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飛回到家中,方想起自己住處未對席泗說。雖有來過之言,不知是否他的本人。
又恐和尚人多勢盛,被其暗算,便把前事經;過告知母親。薑母聞言流淚道:“我兒你不知道,你爹那年便是爲了一句閒話,被一惡人捉去吊打了一頓,回家不久便自氣死。
無奈對頭是大紳士,有財有勢,家中惡奴連佃工有好幾百人,和你偷聽讀書的那一家是親戚,有名的城內外文武兩閻王,龍亭和尚便是他們一黨,因你年幼無知,惟恐走口闖禍,未對你說。你恩師命你習武大有道理。你娘年老多病,風中之燭,難得有此異人爲師,真乃幸事。就是仇人勢力太大,無法報仇。將來你孤身一人,有了本領便不至於受人欺侮,豈不也好?何況連文帶武一齊學呢。”姜飛聞言悲哭,再三盤問仇人姓名,薑母說:“大來自知,現在還不到時候。那仇人田產甚多,老家是在湖甫,本是兩地往來,近年討了第八房小老婆,妻妾爭寵,每日吵鬧,這才分開居住,自帶最寵愛的兩個迴轉原籍,你便知道也無用處。你娘如能多活幾年,等你長大再好沒有。聽說此人從三十幾歲便在本地辭官不做,仗着財勢當了大紳士,被他打殺的佃戶苦人,連同霸佔人家妻女,算計起來受害的何止百家!你爹被害那年他已年老,沒有昔年性暴,否則當時便被打死,連想回家得一整屍都辦不到了。這許多的血債早晚必有報應,我如早死必有準備,你只用功讀書習武,到時再說,悲苦氣憤有何用處?”姜飛想起方纔被和尚抓住掙扎不脫,空自氣忿,尚且無可奈何,何況仇人那樣財勢,由此激動,立志文武兼習不提。
母子二人因席泗夜間要來,湊巧月初得了幾十兩銀子,第一次過到這樣肥年,又設有一個年貨攤,東西現成,知道來客喜飲,先辦了一小罈好酒和四樣酒菜,準備敬客待師。母子二人跟着打個牙祭,也吃一頓好的。到了夜裏,姜飛想起席泗愛吃燒雞,想去買它兩隻肥的,明日便是除夕,雖然年景荒亂,開封省會所在之地,五方雜處,官紳甚多,離城十里鄉村之中只管民生疾苦,家無餘糧,四野哀鴻,朝不保夕,城內仍是商賈雲集,熱鬧非常,一片繁華氣象。加以殘年將盡,官紳商民備辦年景,互相饋送禮物,車馬行人往來如梭,終宵不絕。姜家離大街近,上燈不久正是六街燈火燦如繁星,市聲洋洋,人語喧譁最熱鬧的時候,姜氏母子平日儉省,因料席泗半夜纔來,想借陪客吃頓好的。母子二人隨便吃了一點冷饃,想等夜來陪客,均未吃飽。
姜飛拿了幾百銅錢走到雞店,見那燒雞剛有八九隻新制好的由店夥端出,買了兩隻,看見還有好些肫肝,想起母親最喜此物,近來有了點錢仍不捨吃,自己每買一次回去敬母,必要說上幾句,難得這樣新鮮,又是年終,方纔不曾吃飽,老師也不知何時纔來,剛買了兩副回走,忽聽身側不遠有兩外方人口音低聲爭論。一個說道:“據我想,會這樣點穴法的,除卻關中那幾個對頭,只當年席老四有此本領,身材又高,不是他是誰?”
姜飛聞言便留了心,回頭一看,兩人年約四十來歲,看去十分強健,也買了兩隻肥雞,在人叢中邊走邊說,有好些話都聽不懂,便裝同路,跟在後面偷聽。另一人道:“你說這話我想未必,我和這廝不見面雖快十年,但他性情爲人我都知道。雖然聽說他自從得罪九千歲,將家財散去,獨身出走,以他爲人,就是隱跡風塵也不會變成花子;何況他那高的本領,好些同黨均是能手,怎會斷去一條手臂無人知道?天下貌相身材相同的人甚多,風塵中的異人也不容易識透,這廝也許有點來歷。如說席泗,好些不近情理。法光禿驢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必是仗勢欺人,碰了釘子,想引我們爲他報仇。那日又聽我們無意之中說起這幾個查訪多年沒有尋到的要犯,知道最厲害的那一個眉有朱痣,還有好些奇怪地方,無法作假。此人身材瘦長,目光頗亮,與我們所說席泗貌相相同,打算公報私仇。我們這些年來殺了不少人,結怨太多。武當派中不少能手隱跡風塵,好些都是極好醫道。人家行醫救人,並不多事,何苦無故結怨?便是席泗多年不見,也無人提起,事情已冷下來,能夠混過豈不也好?照你所說,只顧貪功,也不想想對頭有多厲害。
我們本是請假回家過年,又未奉命捉人,放着肥年不過,偏去多事。真是此人還好,萬一又和那年一樣,把武當派一個剛下山的門人誤當敵黨,動起手來,不是有人出頭講和,幾乎惹出大事,送了許多人的性命,雙方成了不解之仇,豈不冤枉?”前人又說:“龍亭打人的花子形跡可疑,無論如何也要探出一點底細。就是我們不輕動手,既有這樣怪人,也應有個準備。萬一真是席泗重又出現,這廝行蹤飄忽,本領驚人,稍微疏忽便吃他的大虧,如何置之不問?”
