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起身,店主已備一匹好馬相待。沈鴻開發店錢,店主執意不收,說:“那火牌便是店賬,沈兄不必客氣。”沈鴻知道再說便假,只得騎馬上路。途中無事,一路急行,到了開封城內相國寺左近,正在察看有無魏強所說的人,忽見一個壯漢由側面一家客店中趕出,將馬接過,先朝馬鞍下看了看,笑問:“尊兄如無什事,邱二兄這匹馬請交我吧。”沈鴻行時早聽魏、邱二人說過,忙即下馬稱謝,並託代向二人致意,壯漢便將馬拉去,走往小巷之中。沈鴻想起此人由路旁客店中跑出,必與相識,自己人地生疏,託他引往住店要方便得多,如何忘卻?剛把行李放在路旁,想去住店,便見兩個店夥走來迎接,沈鴻一問方纔接馬壯漢可是相識,店夥答說:“此是北街楊家鏢局的夥計,並不住在店內,方纔那馬是尊客騎來的嗎?”沈鴻點了點頭,見店夥面有驚奇之色,也未在意。一路奔馳,飢疲交加,因覺錢帶不多,獨手丐酒量又大,將人尋到還要款待,不敢多用。尋了一間小房住下,自去街上買了一點便宜食物胡亂吃飽,略微歇息,大已入夜,知道當夜無從訪問,索性補足睡眠,養好精神,明日一早再去相國寺中查訪。
那相國寺原是數百年的大廟,內中僧房甚多,廟內並有不少攤鋪,雜戲、評話和各種江湖賣藝賣藥的人,熱鬧非常。沈鴻初次到達,所聞不多,隔夜便向店夥打聽。沈鴻住的雖是小房,飲食自理,無什油水,店家因他昨日所騎的馬來得奇怪,一到便有鏢行中人將馬接去,看不出是什路數,不敢得罪,有問必答。沈鴻天明起身,匆匆洗漱便往外跑。店夥笑說:“此時還早,尊客吃完點心再走。”沈鴻見店夥和氣,心想,獨手丐遊戲風塵,既約在此,定必常來此間,店夥也許認得,便向他打聽,有無這樣一個花子。
店夥笑說:“相國寺中花子甚多,多在山門側面大樹之下。此地花子與別處不同,都有師父傳授,好吃懶做,把手背朝下當着職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極少好人,斷手斷腳的有十好幾個,像你所說那樣花子甚多,說不上是哪一個。如尋不到,最好明早再去,因爲明天相國寺廟會,香客遊人甚多,並有善人賙濟窮苦,散錢之處在西偏殿旁禪堂之內,各地窮人都要趕來討領錢米。你說那人既在此地,不會不來。我不知尊客尋他什麼意思。如有什事,最好今日不要前去,以免打草驚蛇,被他滑掉。”沈鴻知道店夥誤把自己當成官差,心中好笑,不便明言,隨口笑答:“這是我一位老長親,多年不通音信,日前在孝義縣聽人說在此地,光景窮苦,特來尋他,並無他意。”店夥也未再說,沈鴻便往寺中走去。
相隔只半條街,轉眼走到。入內一看,山門裏面廣場上到處都是篷帳桌凳,雜亂不堪,許多賣早點零食的攤販已將布篷支起,擺好桌椅板凳,生起火來。還有許多跑馬解的,有的佈置場子,有的還未睡醒,都是一些看攤的人,領頭出場的尚還未到。這類攤篷不下二三百處。雖是清早,依舊人聲嘈雜,此呼彼應,往來奔走,各人忙亂做一堆,遊人卻是一個沒有,比起故鄉那些大廟迥乎不同,哪像一所禪林清靜之地?暗忖,還沒到廟會己這樣雜亂,明日不知如何熱鬧,尋人想必更難。先在廟中走了一陣,一個花子也未遇上。心想,獨手老前輩既然隱跡風塵,必與廟中花子相識,何不去尋他們打聽?
