答應,怎麼也想不出個道理。深信姜飛聰明膽大,輕功又好,人更謹細,無論如何決不至於送命。又想雙方親逾骨肉,二弟回去不見自己必要尋來。他既能夠回去,也必有來的方法,在此狂呼無益,還是迴轉崖洞,候到天明,看清形勢再作計較爲是。

主意打定,便往回走。到了洞內,越想越煩,無計可施,又紮了兩個大火把,重又趕往谷口點燃,插向山石縫中,以便姜飛老遠望見可以尋來。事完天已深夜,沈鴻心中愁急,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隔不一會又去洞外張望天色,從未閤眼。好容易盼到天明,出洞一看,果然下起雪來,雖是初下,還不甚大,就這一夜北風,好些地方均已冰凍,可是谷口外面還是大片汪洋。仔細察看,除卻用船,萬萬不能走上歸途。看昨日姜飛所留餘火,至多離開不過半個把時辰,想扎木排回去決辦不到。崖上下又無砍伐竹木和製造木排痕跡,還有兩大捆獸皮和一隻山羊留在洞內,這些行徑也與姜飛平日爲人大不相同。

可是由谷口起直到底部全都仔細看過,別無道路。危崖後面雖是亂山叢雜,中間低處也都被水隔斷,就算能夠成功,但與歸途相反,越走越遠。以前曾和姜飛去過一次,一路翻山跳澗走出二十多裏,越往前山路越險,也越荒涼,中間還有一片森林,林內裏蛇獸猛惡多而厲害,像青狼、野豬之類一出動就是一大羣,少說也有二三十隻。看出厲害,又被一條絕壑所阻,看出危險太多,由此不曾再往探險,像昨日那樣狂風暴雨、山洪暴發、萬分險惡之時,不想法回家,往遠處走,就能過去也無此理!何況只有崖後一片亂山怪石相隔較近,可以設法攀援上下,走出裏許照樣也隔着一大片水,如何去法?

此外想要回去,相隔最近可以落腳的高地少說也有二三十丈。不是水流太急,這冷天氣已全結冰,就這樣,靠近各處山腳,凡是水可停留之處冰厚已達兩寸,用石塊拋將上去,如不用力都打不碎,再不趕緊回去,忽然全山冰凍,雪下越大,水深之處冰再凍得不厚,竹排無法通行,豈不進退兩難?照此形勢,二弟不知用什方法業已回去,到家不見自己,非尋不可。至少也必要在高處遙望疾呼,再隔些時如無蹤影,便是昨日雨中受寒感冒,人已病倒,非早想法趕回不可!心裏一急,忙往回跑。回到洞中,見雪下漸大,天亮已久,姜飛不曾尋來,料已病倒,越想越覺可慮,急於回去。

一到洞中便即準備,先將羊肉切下一塊,用鐵叉叉好,放向火架之上,準備少時吃飽上路。不等肉熟,便忙着往附近崖坡上去砍竹竿細藤,砍了一半,聞得洞中焦香,肉已烤焦,重又忙着將肉取下,削去焦處,切成大片,連鹽也顧不得蘸,胡亂搶吃了一飽,又往洞外去砍竹竿。姜飛仍無蹤影,越知所料不差,更加情急。沈鴻雖是耕讀人家出身,先受惡霸欺凌,逼死`�x`�x˨ ���x��x@��x�磨折,後和姜飛結爲弟兄,對方恰是幼遭孤露,窮苦出身,非但心思靈巧,任何勞作之事俱都來得,沈鴻無形中與之同化,雙方感情越好,遇事搶先下手。以前讀書人弄不慣的粗事,非但習慣自然,並還感覺親手做出來的物事別有樂趣。又因山居日久,樣樣都要自己動手,學會了不少技能,好東西均是自制。編制竹排雖是初次,用竹子樹枝窿片藤莖扎東西卻早學會,手法原理都是一樣。身邊本帶有一柄快刀,洞中還有一柄劈柴的斧頭,樣樣稱手。不消多時便砍下二三十根茶杯粗細的毛竹,都截成丈許來長一段,藤和蔑片更是現成,估計自家身子不重,足可應用。正要拖了起身,忽想起谷口崖坡上下這類毛竹頗多,忘了就地取材,平白多此跋涉,一次還運不完,如是二弟在此,決不會這樣粗心。本想棄掉重砍,又覺這類竹子生長山中,雖然到處都是,取用不盡,多用無妨,不應隨便糟蹋,再砍費時費事。谷口風大,天又大冷,還是多搬一兩次,連獸皮帶山羊和洞中一些零碎物事一齊帶走最好,便先將所砍竹竿用藤條束成兩捆,試一拖走並不費事,只上崖這一段要分兩次縋上,到了上面稍微加緊捆紮,一次便可運完。