姜飛聽出那兩人是恩師、師父的仇敵,雖知席泗已將全廟惡僧制服,人已離開,免去懸念;但這兩人明是權閹手下爪牙,官私兩面勢力均大,師父還不知道。心中憂急,還想尾隨偷聽,猛覺一物飛來,打在頭上,但是不痛,落到手裏一看,乃是半個雞盹肝。
目光到處,瞥見席泗正立街樹之下向己微笑,搖手示意,前面兩人已先走過。相隔兩三丈,人立暗處,雖有店家燈火,並未看出,忙趕過去。席泗將手一指,似令回家等候,還未走近,已閃人人叢之中,一晃不見,只得迴轉家內。心想席泗不久必來,到家便將桌椅安好,把酒燙上。等到三更將盡,人還未來。正覺腹飢,檐前忽有黑影飛墮,定睛一看,正是席泗。接到裏面,母子二人禮見之後便請落座。席泗苦笑道:“事情真不湊巧,好在你年紀尚小,先紮根基,等我日後再來教吧。”姜飛問故,席泗說:“我本意傳你武功,過了明春再走。不料龍亭那班禿驢實在可惡,我不合輕用點穴法,以致被人識破。我雖不怕,如知我們往來,你母子必受連累,爲此不能久停,至多教過正月十五。
今夜你所見那兩個對頭沒有將黨羽大舉引來以前我便要起身了。少時吃完我先傳你一點口訣,由明日起我去城外一個老農民家內暫住。我曾幫過此人的忙,那家老夫婦二人和一寡媳、一個孫兒決不致走口。你最好明早便去他家居住。他那房後是一土崖,地勢偏僻,離城才七八里。每日天快明前我來傳你武功,有這半月工夫,先將紮根基的口訣學會,照此勤習,有上兩三年,出手對敵雖然不行,體力卻極健強。等我和你師父不論何人再一見面,傳了手法,便非常人所能抵敵了。教書的老師我也爲你尋到,離那農家不遠,你也無須天天去,每隔兩日去學一次。照你師父所說讀書之法自有進境。好在你母子有這幾十兩銀子足可度用,我不再爲你想法了。”姜氏母子連聲謝諾。席泗酒量甚洪,吃完天已四鼓,席泗笑道:“今夜爲兩狗奴耽擱,來得太晚。幸是冬天,離亮還有一些時候,等我說完也差不多了。”隨傳內家口訣,姜飛一一緊記。席泗教完又復了一遍,笑說:“那兩個奴才正在尋我蹤跡,還不曉得我在這裏,忙了一夜,此時想已回去,我回到城外正好。”說罷起身。
次日除夕,姜飛連年也不要過,便往城外求教,對人說被親戚接去。席泗每日均往老農家中指教,因愛姜飛質美好學,格外盡心指點。過了二十,風聲越緊,方始起身。
行時對姜飛說:“我今此去和你師父一樣,至少也要兩三年纔回。你母於孤弱無依,住在城內做一小本營生尚不至於受人欺凌。你娘想要買田耕種原是好事,但是目前官貪吏酷,每一鄉村均有土豪惡人,你孤兒寡母必難安身。以我之見,最好住在城裏度過這兩三年。等我和你師父來了再打主意,省得被人欺負。”姜飛那日夜裏便看出席泗是隻獨手,另一手連時斷去,幾次想問,均因薑母事前囑咐,沒敢開口。聞言正在應諾。忽見席泗說完前言微微嘆息,目光看着那條斷臂,似有憤慨之容,忍不住問道:“師父這……”話到口邊,想起母親之言,又復止住。席泗似已覺察,笑道:“徒兒想問我這手是怎樣斷的麼?此事說來話長,將來再和你說罷。明日一早我便起身,你那教書的老師我己託主人領你前去,我不便再出面了。過了三年,我和你恩師如其不來,千萬不可往尋。到時我兩人就是不來,也必有人送信與你。如找不到你母子,便留口信在這主人家中。由第三年起,每日可到這裏來一兩次。好在離你學堂頗近,往返甚便。昨日聽說對頭已派了許多黨羽來此,因中移花接木之計,尚不知我本來面目。我斷手之事是在南疆深山之中,他們又不知道,此來還是尋你恩師爲主,我只附帶文章。不走本來無妨,但恐引起別的枝節。你年雖小,頗有志氣,更有至性。照我所傳紮好根基,將來必有成就,好自爲之。我還要往尋一人,明早便不與你相見了。”姜飛因這位師父雖然性情較剛,常時受罰,但是誠懇愛護,無微不至,心中感激,好生依戀。兩次請問去處,想要送行,明早再見一面,席泗執意不允。快要出門,回身笑說:“徒兒不要難過,你那恩師不論本領爲人、文才武功均比我好得多,他對你十分着重,三年之內定來尋你。你家離相國寺近,那裏常有我們門人後輩蹤跡,閒來無事不妨去往走動。以後如有人來,我們必令尋你,你只看見來人身邊帶有一根上面燒有雙劍圖記的竹牌便非外人,無論什事均可請其相助。”說罷,又將竹牌上面圖記形式和暗號告知,方始走去。
姜飛先到家中和乃母聚了數日,便由老農引往上學。事前早已說好,先是三日一往聽講,教些生書。塾師是一飽學老秀才,年已六十多歲,家況清貧,薑母早想買些田種,又見塾師韓秀才爲人忠厚,因愛姜飛聰明用功,教得十分用心。常說三日一讀進境尚慢,能夠每日上學成就更易。薑母畢竟婦人之見,不知乃子所學並非高頭講章,既想兒子求一功名,又因以前原是農家,不願在城中居住,想買幾畝田種,不聽席泗行時之言,第二年夏收過後便買了八九畝地親自耕種。姜飛此時勤於用功,勸了兩次,母親不聽,說:
“我們原是種田人家,你年尚小,也應先學起來,萬一功名無分,種田也可度日,免得將來沒有職業。”姜飛因奉師命,有好些話不便稟告,知道母親想他成名,不敢違抗,因見所買的田離塾甚近,省得日常往來奔走,三日一次韓老師也不願意,只得應了。每日讀書習武之外便幫老孃種田。母子二人日子過得甚好,又養了幾條豬和十幾只肥雞,體力也更強健起來。因見老師窮苦,村童都是窮人之子,束俯甚少,一家老少三口度日艱難,便和母親說好奉養先生全家。本來不願人知,不料先生是個書呆子,感激他母子義氣,逢人便誇,以致惹出事來。