因山門旁邊大樹下並無花子蹤跡,又聽攤上人談說西禪堂今日發票,與店夥之言相合,心疑花子往領錢票,向一老年攤販打聽,那老頭人甚忠厚,聞言朝沈鴻上下一看,笑道:
“相公氣派不像窮人,他們都有幫頭,外人插不進去,就遇好心人送你一點錢米,走出門休想太平。再說年紀輕輕,什麼事不好做,何苦手背朝下討來用呢?真要異鄉流落,缺少盤川,想別的方法也好。”沈鴻知他誤會,便說不是討錢,是尋一人,便將獨手丐形貌說出,問可見過。老頭聞言,越發驚奇道:“相公像個讀書人,如何和這樣的人打交道?相國寺中另有一夥缺手斷腿的花子,最是兇橫,專一強討惡化,有的身邊還帶有毒蟲,厲害非常,無人敢惹。討起錢來也是他們搶在前面,決無好事。再說這樣人甚多,也不知你說的是哪一個?”沈鴻再往下說,老頭已自走開。
這時許多食物攤都已陳列停當,生火出賣。沈鴻覺着腹飢,隨便尋一攤頭買了一碗豆漿、幾個燒餅,正想吃完尋往西禪堂一試,忽見旁邊有一十二三歲的幼童,骨瘦如柴,穿着一身破舊短衣,坐在旁邊樹根之上不時低頭嘆氣。心想,小小年紀,有何心事,也許家中窮苦腹中飢餓之故。因那幼童穿得大破,看去卻不像個小花子,目光又常注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也許初學叫花,還不好意思張口向人。好好一個小孩,就此落入乞討之中,養成好吃懶做、不勞而獲習氣,豈不可惜?何不喊他過來,請他吃上一飽,少時同去他家,問明詳情。如有大人,便省出一點銀子分送與他,使能小本經商,勉強度日,養其廉恥,免得墮落,豈不比佞佛燒香要好得多?便笑喚道:“小兄弟請過來。”
幼童應聲走過,笑問客人:“可是要我領路走逛龍亭鐵塔的麼?我早就看出你是外鄉來的客人了。”沈鴻一問,原來那幼童姜飛是個孤兒,隨一寡母紡織度日,甚是寒苦。從小聰明,想要讀書,家中無錢。恰巧左近富家的書房設在後花園內,因和園了相識,藉着代他打掃澆花,漸漸混了進去。事完便在書房門外偷聽,並將富家子弟丟掉的舊書拾起,暗中勤讀。
那富家是一土豪,家中妻妾成羣,子孫衆多,但都嬌生慣養,貪玩逃學,把讀書視若畏途。先生姓賈,外表是個中年寒士,人甚豪爽慷慨,沒有一點頭巾氣。自從發現有一貧兒在外偷聽,知道東家是個俗惡不堪的土豪:自己爲他教讀出於無奈,而這一班學生都是頑劣驕縱,恨書如仇,就想爲他盡心也辦不到,每日心情十分苦悶。忽然發現這樣一個年幼好學的美質,甚是喜愛,極想加以造就。無奈東家習氣太重,貧富尊卑之念太深,如與明言,決不肯容一貧兒和他子女共讀。自己氣味不投,平日又少見面。心正打算,這日大雪風寒,候到傍午,才見幾個學生被一羣男女下人擡抱而來,重裘之外還帶上風帽,穿上斗篷。內有兩個年已十八九歲,竟推天冷,惟恐受寒傷風,告假不到,因防先生不快,還由東家親筆寫了一張紙條。下人去後,賈先生方想:“膏粱子弟真個下材。如今大雪寒天,外面許多窮人不是衣食不周,便是爲了生活在風雪中掙扎。可是人多筋強力壯,照樣勞苦,什麼叫做傷風怕冷全沒放在心上。東家這裏窮奢極欲,何等享受。休說他那重房密室溫暖如春,便這書房之內,白天沾了學生的光,也是爐火熊熊,沒有一毫寒意。我連一件舊棉袍都穿不住,他們穿了這許多的皮棉還要說冷,體力如此嬌嫩,日後如何出去做事?