忙將獸皮山羊綁在竹竿上面一同拖走。到了缺口,用隨帶套索繫好,人先縱過,分別拉往對崖。前途地勢較平,更易拖走,一會趕到谷口崖坡上面,把所有竹竿用新劈好的蔑條照上次編制風門之法編成一排,再用細藤兩頭束緊,另削了一根酒杯粗細的竹竿做篙,把山羊和各種零物綁在上面,以防滑落,爲防水溼。

雪已下大,挑了一張次皮包在所有獸皮外面,然後捆緊,背在身上,將竹排推入水中,縱將上去,果然輕巧靈便,可以隨意行駛。因臥眉峯旁橫嶺大長,不知要繞多遠,急於想知姜飛安危,好在前半段三分之二以上都是窪地。林野中間雖有不少峯崖陂陀,均不甚大,山洪高漲,容易繞越。只管雪花迷目,天氣酷寒,仗着路熟,不消片刻便趕到橫嶺之下。這纔看出那一帶地勢要高得多。水到嶺腳便被擋住,環山而流,其勢甚急,最淺之處才只二尺光景,並有無水之處。心料昨日山洪到此爲止,已由嶺腳往附近大壑中流去。臥眉峯前平日雨水積不住,雨過不久轉眼乾涸。嶺那面也許還是乾地都在意中。

就是有水,相隔這近,並有高地可通,也不妨事。忙將套索繫住,縱向坡上,取下所帶之物,用竹竿挑起,另用先備好的藤索將竹排拉上坡去,系向樹上,收起套索,挑了獸皮山羊,衝風冒雪往上趕去。

翻過嶺脊,雪下越大,相隔三尺以外不能辨物,高呼了幾聲未應,相隔尚遠,料知姜飛如在洞中決聽不見。自己昨夜還在萬分愁急,恐爲大水所阻,困在崖洞裏面,想不到只費了一早晨的工夫便即脫險,免卻飢寒之憂。可見人只勤勞,肯賣力氣,多麼艱難危險均可渡過。雪花如掌,滿空飛舞,越下越大,峯前嶺下盆地之上宛如銀海翻花,迷茫一白。遠近峯崖林木全都失蹤,什麼也看不見。連那又高又大的臥眉峯這時都看不出它的形貌,從上到下,前後左右都是雪花包圍。地上積雪已深好幾寸,路徑自然分不出來。腳底又滑,雖是一片斜坡,這樣大雪終恐失足滑跌,下面是否積有山洪也不知道。

到處銀光耀眼,雪浪奔騰,不特腳底格外留心,更恐無意之中撞向那些大小樹上受了誤傷。這一面看似斜坡,因爲樹多,比往上走還要艱難。爲防萬一,便將三折鉤連槍由腰間取下,順手抖直,探路前進,就這樣仍是難走已極。不是腳底滑溜,進退不能自主,便是所挑的擔被樹枝掛住。再不走着走着,微一疏忽撞向石樹之上,如非戒備周密,時刻留心意外,早已跌倒。這一面的山坡又寬又長,樹木更多,稍微心慌着急,走得稍快,便有危險。沈鴻懸念姜飛,空急無法,只得把氣沉穩,一步一步試探着走了下去。後來看出所挑竹竿大長,常有阻礙,又將竹竿削去大半,改短挑上,仍不好走,最後賭氣,只挑一頭,用手握緊,捐向肩頭,右手握着鉤連槍試探前進,這纔好些。