明末紳權與科名最重。韓老師是個秀才,本不至於這等窮苦,只爲人大忠厚,非義不取,不願管人閒事,以致無人請教,人也忘卻他是一個秀才,有時反受欺侮,年又大老,不似別的秀才橫行不法,地方上人對他害怕。薑母又太心急,人都知她窮苦無依,忽然買了幾畝好田,蓋屋養豬,供給先生全家,互相傳說,引起村中壞人注意,始而借題勒索敲詐,仗勢欺凌,常時傷財受氣。後被韓老師知道,約了學中秀才出頭做主,說姜家孤兒寡母,無故受上豪惡人欺凌,要遞公稟,那班地方上壞人見老頭子動了真火,當時不敢抗拒,忙託人說好話,從此不再尋他母子擾鬧。韓老師人已約好,索性告到當宮,在衆秀才公忿之下將那惡人懲治一下,衆小也許由此斂跡,偏是面善心慈,禁不起兒句好話一騙,薑母又想息事寧人,所作公稟並未遞出。韓秀才只憑一點老面子出頭約人,事完沒有請客,也未告知姜氏母子。那些包攬詞訟、專喜無事生風的學中秀才本已不大高興,羣小和村中土豪再一挑撥,說姜氏母子去年發了橫財,韓老師平日得了不少好處。這次姜家原有厚禮,均被他一人吞沒,鬧得這些出頭的人全都恨在心裏。韓老師雖成孤立,羣小上次幾乎吃他大虧,暫時本還不敢公然侵害。事有湊巧,羣小當中爲首的是一小土豪,平日魚肉鄉里,無惡不作。第二年春天,因爲乃父覓地安葬,聽一地師之言,說他家原有墳地極好,但被姜家的田破了風水,知道隨便強佔決辦不到,又是上等好田,不捨出那高價。地師偏說得那麼好法,只要將田得到,把姜家的房拆去,葬後三年便要大富大貴;否則龍脈已斷,將來還有禍事。心中不捨,於是想下毒計。乘着雨後泥濘,韓老師由村中飲宴歸來,命人埋伏在旁,將其推入湖裏淹死。過了一月,又命幾個同黨前往放火。姜氏母子幾乎送命。後知土豪所爲,往求別的秀才申冤,俱都不管,反說了好些刻薄話,薑母連急帶氣,無可如何。不久所養牛、豬忽然相繼倒斃。土豪和地方上的惡人勾結官差常來欺凌,實在被逼無法,只得把田和農具賤賣,遷回城內。
薑母鄉下人,想爲愛子創立家業,那三四十兩銀子買田買牛之外都制辦了農器衣物,又建了三間小房;經此一來全都弄光,只剩一點田價和一些殘餘衣物,所值無多,把積蓄去了十之七八,一到城中便氣成重病。姜飛年才十一,每日延醫診治,服侍病母,錢快用完,薑母忽死,心中悲憤,無可如何。幸而同居鄉鄰還好,幫助姜飛把所有衣物全數賣掉,連同所剩一點餘銀,勉強將母埋葬,由此成了孤兒。因想起師父行時之言,常去相國寺中探望有無身帶竹牌的人。去了好幾天,師父所說那人不曾見到,無意之中遇見幾個遊客,偶因問路,覺他一個小孩,對於汴梁風景名勝記得極熟,並還知道好些古蹟故事,又問出是個孤兒,不由生出同情,令其引導,陪往遊玩。其實汴梁雖是以前帝王之都,所有名勝如鐵塔、龍亭、禹王臺等有限幾處多半湮沒,就這幾處古蹟也無什出奇之處。但是到了姜飛口中,說得有條有理,聽的人均覺有趣;又憐他年幼聰明,第一次便得了二三兩銀子,足夠好幾月的用度。姜飛自是歡慰,覺着這行當不差。只要遇上幾個有錢好客人,得點銀錢,便可過上三五月,不致耽誤功課。先想多積幾個再去用功,哪知這類事可遇而不可求,以後接連去了多日,一個遊客也未遇到,所得的錢又因添修母墳,用去多半。只得想一主意,買了開封府志和汴京名勝錄諸書仔細看過,把東西兩京名勝。沿革故事全部記熟,再寫一面木牌,專爲遊客嚮導,並講古蹟來歷。每日去至相國寺和各客棧中兜生意。因他年紀大小,寫作都還不差,人都對他發生好感。雖因心高性做,無故不肯受人恩惠。每當春秋佳日,也常遇到一些遊客令作嚮導,談得投機,給錢也不在少。每月所ం ం ��� ��� H�� �� @ �� �。幸而同居的人見他那點年紀如此用功,待人又極謙和厚道,個個喜愛,許其寄食,有錢公攤,也不多要他的,無錢也不計較。姜飛不肯白吃,每次得錢總是加倍奉還,信用極好,居然度了兩年。
因知春秋兩季遊客較多,夏冬之間雖然較少,但想恩師分別三年,始終不見人來,連往老農家中打聽也無信息。日前老農喪妻,自己傾囊相助,錢已用光,白吃鄰居已有多日,天氣大熱,許久不曾開張。明日中元廟會,去年便是廟會前一天遇到兩個好客人,得了兩許銀子,何不撞撞運氣?乘着早涼,前往一試,就便看看可有師父派來的人。因是以此爲生,人又聰明,日子一久有了經歷,外鄉來人一望而知。看人專看氣度,不論穿得好壞,知道凡是歡喜遊山選勝的人衣服多半樸素。正在樹下留神察看,暗想心事,忽見沈鴻走來買燒餅吃。剛看出那是一個外方人,但非有錢主顧。那面木牌寄存在一個說評書的那裏,主人未來,心想這人雖不是有大油水,這樣清早便來逛廟,又不燒香,明是外路遊客,反正少得比不得好,何不上前探個口氣?還未走過,沈鴻已招手相喚,雙方一談,才知對方誤把他當成初學乞討的貧兒,想要賙濟,心中失望,方自推謝,並說來意和自己所操職業。沈鴻見他不受賙濟,年紀雖小,談吐不俗,越發喜愛。問知常來廟中爲人嚮導,便向他打聽獨手丐的蹤跡。姜飛先當對方是個尋常遊客,沒有注意。
一聽說要尋一位身材瘦長、目光極亮、斷了半截手臂的花子,心中一驚,先不答話。回顧陽光已高,各處攤篷均已支起。附近買食物早點的人越來越多,對方心意難測,當人不便說話,想了想答道:“你說那樣殘廢叫花相國寺中有二十多個,不知是誰。這裏人多,不要耽誤人家生意,客人吃完,同我去往後殿無人之處再談。”沈鴻人本聰明,見姜飛雖然年幼,相貌英秀,神情好些可疑,想了一陣方始回話,又令去往無人之處細談,錢與食物俱都不要,料知有因,忙即會賬,匆匆起身。
到了後殿石廊角上,姜飛四顧無人,便請沈鴻同坐石欄。沈鴻見他目注自己,也不開口,神態十分沉穩,似在察看自己神色,微有驚疑之容,心中不解,便把前言說了一遍,並說:“那位獨手老前輩是鄉親,自己由嵩山少林寺不遠千里一路尋來。”姜飛聞言越生疑心,脫口笑道:“你是湖南口音,他是關中的人,一南一北,怎會是你鄉親?”