東家還有譽兒之痹,只一見面必說他那兒女命相極貴,如何聰明孝順,不是封疆大吏,便是一品夫人,功名富貴簡直手到拿來,也不想想這般蠢材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只知儘性享受,暴殄天物,休說一技之長,連幾句死書都不肯讀,就仗父兄餘蔭、親友援引取得功名,也無非多害好些人民,除此一條做官的路,只要朝中有人,或者還有指望,更無其他謀生之地。看來這些未來的小害民賊不是做官造孽去害人民,便是害他自己墮落窮餓而死。反正害人害己都是一害,偏說得那等好法,當成活寶一樣看待。我在他家爲師,本心未始不想改變他們氣質,化莠爲良,就不能日後做點事業,以他的財勢多爲人民造福,至少能使安分守己,稍知善惡之分,不去害人,豈不也好;無奈全家混蛋,環境太壞,這些子女天生劣根,從小看慣父母尊長那樣驕奢淫逸,耳目所及無非罪惡之跡,一任自己苦口婆心,百般勸導,少年天真,並非聽不進去,也頗有感動時候,但是習與性成,一出書房便忘了一個乾淨,父兄大人非但不知教訓,反認爲他的富貴命中帶來,理應享受,越考究越舒適,說將出去越有面子,一呼百諾纔是威風,婢美妾嬌纔是福氣。奴僕下人與勞作之事,皆是天生苦命的貧賤之人所爲,有福不享不特冤枉,也失了身份。把自己平日所說勤儉持躬、推己及人、寬厚誠敬、愛羣濟世許多勸告的話,除用功讀書是爲將來升官發財沒有反對而外,餘都認爲迂腐之談。
“那土豪並說:‘自來只有狀元徒弟,沒有狀元先生。賈老師雖然無人引進,不知他的家鄉來歷,但我遇他之時也是嚴冬風雪。見他穿了一件舊夾衫,爲廟中和尚寫匾,手待兩尺來長的大筆,運轉如飛,四個五六尺方圓的大字一揮而就。寫時人和生龍活虎一樣,不似別的秀才一身酸氣。寫完到他房內,見那桌上所抄書本小比蠅頭。別的不說,單這一筆字我生平便未見過。後聽和尚說,初來廟中不久和尚也是看他不起、這日忽有兩個貴官前來拜訪,賓主三人閉門密談,和尚派人在隔壁房中偷聽,滿擬他有此貴官好友必能發跡,哪知此人性情古怪,和來人越說越僵,最後竟翻臉怒罵,喝令來客快滾。
後來送了兩次金銀重禮全都不收。不久還要離去。我由當地路過,料知必有來歷,知他這樣人都是怪脾氣,用了許多方法與之結交,還在當地多住了好幾天。他始終對我精神冷淡,除吃我兩頓飯外分文不取。最後彼此要走,我才露出求師之意,不料他竟一口答應。但是說好,只教三年,要一清靜書房獨居在內,不與外人相見,主人宴會賓客也不入席,來此已一年多,每月難得見到一面,見時不問永不開口,屢次探詢,始終不說他的身世,老是一張冷臉,不像教書時那樣和氣,有說有笑,越想越奇怪。我不知他才學如何,後將他所作詩文偷出,向本城兩位老翰林請教,均說此是寫作俱佳的奇才,屢次託我引進,想結一個斯文知己,他都堅拒,至今我還無法回覆人家。你們想,這樣怪人,多好學問也必窮苦一生。照他所說,有福不享專去救那苦人豈非呆子?天下苦人如此多法,哪裏救得過來?而且這類苦人大都又窮又髒,蠢得可憐,賣苦力氣是他本分。要是這些天生苦命的人都能享福,我們這些富貴中人也如何顯得出來?他們休說有福可享,便是豐衣足食,也不肯再做我們奴僕,由我呼來喝去,隨便打罵,不敢反抗了。就是爲想多得點錢來服侍我們,稍微打罵也必不肯受氣,各自辭退,那還成個什麼世界?這些話簡直不通。聽人說他教得真好,雖然不肯打學生,管得卻嚴。第一,以前你們不論多好衣服,當天就髒得不成樣子。自他來後,每日放學回來身上總是乾淨,可見勤儉小氣的人不肯糟蹋東西,自有他的好處。是他教過的書也能講出。字更寫得好,比前幾個老師要強得多,總算難得。至於別的廢話,聽只管聽,不可信以爲真。老師那好學問,要不是這樣怪脾氣、怪議論,也不會窮苦多年,沒有出息。那兩個大官明是他的好友,想要引他出去做官,他會把人家得罪出去,有路不走,斷無出頭之日。你們學他,非糟不可。’這樣東家和學生如何處得下去?自己偏又四海飄零,無家可歸,既拿束-,受人錢財,不能不出點力;這些子弟中毒已深,又無可救藥。”