又走下一段,忽然發現兩株大松樹,認出平日往來之地,知道下面地勢平坦,往左一側便是與臥眉峯相連的一片高地。照來路所見水勢,就有山洪也不至於淹沒,但離所居崖洞還有好長一段。風狂雪大,雖然呼喊不應,但恐姜飛關心自己,冒着風雪出來尋找,一個不巧便要錯過,深悔昨日不該輕出,反而惹出許多事故。心念一動,不問對方聽見與否,便在風雪中高呼起來。總算這條路平日走慣,手中鉤連槍用處又多,既可往前探路,試探腳底虛實,偶然滑溜,只用槍尖朝外一鉤,便將左近樹木鉤住,不致滑墜下去。地理又熟,沿途那些樹木十九相識,雖有雪花遮迷,這類樹木最小的也有大半抱,又都鬆杉之類數百年以上古木,枝葉繁茂,經冬不調。上面只管蓋滿積雪,下面卻是空的。往往樹蔭之下留有大圈空地,點雪皆無,只一走近便可認出。連經過三四株大樹,辨出方向,跟着走上高地,這一帶本是那條山嶺的支脈,下半形勢雖極傾斜,上面卻是一道平岡,稀落落生着兩三行喬松果樹。沈、姜二人夏、秋之間常往當地納涼說笑,吃些瓜果,並還開有幾分菜園,積有數十株別處移來的小果樹。

另一頭通往臥眉峯前山坡,雖是羣山環拱中一片盆地,但是地勢獨高,並有兩條溪澗,溪澗上流均有瀑布,水清流急,從不幹涸。遇到大雨也從不上岸,雨住不久便往低處流去,不問多大的雨,至多個把時辰便復原狀。最妙是那共只裏許來長的一道溪流,溪岸闊達兩三丈,水深卻只五六尺,離岸永遠只有一二尺高下。水中都是五色石卵,清麗可玩。水深之處蔣藻紛披,蒼苔肥潤。二人到後又在溪上搭了一道木橋,託前山樵採人買了好些菱藕種在裏面,準備明年夏秋間全溪都是荷花菱熒。又在對岸開了幾畝土地,剛把麥子種上,以待明年收穫,都是姜飛出的主意。風景極好,二人常在風月良宵臨流望月,不是互相說笑,藉此休息日間疲勞,便是同練武功,互打對子。並往岡上藉着大材掩避,對打暗器,專練針鋒相對,用自己的暗器把敵人的暗器打飛,仗着樹林遮避可免誤傷,又可利用形勢閃躲變化。這一帶平岡於是成了每日必到之所,閉了眼睛也能走過,料知本身不會有險。途中曾用身邊石子打往下面試探,都是實地,也無水聲,心更放寬。只要姜飛人在洞內便可無事。暗忖,前山樵採人說得大雪封山到處冰天雪地寸步難行,更無處尋找食物。雖有野獸,相隔較遠,山路險滑,也追它不上。自己爲此還曾準備了好幾個月的糧食和乾柴,醃了不少菜蔬,吃的本不發愁。只爲近十日來天氣晴和,大家忙於用功,想在師父未到以前將席師和王老前輩所傳內功槍法練熟一些,並將二弟鎖心輪一同學會。只顧想把弟兄二人的功力拉平,初來沒有經歷,沒想到天氣變得這快,一日夜工夫寒暖相差有這許多。