沈鴻聞言,才知對方認得獨手丐,不知何故不肯明言。因受何昌之教,不肯明言來意,想了想答道:“小兄弟,此人是我一位師長,與我約定在此相見,不料尋他不見。你既知他是哪裏人,想必相識,如蒙指點,必有酬謝。”姜飛知道把話說漏。便照師父所說先用暗語探詢,身邊可曾帶有竹牌信符。沈鴻自然不解,姜飛仔細盤問,覺着對方不像敵黨,人又文雅,像一個讀書人,雖去了一點疑心,仍不敢輕易吐口,笑說:“我不要你酬謝,不過這樣人此地甚多,我也認得幾個。但是他們性情強暴,全是無賴,你不說明來意,尋他何事,雙方是什關係,我自不便明言,免得惹出事來對你不起。你連姓名都不說,我如何回答你呢?”沈鴻因前遇何、魏二人均不肯說出獨手丐的名姓,竟被姜飛問住,實在無法,只得強笑道:“我和這位老前輩共只見過一面,命我來此尋他,不曾尋見。我知他此來沒有幾天停留,便要往老河口去,惟恐錯過,故此愁急。聽老弟的口氣好似與他相識。我和他分手才三兩天,他本不在此,恐他昨日先到,業已起身,老弟昨天見到過他沒有?”姜飛見對方詞色誠懇,所說不虛,自己本在日夜盼望,好容易得到一點線索,如何錯過,便說:“此人以前曾幫我母子大忙,已有三年不見。你在何處相遇,怎會不知姓名?”沈鴻無法,只得把前事說個大概。姜飛聽完來意驚喜交集,便說:“獨手丐是我師叔,我是他記名弟子。別時約定,至多三年必來相見,此來必是便道尋找。他老人家向無虛言,既令你尋他,又與我有約,這一二日內非來不可。我還不曾見到,我們彼此留心,互相通知好了。”
沈鴻聞說獨手丐人尚未來,心中略寬。再聽姜飛說起拜師經過,好生感嘆,笑說:
“我雖年長几歲,身世悲慘和你一樣,不過你比我光景更苦一點。同是孤兒,將來又是師兄弟,我們由此結爲骨肉之交。我已無家可歸,你也孤身一人,今日便在相國寺行禮,結爲兄弟。你那破家不必要了。我身邊還有一點銀子,省吃儉用足夠我們弟兄過個半年以上。真個用完,嶽州舅父那裏也可討點接濟,不問日內尋到師父與否,不妨同我一路。
見到師父再好沒有;如其錯過,他老人家命我往老河口去,必有深意。我兩弟兄恰巧志同道合,在未從師以前你教我紮根某的功夫,我教你讀書,路上也不寂寞,你看如何?”
姜飛早想再等一年兩位師父不來,便往秦嶺尋師,聞言正合心意。先還恐怕太窮,此後衣食路費均靠沈鴻不好意思,後見沈鴻詞色誠懇,親熱已極,心中大爲感動。聽對方所說,師父口氣對他十分看重,將來必是同門弟兄,也就不作客套。同時想起,師父三年前走時曾有要往老河口一行之言,恩師與武當派劍俠好些均是至交,山離老河口不遠,此去必有遇合。念頭一轉,當時答應。沈鴻自是高興,便同往姜家密談了一陣,一同結拜,改了稱呼。姜飛便將幾件舊衣用物打成包裹,準備說走就走,並請沈鴻先移到家中同住,以免耗費,行時再把所剩破!日傢俱零物送與同住鄉鄰。先把招呼打好,推說自己常此流蕩,總非了局,蒙沈大哥好心,帶我去學生意,不久同行等語。一面趕往老農家中,託其照看墳墓。爲防萬一錯過,走時並請沈鴻仍去相國寺一看,悄說:“師父對頭甚多,他又不是真的叫花,也許不會在日裏人羣中出現走動,最好留心冷僻之處。他只要來,就不尋你也要尋我,只管放心。”說完匆匆走去。
姜飛自與沈鴻結拜,連搬行李帶吃飯已忙了大半天。爲了急於尋師,又去了兩次相國寺,分手時天已不早。次日廟會,各道趕會人多,廟中添了許多行販和攤鋪,許多趕廟會和搶頭香的人頭一兩天便趕了來,午後遊人愈多,擁擠喧譁,嘈成一片。秋暑正熱,到處汗氣燻蒸,塵霧飛揚,雜亂不堪。沈鴻見正日子還未到,每一殿臺外面都有一座大爐鼎,無一處不是香火熊熊,煙氣迷漫,稍近下風便嗆得人透不過氣來,眼張不開,銀錠香燭堆積如山,成捆成束的香燭紙錢似流水一般爭先恐後往火爐和石槽中投去,接連不斷,一股股的黑煙帶着焦香上衝霄漢。天氣又熱,好些香客衣服已被汗水溼透,粘在身上,看去難受已極,偏是高舉香燭在人堆裏擠來擠去,兀自不肯絲毫懈怠。暗忖:這許多的香燭紙錢不知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最可憐是四郊鄉村中那些無知農民,遇到這樣年景荒亂、民不聊生之際,人民終歲勤勞不得一飽,平日省吃儉用血汗所得,卻將它投入火中,付之一炬,晃眼成爲灰燼,何等可惜!爲了趕會,費時失業、破財勞神的損失還不在內。