心正煩悶,急聽窗外響了一下。想起貧兒姜飛每日伏在窗外聽書,這冷天氣不知來否?忙走過去一看,果是姜飛,靠在窗旁正在搓手呵氣。一張小臉已凍成了烏色,身上頭上還有好些雪花未溶。穿着一身補了又補的短襖褲,一雙破鞋,腳跟也露出在外,凍得紅裏透黑。脅下夾着兩本破書,雖然凍得發抖,身子仍是筆挺,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先生”,沒有一點委屈乞憐之容,不禁又憐又愛。暗付,富貴人家的子女住的高房大廈,室暖如春,身穿重裘,還在喊冷,請了專館先生,日高三丈尚未起身。此時快吃午飯,方由下人和搭木偶一樣連擡帶抱、前呼後擁送進房內,有書不讀,一味享受頑皮。
這個貧兒爲了家中寒苦,無力讀書,不論寒暑風雨,每日立在窗外偷聽,已有數月。雙方對比,不特苦樂相去天淵,看去也大令人不平。也未和學生商量,便將姜飛喊了進來。
剛到門口,想要走進,侍候書房的下人面上便現不快之容。姜飛原受園丁囑咐,知道偷聽讀書乃是情面,園丁擔着責任。一個不巧,主人怪罪,必遭毒打,還要連累園丁。同時人在外面風雪之中凍了好些時,內外冷熱相差太大。還未走進,便覺裏面火爐也似,一股熱氣由簾縫中迎面撲來,逼得氣透不轉,忙即往後倒退,先生見惡奴朝着姜飛怒目相視,人已往後倒退,本要發作,繼一想,這類奴才無可理喻,自己雖然無關,此子家住在此,難免吃虧。再則人在外面凍了多時,驟進暖房難免感冒。想了一想,笑道:
“你在外面凍了多時,裏面太熱,就在廊內坐上一會,等我再來問話。”隨將自己的茶倒了一杯,令在廊內坐定,一面吩咐開飯。惡奴雖然不願,但知主人敬師,不敢不聽,那幾個小主人爲了起來太晚,巴不得先生有事,不上生書,也一起跟了出來,朝姜飛問東問西,並把家中帶去的糖果遞了一些過去。先生笑說:“可見還是環境不良,人性本善,多少也有一點同情。他也是父母所養,不過少了幾個錢,這等窮苦。你看人家比你們還小,爲想讀書,冒着風寒雨雪來此聽講,多麼可憐!我意欲留他吃一頓飯,稍微賙濟,送他幾本書讀,你們願意麼?”那些學生到底都是幼童,想討老師的好,加以平日頑皮,除幾個年長一點的嫌髒沒有開口外,餘都同聲笑諾。
惡奴見姜飛周身溼污,老師還要留他吃飯,氣在心裏,不敢發作,故意笑對衆學生道:“這是一個住在附近的放牛娃。都是園了老王偷懶,想他掃地,引進園來,要被大老爺知道,連他和老王都非倒黴不可。好的打上一頓鞭子趕走了事。重一點便當他小賊看待,一張名帖送到祥符縣便枷起來,受罪更大。總算今天運氣,被師老爺遇上,看他可憐,就是鬧出事來也有師老爺擔待,不與我們下人相干。按說小人不該多嘴,”不過諸位少爺小姐身子何等嬌慣,平日由這屋到那屋,不穿斗篷都要傷風。今天師老爺大發善心,請他吃飯,好在飯菜都多,每天都剩不少,賞他吃點無妨。這樣一件小事師老爺儘管做主,去做好人,用不着商量。外面這大風雪,諸位少爺小姐由暖房裏走出,要是受寒小的卻擔不起。我看師老爺要請客,我到廚房傳話,爲這位小客人辦上一桌整席,都比少爺小姐冒寒生病要強得多。他這一身又髒又臭,諸位少爺小姐千金之體,如何與他同座?快請回房,我叫廚房單開一桌,由師老爺陠�O ��O IP �!� �O ��O �1 ��O ��了。”