直到昨日早起,二弟覺着天更悶熱,彷彿四五月的天氣,想起所聞和以前在鄉間的經歷,知快變天。又見洞中醃肉太少,惟恐師父突然迴轉沒有吃的,方始發急。事前明言同去也好,偏又力阻,說我感冒新愈,不令同往,萬一彼此往來相左,如何是好?二弟人又義氣,就許趕往尋我,因雪太大,不曾遇上,豈不是糟!邊想邊往回跑,屢喊不應,心已疑慮。趕到洞前,見洞門半開,地上雪深尺許,還是昨日走時原樣,雪中沒有移動痕跡,便知不妙,口中急呼“二弟”,匆匆趕進,果然冷竈無煙,靜悄悄的,哪有人影?分明姜飛並未回過。這一驚,真非小可,當時心裏一酸,忍不住淚流如雨,痛哭起來。這樣大雪寒天,好容易才得冒了奇險趕回,這時雪積更深,已快過尺,離身三數尺外什麼都看不見。多大聲息也被風雪壓住,不能及遠。看是看不見,聽又聽不出,照歸途的經歷,非但無法尋人,再想回到谷中探看都是萬分艱險。傷心悲哭了一陣,連那酷寒的天氣也都忘掉。後來覺着號哭無益,強忍悲痛,沉穩心情,把連來帶去以及昨日所見經過仔細尋思。姜飛先在洞中避雨,烤火吃肉,後又帶了兵器想由崖頂走往回路察探。彼時天剛黃昏,自己到後一會方始天黑。他起身在前不會看不出來,照今朝所見形勢,無論如何也不致失足落水,何況他那一身輕功比我還高,又會一點水性。山洪雖猛,只谷口一大片是雨水積成,離口稍遠到處都是肢陀大樹,怎會淹死?就算膽大疏忽,昨日谷盡頭那些野獸尚且浮起,谷中漂出來的許多樹木,還有別處隨流而來的各種雜物死獸俱都漂浮水上,聚在口外崖凹之下,無一流遠,不算別處,當地共只數百畝方圓一片水蕩,別處雖有大水,均被峯崖山坡隔斷,流不過去。撐着竹排一路走來,初起身時只有一點雪花,走了一半雪方落大,沿途也曾仔細察看,並還特意繞了幾處,並未見到浮屍。無論二弟爲人和他本領,以及他走後崖洞中的光景,均無可死之道,如何人會不見?

如說急於回家,看出水大,連獸皮山羊也不想帶,仗着輕功,或是想什方法空身趕回。

走到中途,忽然爲水所困,無法脫身。但這一帶地勢好些均是必由之路,沿途也曾大聲疾呼,決不會一句也聽不出。他又力大身輕,聰明機警,地理比我更熟,無論多麼艱險,或進或退,都會想出法子。哪有困守水中,甘受雪虐風饕,束手待斃,任憑凍死之理,越想越無此事,愁懷稍放。早上雖然吃過一頓,一則歸心太急,匆匆不曾吃飽,便忙扎竹排,撐了回來。後在風雪中翻山過嶺,上下奔馳,未免力乏,坐定之後便覺飢疲交加,冷得難受。心想,不間如何,也要有點精力才行,悲哭無用,不如把人生起,將飯煮好,吃飽之後換了冬衣再打主意尋找二弟。