但是這等極端迷信正是政治不良、人民萬分痛苦的反應。爲了艱難困苦,日在水火之中,覺着生在暴政之下無力自拔,性又良懦,雖然怨毒已深,暫時無力與抗,以爲天生苦命,好日子今世無望,於是把想盡方法求得的幾個血汗錢買些香燭紙錠前來拜佛,把未來希望寄託在渺茫之中,使萬分苦痛的心靈求得一點安慰,所以年景生活只管壞到極點,廟中香火反倒如此盛法。只要政治修明,男耕女織各安所業,人民勞作之餘能夠溫飽,平日家有餘財,不需要求神許願,希望將來,便是習俗相沿也不會如此厲害。對於神佛本無所求,自然拜佛燒香之事要減少了。再有賢明官吏隨時勸導,告以物力艱難,得之非易;神佛有知,本應慈悲濟世,富國利民,號稱正直聰明的神佛決不忍使人民血汗所得的金錢買上一點香燭紙錠向他獻納行賄便自高興,降福免災,焉有是理!所謂信仰,是指他的學說義理而言,此非有大學問的人不能研討。你們連字都認不得幾個,單靠燒香燒紙有何用處?個人信仰神佛並非不可,但是人生世上,不能以餘力救人濟世,互相親愛,結成一氣,至少也不應爲了自己對神佛有了信仰便生依賴之心,靠着募化度日,不織而衣,不耕而食,消耗別人勞力所得。既是信仰堅誠,有了出世之志,便應去往深山之中自耕自食,只管唸經苦修,沒有家室之累,一人之力所得足能自給,就無餘力助人,至少不去削剝他人,還可因此堅定心志,尋求上乘真諦,深探妙悟,求真解脫,豈不是好?只道理講得對,不要操之過急,日子一久,人民迷信自然逐漸減少,無形中要培養好些民力。
可見人民日子越不好過,迷信越深。爲了泣血呼號告訴無門,萬分無奈,只有求神拜佛,靈效雖是渺茫,還可把那悲痛的心情和未來的願望跪在泥木所制的偶像前面盡情祝告,一吐爲快。有用之財雖然用去,只管空手回家,暫時心中鬱塞到底鬆了一些,不比去向官府求告,不是置之不理、多受好些侮辱,便是反受對頭欺壓。輕則傷財受氣,一個不巧還要把那父母所生清白之軀被那些差役爪牙毒打一頓、關上些時,甚而家敗人亡,連氣也不能透一口,兩下比較,要強得多。自來民爲邦本,人民力量大得出奇,受害只有暫時。不過民智未開,性又善良,但有一線生機,苟延殘喘,身家所在,不到萬分壓迫、忍無可忍決不肯輕易反抗而已。可是到了民怨沸騰,怒火中燒,一經團結,起而反抗,立時便如烈火燎原,堤防潰決,一發不可收拾,多少厲害的堅甲利兵和多大的暴力到時也似殘雪之投洪爐,轉眼消亡。明明雙方強弱相差,那些主持暴政的帝王親貴和手下那班貪官污吏、名臣武將竟會望風披靡、分崩離析,休想抵抗得住,連旁觀的人看去都認爲是奇蹟。說完就完,真個再快沒有。目前城市中的繁華與鄉村中貧苦正反相映,決不是什麼好現象。聽姜飛說,他那恩師和獨手丐便是胸懷大志,想要待機而動,幫助人民脫離水火。以我和他個人的私怨雖未必看得太重,但是國家之亂固然由於暴君虐民、官貪吏酷所致,要是沒有那班爲虎作倀、從中取利、殘害人民的土豪惡霸、劣紳地主,也不致雪上加霜,使老百姓多出許多苦難危害。當此時機未至以前,將這一類惡人去掉幾個,想必具有同情。
正在尋思,忽聽身旁不遠有人說話,耳音頗熟,忙即回顧,乃是高矮兩人,矮的一個已然穿向人叢之中,背影好似在少林時和自己作對、後又偷去箱中銀子、化名唐秋的墨蝴蝶吳章,想已發現自己,業已溜去。剩下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正朝自己注視,冷笑了一聲,轉身走去,人多擁擠,再者已不知去向。沈鴻自知無什本領,吳章偷銀又無實據,便是遇上也無可如何。本來沒有別念,又見那同黨壯漢貌相獰惡,無故冷笑,好似爲他而發,不由有點膽怯,也未跟蹤尋去,覺着人多大熱,便由人叢中擠了出來。正在東張西望,查探獨手丐是否來到,繞到前面大樹之下,想要稍微歇息再走回去,看姜飛回家已未,忽又聽身旁有一北方口音的人冷笑道:“就是這個小子麼?真要是和那廝一路,我不把他兩腿砸斷那纔怪呢!”回頭一看,正是前見壯漢。另一同伴便是吳章,相隔約有丈許光景,正朝自己指說。這時往來人多,雖未過來,神情大是不妙,知道無意之中又復巧遇對頭,誤認有心尾隨,存了敵意。吳章本是飛賊,先打不過,況又加上一個兇惡的同黨,心正着急,忽然瞥見姜飛由人叢中擠了過來,相隔三丈以外將手微招,轉身就走,肋下還挾着一個布包,彷彿甚重,忙即跟蹤趕去,微聞吳章說:“我想那廝有意作對,這小子是個書呆,怎會認識這樣的人,也許無心巧遇,我們看清再說。”底下的話相隔已遠,沒有聽清。因恐二賊跟來,連累姜飛,特意由人叢中繞出。先還不敢回看,快要繞到山門,方始和作賊一樣東張西望,二賊已無蹤形,心中略寬。正想,我是受害的人,平日只受吳章欺侮,並無仇怨,也許壯漢被他勸住,沒有跟來。正在優疑,忽被人扯了一下,驚顧正是姜飛,久等不至又尋了來,未容開口人已先行,料有原故,便裝不識,往外走去。