內中幾個小的本已有了同情之心,及聽惡奴一說,想起父母平時之言,再見姜飛穿得那樣破舊溼污,立起輕視之念,便走了進去,隔着窗子向外偷看,書也不讀。惡奴吳元立時跟進,從中挑撥,想由這些蠢子去向主人說先生的壞話。賈先生知那惡奴吳元勢利刻薄,好猾異常,最得主人寵信,因自己不大愛理他,心中懷恨,幾次去向主人進讒,均因主人聽信那兩個老翰林之言,對於自己十分尊敬,只管賓主性情不投,下人壞話卻說不進去、碰了兩次釘子,一直敢怒而不敢言。今日好容易抓住題目,自然不肯放過。明聽在旁冷言冷語,暗中挑撥,心中好笑,絲毫不以爲意。因將開飯,索性不回書房,徑在廊前盤問姜飛身世。聽說寡婦孤兒一貧如洗,越發憐憫。因那走廊外有一層門窗,設有桌椅、火盆、茶爐,比起露天暖和得多。
姜飛吃完熱茶,坐了一會,面色已轉紅潤,手足溫暖,精神起來。知道書房太熱,少時出去仍不免於受涼,也就不再勉強。跟着惡奴把飯開來,果然分成內外兩桌。在外面茶桌上擺下兩份碗筷。平日原有四盆八碗,菜極豐盛。惡奴故意分出兩碗兩盆,所有好菜都放在書房之內不端出來。先生知其故意侮辱,表示貧兒乃老師之客,只配這幾樣粗菜。其實上豪飲食講究,就這兩盆兩碗也極精美,不是窮苦之人所能入口。心正想事,也付之一笑,只勸姜飛隨意飲食,說:“今日也許無暇和你多談,日內天如放晴,可去龍亭等我,還有話說。”這時,惡奴正在裏面開飯,無人在旁。飯桶放在茶几上面,姜飛看出老師憐愛,萬分感激。惡奴不在,少了拘束顧忌,便聽先生的話大吃起來。主人因敬先生,每頓飯粥蒸饃之外還有一大盆點心,半鹹半甜,味道極美。先生見他只吃一個甜包子便不再動,目光不時注在上面,似想心事,當他面嫩不敢多吃,可是別的菜飯吃得卻極自然,心中不解,笑問:“你愛吃那甜的,何不多吃幾個?”姜飛聞言,臉上一紅,欲言又止。先生忽然醒悟,笑問:“你可想帶幾個回去與你娘吃麼?”姜飛紅着一張凍臉,強笑說道:“吳大爺能許我帶走麼?我娘今夜還不知有錢買小米沒有,她最愛吃甜的,我家已三四年沒見糖了。”先生見他話未說完,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已掛下兩行淚珠,不禁冷笑道:“你今日來此吃飯,全是我的主意,少時只管拿走。如有人與你爲難,我自會去向主人說話,放心好了。”
姜飛聞言,猛想起這家土豪勾結官府,勢力極大,手下惡奴狐假虎威,隨意欺人,鄰里常人稍微冒犯常遭毒打。聽方纔所說,口氣大是不妙,莫要事後尋我母子晦氣,心中一驚,又不敢當耐說出。正在爲難,暗中發急,主人長子長女忽然踏雪而來,因頭上帶有風帽,又大怕冷,匆匆被幾個下人送進,先生坐在旁邊也未看見。到了書房見先生不在房內,此是從來所無之事,方要詢問,惡奴吳元已上前討好,低聲說了經過,滿擬這兩位大少爺大小姐素來驕貴,見不得窮人,先生這等行爲定必不以爲然;老主人又最寵愛這一子一女,回去一稟告,先生飯碗就不打破,也必受氣。哪知這兩兄妹有力而來,加以年將二十。男的起初文理不通,自從先生來後,想起東家雖然不好,到底得人錢財,好歹也應教出一點成績,覺着這大的兩個人雖奸猾,染有父風,求名之心卻盛,知道用功,教了不到一年便考上秀才。主人對於老師信仰也由於此。當日兄妹二人本已告假,打算圍爐賞雪,忽然聽說本省藩臺日內爲母做壽,土豪因聽那兩老翰林說,兒女近年得了名師,詩做得好,長子更是一筆好字,意欲人前顯耀,便令兩小兄妹連做帶寫。兩人一想,藩臺本省大官,爲母做壽,人家所送詩文都是大手筆。