念頭一轉,便生火煮飯,風門也自關好。洞中太暗,又點了一盞油燈。本心雖想姜飛決不至死,無奈雙方情意太深,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只管自行寬解,仍是放心不下,一面做事,隔不一會又傷起心來。因防姜飛萬一逃回,或是自己前往將他接應回來,總難免於飢寒交迫,便是自己無心吞吃,不準備點食物熱水,到時也必手忙腳亂,難於解救。只好耐着悲懷,將食水弄好。後又想到蕭聲奇怪,非是師父和崔老人不可,否則也是一位異人奇士。這樣大風,忽在峯頂吹蕭,決非無因,必是知要變天,藉此警告,以二弟爲人斷無短命之理。一路細心觀察,又看不出絲毫死傷形跡。真有兇險,師父和崔老人在此決不坐視。多半二弟出身貧家,聰明耐勞,年幼用功,人又至誠義氣,獨蒙師長看重,業被師父和崔老人接應了去,也許一直便被引上山頂。這大風雪,這樣高出雲漢的山峯我自不能上去。二弟樣樣都比我強,師父愛他原是應該,可是以他爲人,這樣大喜之事決不致瞞我。必是師父嫌我是個讀書人出身,文弱無能,不耐勞苦,故意藉此考驗我的心志也未可知,但盼如此!只要二弟不是遇險,我就不如他也所心願,只是無法探知他的吉凶下落,叫人放心不下而已。初轉念時,正代姜飛高興,想到末了,又黨姜飛人最義氣,就是師父有心考驗,暫時不許通知,他知我放心不下,也必再四哀求,設法使我知道,決不會自己受了師恩,得到好處,卻叫我一人在此着急傷心,斷無此理!

重又憂急悲苦起來。似這樣一個人在洞中時憂時喜,時而悲泣哭訴,自言自語,和瘋了一般。勉強把水燒開,爲料姜飛凍了一日夜歸來,定必飢寒交迫,還煮了一鍋白米飯,把剩的醃肉蒸上一塊,匆匆做好。自己也無心吃,含着淚水,喊着“二弟”,一面哭訴,胡亂嚥了一個半炮,把先備好的冬衣取出,匆匆換上,由風門上小窗外望,雪深已快二尺,心更愁急,宛如刀割。換好衣服,先打不起主意,忽然想起,我兩人的衣服都在老河口購買,後又託人帶些針線布匹,把山中打來的獸皮胡亂做了兩件大氅。這樣冷天,峯頂那樣高寒,比下面冷得多,就是師父把他接上峯去,也應把他冬衣一同帶走。如何留在此地?想到這裏,越料凶多吉少,放聲大哭了一陣。又想,哭不是事,我二人既是生死患難之交,哪怕死在雪中,也要尋他回來。當時激發義氣,膽勇一壯,正要二次衝冒風雪,犯險往尋,忽想起雪勢太大,多好輕功也難往來。

記得前在青雲山萬家,聽鐵蜈蚣談那昔年經歷的奇蹟,曾經說起,四十年前爲學七禽掌,往北天山尋人,正遇冰天雪地,雪深數尺,幾乎困在中途雪漠之中。幸遇隱居天山穿雲頂下的一位大俠,非但把七禽掌學成,並還學會雪中飛馳之法,姜飛和萬氏兄妹俱都好奇,追根問底。後又問出兩種雪具製法,除狗拖的雪橇外,還有一種雪裏快,乃竹木所制,下面釘上鐵皮,穿在靴鞋之上,踏雪而馳,其急如飛,多麼深厚的冰雪均可往來自若。上月二弟聽說封山之後滿山冰雪,寸步難移,曾將毛竹削制,用火烤彎,照鐵老前輩所說,制了幾副雪裏快。前面井有雪擋,又託人買來鐵皮釘在下面,彼時看去又長又笨,穿在腳上無法行路,還在笑他。二弟偏說,爲了此事曾向鐵老前輩幾次討教,決不會差,所說道理極對,大哥不信,到了大雪封山我們打獵之時必能看出它的用處。

現在門外雪深兩尺,天還在下,一想那雪裏快穿在腳上滑行起來多半合用,何不試它一試?這東西二弟又做了三四副,如其能行,便連他衣履和另一副一同帶去,真能將人救回,轉危爲安,豈非萬幸!