到了山門外面一看,姜飛挾了小包在外緩步相待,見他走出,便往前走,知他雖然年幼,聽口氣江湖上的行徑知道頗多,這兩對頭也許被他看出,故此不肯對面說話,心更驚疑,且喜街上人多,二賊不曾追來,便把腳步加快,由人叢中追將過去。跟着姜飛連轉了幾條街巷,隨同到一家祠堂走進。到了裏面,姜飛把小包遞過,匆匆說道:“這是大哥失去的銀子,師父快到,少時同去龍亭後面等他,我去看看風色就來。”說罷往外跑去,正遇看祠堂的老頭走進,姜飛笑道:“這是我的堂房哥哥在此等我,回來同行,請老大爺給他一碗茶喝。我去家中拿點東西就來。”說罷走去。老頭姓周,和姜飛以前是鄰居,彼此相識,連聲答應,便請沈鴻到他房內喝茶。沈鴻見那祠堂甚大,但已殘破,院中野草甚高,老頭住在廂房之內,大門已關,人頗和善,便拿錢包走進。屋中還有一個老太婆,正燒晚飯。夭已快黑,雙方談了一陣,姜飛拿了行李包裹叩門走進。原來當地離姜家甚近,爲避二賊,特意繞了兩條街巷。沈鴻見姜飛似有行意,方要詢問,姜飛已把周老頭喊出,揹人談了一陣,又向沈鴻要了一兩銀子與他,並將所帶食物取出同食。
揹人打開銀包,先取了些,二人分帶身上,餘銀藏入衣包之內,一同交與主人存放。天已黑透,便同起身。沈鴻見他忽然移居在此,兩次要問,均被止住,只說:“我家離相國寺近,大哥方纔往相國寺連走了幾次,無意之中被一惡賊看出,那賊恰與你那對頭相識,我先不知,回時在廟前遇一鄉鄰,說起二賊見面時談起有人爲你和那姓吳的作對,將偷你的銀子奪去,又在此地相遇等語。惟恐夜來生事,幸而他們不認得我,爲防萬一,想換一個地方住上兩天再走。主人對我極好,別的話少時再說。”沈鴻未便再問。到了路上姜飛便自分開,去往前面引路。事前囑咐:“專走人多之處,揹着燈月,時刻留心。
有人跟來也不要驚慌,可將腳步放慢,延宕些時,尾隨在後,一同行止,和沒事人一般。
人多地方對頭不會下手。到了龍亭便有救星。”
沈鴻知獨手丐要來,只把二賊目光避過,遇見師父便可無事。二人也無法交代,一路留心走去,雙�ం ం ��� ��� H�� �� �? �� ��天,又當中元鬼節做佛事的時候,相國寺正開廟會。街巷人家都在外面乘涼,往來人多。龍亭地高風涼,湖中還有遊船,剛黑不久,酒食徵逐,笙歌四起,湖邊更有兩處法事,高搭蓆棚,鐘鼓喧闐最熱鬧的時候。沈鴻覺着地方快到,對方不見,雖然納涼入衆,不似前段街小人多,顯得雜亂。將圓明月已快升起,堤上垂楊高樹臨風搖曳,月光之下景甚清麗。前面龍亭高矗,紅牆綠瓦,燈火燦爛,氣象也頗雄偉莊嚴。心中一寬,便把前事忘卻,少了恐懼。剛到堤上,姜飛始而邊走邊往回看。有時跑向前面,隱在暗處,往來路張望,立定相待。這時忽然反身迎來,見面拉手笑說:“今天月亮真好,地方比我們家中涼快得多。好在無事,你在嵩山被竊,朋友送來的五百兩銀子要明後天纔到,落得在此乘涼,天明回去再行補睡。我已託人買了酒菜,我們爽爽快快玩他一個通宵。如非錢剩不多,只要身邊多出半兩銀子,僱一遊船,就在船上睡了。”沈鴻不知何意,方要開口,被姜飛用手緊了一緊,料有原因,只得隨同說笑,往前走去。姜飛假裝引路遊玩,先在湖堤和龍亭一帶緩步而行,忽東忽西繞了一陣,說往殿中看和尚唸經,到了裏面又推解手,回到外面看了一看立時趕回,暗囑“快跟我走,由一小門繞出,去往後面樹林深處”。當地已有兩個年歲和他差不多的幼童相待,旁邊擺着一罈酒和許多酒萊食物。姜飛問知無人來過,意似驚疑,想了想,便朝兩個幼童低聲囑咐了幾句,每人給了錢許銀子,二人便分頭走去。沈鴻探頭一看,一個已去前面,一個到了龍亭後面高臺,坐在石欄之上乘涼,吃薑飛所分食物,不時上下張望,料知對頭必已跟來。
二童奉命往探,方要詢問,姜飛已先說道:“大哥不要驚慌,雖有對頭尋來,師父今夜非到不可。也許人已在此,暫時還不出面。”隨說經過。原來姜飛因城外回時,剛一到家,問知沈鴻人往相國寺,忙即尋去。出門便遇一人,將他喊往無人之處,遞過一個銀包,說:“你師父今日黃昏後必到,因相國寺廟會人多雜亂,約在龍亭相見。你和沈鴻結拜弟兄甚好,此銀便他所有,被墨蝴蝶吳章愉去。今早我與此賊途中巧遇,將他制住,代奪回來。總算此賊運氣,你師父本要尋他,中途遇一友人耽擱,被我搶在前面,見他苦苦哀求,說是被窮所迫,並無殺人之念。我因久在江南,只知偷銀之事,與令師匆匆一談便自分手,不知此賊以前惡跡,只罵了他一頓,隨便放掉。等你師父尋來,得知底細,人已逃走。聽口氣,此賊將往登封尋人,再往洛陽,不是來此,追趕不上也就罷了。我往老河口去原是便道來此,令師見銀已取還,令我帶來。到後正要去尋沈鴻,忽遇一友,說你這三年來用功勤敏,如何好法,昨日並和沈鴻結爲兄弟,同住你家。此人久居在此,原是我們自己人。當初令師行時因想激勵你的志氣,那人武功有限,不知你母子不聽他話,致受惡人欺凌,家敗人亡。更沒料到他去秦嶺不久又往西南諸省遊行,耽擱這久。心想,你家已能度日,忘了託他照看,前半年方託便人與他送信,也只令其暗中查探你的言行、用功與否,帶信人偏又途中有事,直到上月纔到,當日就走。此人原知你的身世爲人,由此便留了心。你每日行止他都知道。此銀本想面交沈鴻,偏生身有急事,就要離開,廟中人多雜亂,天熱不願進去,難得你二人成了弟兄,可代交付,今夜去往龍亭後面樹林之中等你師父便了。”說罷走去。