聽先生說自己寫作並不甚佳,父親只管逢人誇獎,實在還不能拿出見人,臨時怯場,惟恐丟人,知道先生寫作俱佳,特意來請捉刀。一聽惡奴這等說法,再看外面先生與一貧兒對坐在前廊下人桌上,飯菜只得幾樣次的,也無一人侍候,雖然好笑,總覺惡奴做得太過。又想借此討好,以防先生推託,不肯代寫。兄妹二人互相使一眼色,先不發作,笑嘻嘻一同靜聽。惡奴以爲小主人必已說動,越發得意,添枝加葉,連刻薄帶挖苦,聲音也越來越高。正在得意,忽聽一聲“該死混蛋”,接連便捱了兩個大嘴巴。原來這兩位小主人反幫先生。男的連踢帶打,女的拍桌大罵說:“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我們主人對老師何等恭敬,他老人家看那窮孩子可憐,想要賙濟,原是好事,你這該死的奴才怎敢無禮?待我稟告太老爺,打斷你的狗腿!”一面吩咐隨來惡奴將吳元帶走,等候發落,快選一個老成恭謹的下人代替侍候書房,以後無論何事,只老師吩咐,不許絲毫違命。跟着便同走出,賠笑說道:
“外面大冷,奴才無禮,學生業已責罰,請老師到裏面坐罷。這個小孩窮苦可憐,少時多給他一點錢就是。”
先生一任書房裏面打罵吵鬧,始終若無其事。剛和姜飛訂好約會,準備將自己存而未用的束-取出相贈,兩小兄妹已自走出賠話。先生知這兩人年紀較長,習氣更大,先還打算如聽惡奴之言,詞色稍有不遜,立時辭館而去,這等行徑實出意外,先頗高興,覺着少年人終有一點良心;知道姜飛不慣暖房,便令在外稍候,先將包子取紙包好,以備帶走,然後歸座笑道:“我今日因見這個貧苦幼童有志讀書,無力求學,冒着嚴冬風雪來此聽講。一問家中又是那樣寒苦。想起你家對我厚待,每頓飯菜豐盛,從吃不完。
他也同是人家兒子,這樣飢寒交迫,實在看不過去,一時多事,喊他進來吃頓飽飯。不料吳元嫌他貧苦,說話無禮。我因這一類事朱門豪奴從未見過,大驚小怪也是常情,並未與之計較,你兩兄妹這一打一罵也覺稍過,既已責罰,不必再追究了。你們方纔因病告假,怎又前來,可有什事要和我說麼?”兩小兄妹看先生面有笑容,又把惡奴罵了一頓,並向先生道歉,最後方始說起寫作壽文之事。先生聞言,略一尋思,哈哈笑道:
“原來是這樣的麼。我向不做諛墓諂壽文字,何況代你捉刀。也是你們運氣,今日恰要錢用,我那束情前三月又被我用掉多半。自來救人應當救徹,好在非我出名,現成交易,你們偷點浮名,我也救兩個孤兒寡母,這還值得;兔我用完,將來起身沒有盤川也是好的。你拿四十兩銀子來,送與那個苦孩子,我爲你們連寫帶做,一手包辦好了。”
兩小兄妹也未聽出言中之意,聞言大喜,忙命下人去取銀子。先生等銀取來,交與姜飛,又將自己一件舊棉衣與他披上,喊在一旁,低聲說道:“我恐你母子將來受惡奴的氣,方纔未與計較,不料這兩個小主人爲想求我寫作壽屏,仍將其打罵了一頓。旁立惡奴心中均都不平、你已結怨,須防小人暗算,此銀拿去交你母親度日。單讀死書不切實用,可將近三月內聽書所得閒時想好,等到龍亭見面,經我考問,再教你讀書做人之法。回去只把前日我講的《管子》、《墨子》各買一部,再有一部《通鑑》,足可夠你隨時用功。以後這裏不要來了。”姜飛感激得淚流不已,連聲應諾,一句話也說不出,臨走說道:“老師是我恩人,我一肚子話一句也說不出來。這些少爺小姐都在窗內看我,不便多說。天一放晴便往龍亭等候,不見恩師我決不走,除卻早晚兩頓爲娘燒飯挑水,都在那裏。恩師也許有事,年前隨便哪一天去都好。此時拜師好些不便,我到家中再向恩師叩頭吧。”先生見他詞色感憤,心想,主人家中子女衆多,家財富有,到此一年多,從未見他穿過一次舊衣,小孩不用的衣服不知多少,隨便糟蹋,有心代要兩件,又覺那些衣服都是綾羅綢緞,少說也有七八成新,姜飛家貧,太不相稱,又易引起奢華之念,便未再說。爲防帶了銀子包裹出去被人攔阻,又命另一惡奴引他出去。