心方一動,偶一回顧,見風門上小窗外面似有大團白影一閃,先當眼花,因所穿皮套褲乃姜飛所制,正在傷心,也未在意。等到穿好,穿上雪裏快,見那東西長達三尺,踏在腳上彷彿兩隻小船,走起路來大不方便,稍一疏忽,不是絆倒,便易折斷。暗忖,我真笨人,這東西平地上如何可以行走,外面雪下越深,先開門縫,寬只尺許,再往前便被積雪擋住,必須將門打開,將這東西送到外面,到了雪裏再穿,練習好了滑行之法方可上路。此時穿在腳上非但累贅,一個不巧將它折斷更難起身,還有食物熱水也應準備,忙將雪裏快脫下,正忙着包裹姜飛的冬衣,洗滌瓦瓶,想裝熱水,猛一眼看向門外,又瞥見有一人影由右而左走將過去,頭上毛茸茸的,身甚高大,看去像個雪人,門上小窗只有尺許方圓,乃是以前初來時姜飛在前山道觀中拾來的一片破玻璃,彼時玻璃雖頗貴重,不是尋常人家所有。因其破碎殘缺,通體只有尺許大小,四邊好些殘缺,恐其將手劃破,攜帶不便,勸令齊去。姜飛笑說:“什麼�`�x`�x˨ ���x��x ��x尋覓。”非要帶走不可。弟兄情厚,也就聽之,心還笑他,到底出身寒苦,什麼東西看見都是好的。先在路上還不怎樣,一到老河口便什麼都要,非但針線刀剪、鍋瓢碗盞居家日用之物,甚至破銅爛鐵極不起眼的東西被他看見,略一尋思,便非帶走不可。沿途拾得的不算,內有許多東西並還用錢買來,問他何用,必說大哥家中雖非富有,出身總算小康讀書人家,平日只知讀書,哪曉得這些東西的用處,到了用時自會知道。自己見他亂七八糟弄了一大筐,走到路上甚是累贅,又搶着挑擔,只一上肩便不肯放,說又說他不過,勸是不聽。後來零碎東西越收越多,每次說他童心未退,專收這類破銅爛鐵討厭之物作什,他總微笑不答;哪知到了山中漸漸顯出他的智能,無論缺少何物,當時便可拿到。有時並託前山樵採人往城鎮中代買,也都是些眼前輯不起而將來必須之物,當時等用無從尋覓之物極少發生。那心思的細密和善於慮遠,休說來成年的幼童,便是大人也不會有這樣周到。

雖只弟兄二人同居深山之中,一點不嫌寂寞煩悶。本是至交,情如兄弟,日子一久越發由愛生敬,對他佩服已極。做那風門時,力說有了這門雖可避風禦寒,只是關上之後光景太暗,第二日早起一看,這片玻璃便嵌了上去,一點看不出是破碎之物,上下並還開了幾個小門,均可隨意啓閉。另外還有布簾隨時卷落,以防進風。爲了小門布簾不曾放落,雪光由外反映,白影落在地上。想起姜飛心思之細,正在傷感,急於收拾停當去往門外雪地裏演習,只稍微能夠滑行,不致半身陷入雪內,舉步皆難,便即尋去。心亂頭上兩次發現窗外影子,均未當時往看,等將應用之物全數帶好,又將萬家行時所贈傷藥取放身邊,拿了雪裏快,將門用力往前推開了些,側身而出,到了外面方始想起,方纔外面似有人影閃過。事前窗口外也有一團毛茸茸的白影,像有一戴皮帽的人立在門外窺探,怎的這樣疏忽,不曾出看?念頭才動,目光到處,看出風門外小窗下面果有一雙腳印,甚是長大。印卻不深,剛下來的積雪何等鬆浮,那腳印都只一兩寸深,正當門前,這一椎門向外,內一腳印前頭業已散亂,只有一個完整,大雪飄飄,就這轉眼之間業已蓋上不少,料知既有外人來此窺探,又剛離去不久,附近腳印必多,再不往尋一會必要被雪遮沒,不顧多看,忙即往旁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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