姜飛因未請教姓名,忙又上前追問,那人笑說:“我正忙着上路,問他好了。”姜飛隨手指處一看,那人正是平日相識的熟人、近年代人看守方家祠堂、周老頭的兄弟周雲瑞,還帶了兩個兒子,正朝自己含笑點頭。來人業已走去,上前一問,雲瑞笑說:
“此時快要黃昏,你師父不久即至,還不趕快買點酒菜接風。這裏不是講話之所,早晚知道,忙他作什。”周家二子本是平日交好的小弟兄,廟中擁擠,尋人不易,聞言不便多問,便從銀包中取了一點散銀,託雲瑞代買酒食,由周家二子送往龍亭等候,由往廟中尋人。剛一擠進山門,便遇同住鄉鄰,說:“方纔廟中遇到兩個北方人,一個姓吳,一個姓王。說有一人將姓吳的銀子奪去,起因爲了一個名叫沈鴻的書呆子,不料方纔又與沈鴻廟中相遇。那搶他銀子的人又說要將銀子送還沈鴻,不知對頭是否也在此地,約姓王的一同尾隨,將銀奪回報仇。”因聽姜飛說過沈鴻被偷之事,名姓相同,令告沈鴻留心。姜飛先因急於尋人,忙將銀包放回家中,再說同住人多,也不謹慎,雖聽送銀人說布包已然換過,終不放心帶在身旁。等將沈鴻尋到,二賊也立在一旁,內一矮的正與沈鴻所說墨蝴蝶貌相相同,不敢上前,隨將沈鴻引出。因恐二賊跟來,繞往周老頭家中暫避,先在路上留心察看,未見二賊蹤影。剛上湖堤不遠,偶一回顧,發現二賊也在後面,並還添了一個同黨。看神氣好似乘涼遊湖而來,各穿着一身單短衣,手裏拿着蒲扇,連兵器也未帶,其心難測。三次巧遇,幸而走在前面,否則更非疑心不可。因防師父未來,這類盜賊俱都貪財,想將他穩住再說,忙即回身,編了幾句話,故作不知,使其聽去,再和沈鴻同遊,想多挨一點時候,避開他的目光,抽空趕往樹林之中。就是師父未來,也可隱藏起來,偶一回顧,三賊業已尾隨身後,正在交頭接耳,低聲說笑,心更發慌,連用了許多心計方使閃開,避入林內。暗囑兩小兄弟照他所說假裝尋人,向三賊請問,假說沈鴻由廟後繞往前面,說是回家,中途走散,問可看見,設詞將其引開;一個在外望見,二賊一來立發暗號,仗着路熟,以便逃避。滿擬師父黃昏前後必到,天黑已久,不知何故未來。那三賊中姓王的壯漢今春曾來相國寺中賣藝,硬功極好,身上刀斫不入,照自己的眼光已打不過,況又加上一個飛賊和另一同黨,故此必須留意等語。
“沈鴻雖知獨手丐準來,心中高興,不料同時又遇三賊,形勢如此嚴重,驚喜交集,心甚憂疑。姜飛勸道:“那年我聽恩師講說,人當危難之中,無論形勢多麼兇險,第一是要鎮靜,不可慌亂。如能臨事鎮定,從容應付,該受十成害,至多也只受了四五成,稍微長於應變,便可逢凶化吉,轉危爲安。這裏地勢偏僻,向無人來,我又設下疑兵之計,對頭決尋不到。”話未說完,忽聽林外殿臺上幼童微微驚呼了一聲,姜飛喊聲“不好,我看看去!”二人剛同起立,便聽前面腳步響動,料有人來,方想閃避,已自無及,擡頭一看,正是那姓王的壯漢和一同黨,見面便怒喝道:“小畜生敢動,乖乖聽我招呼,不許開口!”壯漢隨向二人低喝:“你這小狗人小鬼大,怎能瞞得過我!你們住在一起,太爺早已知道。白天相國寺內相見,被你們溜掉,雖然人多擁擠,一半也是太爺聽朋友說書呆子不會與那對頭相識,看出他身邊帶銀不多,又知道住的地方,無論何時手到拿來,故未尋找。夜來尋到你們狗窩,才知搬走,只說連夜起身,不料方纔龍亭途中巧遇。
你們既是心虛膽小,走在路上分成一前一後,怎又出來作什?被時路上人多,沒尋你們晦氣。可恨你這小狗明知逃不脫,還累太爺們跟你上下繞走了許多冤枉路,差一點又被滑脫。你這小狗以爲幾句鬼話便可將我穩住,卻不想想太爺眼裏不揉沙子。你二人腳後帶起來的塵土,身邊少說也有幾十兩銀子。書呆子所帶三百多兩銀子早被我朋友拿去。
一個外鄉人剛到此地,怎麼還有許多?乖乖先將你們身上所有獻出,再把家中所藏的一多半全數奉上,還可饒你活命;否則,你們和我對頭一黨,太爺向來殺人不眨眼,你這兩個小狗就活不成了。話已說明,還不取出,莫非還要太爺動手不成?”未一句話剛一出口,姜飛早已怒火填膺,知道這類狗賊心兇手毒。這三年來師父雖未傳授手法解數,但是仗着苦練,氣力已大出好多倍,又在相國寺中看人打拳學了一些,雖未和人對敵,但是身輕力大,一縱就是兩三丈,尋常磚石一掌就碎,一個打一個自信還能應付。就打不過,逃走必可有望。年輕氣盛,也忘了沈鴻武功不行,聞言先不回答,只在暗中盤算,賊黨還有一個飛賊墨蝴蝶不知何故沒有跟來,也許伏在林外。這姓王的大漢最是可惡。