姜飛回到家中,見母親因寒冬無糧,連凍帶急已然生病。一聽兒子有此奇遇,幾疑做夢。姜飛忙去買了柴米、應用諸物和那三部書,到家點起香燭,先朝先生望空遙拜,叩頭謝恩。又將包子蒸好,連新做好的小米粥端與娘吃,一面指手畫腳,連說帶比,向乃母說:“早來爲想聽書,又恐昨夜所剩冷粥不夠母子二人之食,假裝吃飽,空着肚皮冒着風雪溜進園去,立在後窗雪地裏偷聽。不料那些男女學生怕冷晏起,久等不來,冷得發抖,手腳全都凍僵。偷看房中卻是茶煙嫋嫋,溫暖如春,貼着窗縫便有一絲熱氣透出,雙方只有一窗之隔,相去天地。好容易盼到這些少爺小姐前呼後擁捧抱而來,人比平常大了兩倍,穿得又是溫暖,又是華麗,一路還在吵冷。正想,都是一樣人,我母子怎如此苦法?我也不想到書房裏去,能夠在外面風雨廊中,和他家下人一樣對着火盆吃碗熱茶,坐上半日,偷聽先生講書,不受風吹雪飄,便是極大福氣。後來又冷又餓,凍得心痛頭昏,實在支持不住,知道快要開飯,飯後方纔講書,少說還有個把時辰,想要溜到王三叔花房中避一避寒再來。又因正開飯時,恐人多心,肚子已餓得發慌,看人家吃更是難受。那姓吳的人又兇橫,已罵過我好幾次。不是王三叔常說好話,還送了幾盆梅花到他家裏,早被打出。周身雪泥溼污,被他看見定要討厭。正在忍痛苦熬,做夢也未想到恩師這樣好法。”
母子二人,邊吃邊說,話還未完,早抱頭痛哭起來,姜飛聰明用功,先想聽了數月,先生講得又好,早已記熟,書上的字定必認得。哪知耳傳心記,不曾眼見,先生雖講得透,與書上的字好些不同。想起龍亭之約,不禁急得要哭,後來仔細回想,覺着先生開講,必要念一句底下的話,不是原有,便改變方法,耐心猜想下去,仗着平日留心,常時向人請教,有好些字還認得,不久悟出先生所講原文不多,有時四五句,或一二句,先念出來,照此推詳下去,竟將平日所聞全數尋出。共只半本《管子》和兩篇《墨子》。
《通鑑》所講較多,都是一段一段選擇出來,所說都是歷朝興亡盛衰、得民失民之跡,對於每次亡國之因,以及人民憤怒、揭竿而起、與官家堅甲利兵拼鬥之事,說得尤爲詳細。因不連貫,找起來極爲費事,所幸不多。那雪連下三日,惟恐天晴赴約問答不出,日夜用功,不特把原來所聽記熟,並還悟出許多道理。第四日剛見太陽便往龍亭跑去。
等了一天先生未來,由此每日都往守候。薑母知道先生有心成全,什麼事都不要他做。
大還未亮便令帶了昨夜備好的乾糧和些散碎銀子前往守候,接連數日均未見人。先還以爲雪後路不好走,一晃半個多月。快到除夕,先生始:終不見,去尋園丁老王打聽,剛到園門便被喊出,低聲囑咐,說:“老師日前放完年學,留下一封信,不辭而去。主人還在到處尋他。如今吳元恨你入骨,我也幾乎爲你打碎飯碗,千萬不可再來。”並催快走。姜飛聞言好生驚疑,主人不願先生辭館,決非爲我之事而去,照恩師爲人和平日教學生的口氣,斷不致失約,莫要故意試我?反正我母子不是恩師豈能度日?皇天不負苦心人,哪怕等上一年,也要將他等來才罷。主意打定,每日仍往苦等。姜飛從小窮苦,知道艱難,所帶兩許銀子原防拜師時不時之需,始終放在身旁,未用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