如能一下打倒,或是逃出喊人,此時前而人多,也許可以脫險。本來還想支吾幾句,一見敵人快要動手,越發情急,假裝想逃,口說“大哥,我喊人去。”縱身便跑。二賊雖然強橫,知道龍亭後面一帶荒涼冷靜,向無人蹤,可以爲所欲爲。先因吳章膽寒,說沈鴻身無分文,既有許多銀子,路上所遇對頭定與一路,勸令仔細,人也藉故伏在林外,不肯同進。初上來時原有一點戒心,及見林中只此二人對坐,月光照處神態惶急,雖然放心大膽,想將二人身邊銀子搶去,再行拷問餘銀藏處,同往盜取,忽見姜飛逃走,知前面人多,相隔又不太遠,作賊心虛,未免情急,不約而同低聲怒喝,相繼追去。
那一帶原是林中一片空地,樹木較稀。姜飛以前常來遊行,地理極熟。二賊自差得多,做夢也未想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會是那麼身輕力大,手硬如鋼。便是姜飛,照着師傅苦練了兩三年,平日對人謙和,未出過手,也不知道本領多高,情急拼命,上來便用全力,人又生得矮小,看去毫不起眼。那壯漢王老虎也是平日兇橫太甚,姦淫偷盜無所不爲,該當遭報,一心防備姜飛逃走,正往前面急追。姜飛早已暗中運足氣力,看好地勢,準備一擊不中立時穿林而逃。剛想起沈鴻可慮,回顧二賊同時追來,心中一喜,身子一閃,便到了一株大樹後面。王老虎望見前面有着好幾株大樹,光景黑暗,姜飛腳步又快,人已穿入黑暗之中,方在怒喝:“小狗快滾回來,你逃不脫,明日相國寺遇上把你抓死。”話未說完,急聽嗖的一聲,一條黑影箭一般由身旁樹後黑影中躥將出來。
人剛跑過了頭,驟出不意,想避無及,被姜飛猛然躥出,照準腰問用力一拳,底下又是一腿。王老虎雖在綠林多年,頗有一點武功,但禁不住內家真力;姜飛身法又極靈巧,事前通沒一絲防備,這一拳一腳受傷實在不輕,又當跑得正急之時,勢子還未收住,已捱了兩下重的。當時只覺敵人的小拳頭比鐵還硬,恰巧又打在腰眼左近肋骨之上,正是武家不易練到的地方。當時肋骨便被打碎了一些,底下一腳恰巧又踹在腿彎之上,便是鐵漢也是難當。一聲怒吼,連手也朱出,便自跌倒在地,痛得心抖,立不起來。
另一賊本來追在後面,忽然想起還有一個書呆子,如被逃走豈不也糟?剛一轉身想擒沈鴻,聞聲驚顧,見同黨被小孩打倒,重又驚怒回撲,急切間也沒想到對頭人小厲害。
姜飛出手得勝,覺着敵人看去高大強壯,原來並無用處,毫不經打,精神立時大振,因料師父早晚要來,三年前曾與和尚結怨,本心不願人知,惟恐壯漢起立,以一敵二要難得多,不等緩氣,剛用力朝背上補了一拳,痛得王老虎兩眼烏黑,兩太陽直冒金星,口裏發鹹,方在急喊“小爺饒命!”同來賊黨已自趕回。一見小孩踢人,王老虎平日那麼兇橫,竟會被他打倒,口中討饒,這才覺着厲害,心驚情虛,呆得一呆,未容開口。姜飛瞥見賊黨回撲,沈鴻手持銀子,似恐自己受害,也正追來,心想,大哥無什本領,另外還有一個飛賊墨蝴蝶,此事急不如快,一言不發,照着平日所學花拳,縱身上前,上面小拳頭一晃,底下便是一腳。姜飛有了三年內功根底,稟賦太好,身輕力大,雖未得到師傳手法解數,因是人小聰明,手疾眼快,無形中佔了許多便宜,自己卻不知道。那賊雖是一個著名的勇金剛陶三奎,又打得一手好鐵蓮子,使得一雙好板斧,兵器未帶出來,拳腳並不甚高,又爲敵人先聲所奪。再見沈鴻追來,雖聽說是書呆子,到底不知深淺。那小孩起初也說無用,此時便是榜樣,未免有些發慌。一見拳到,左手一擋,右手便抓,不料姜飛手腳並用,自知人小,身又離地,恐被抓上,所學解數不多,又是花拳花腳,心裏一急,手已撤回,惟恐被人抓中,百忙中改用平日斫磚之法,一掌朝敵人右手反斫上去。
三奎雖知敵人不弱,還是有點欺小,又見他手法散漫,想要硬抓,始終沒想到敵人手腳如此厲害。等到這一掌橫斫上來,好似被人用鋼鐵重物猛斫了一下,當時骨痛欲裂,右臂全麻,幾乎擡不起來。身剛一晃,姜飛下面一腿也自踢到,總算閃避得快,只沾上一點大腿,沒有受傷。這一驚真非小可,忙即縱將出去,忍着臂痛還想動手,口中低哨,想將吳章引來相助,姜飛已跟蹤趕到,舉拳便打,只得獨手招架。這纔看出小孩拳腳不精,手和鋼鐵一樣,不能硬敵,右臂奇痛,用個虛勢尚是勉強,許多吃虧,時候一久必非對手;王老虎受傷大重,已立不起來;更恐驚動遊人,只得賣一破綻,縱身便逃。剛想起身邊還有幾粒鐵蓮子,匆匆取出,待要朝後打去。姜飛相隔已近,不知敵人身有暗器,百發百中,本來危急萬分,不死必傷,幸而沈鴻由後追來,先是自知力弱,膽小害怕,心想我和三賊無仇無怨,前面人多,多半謀財,不會害命,惟恐姜飛被賊追上,不捨銀子,送了性命,取銀追來,忽見連敗二賊,心正驚喜,瞥見賊黨往回逃來,手伸腰間取物,沈鴻雖無本領,前在少林寺曾見同門背了師長互練暗器,自己並還拾了兩隻舊鏢揹人學樣,暗中練習,知道取發手法,料其想用暗器去打姜飛,心裏一急,便將手中一錠五兩來重的銀子照準敵人的手打去。那賊驚慌忙亂中忘了旁邊還有一個敵人;沈鴻先前不曾出手,並還急喊:“有話好說,不要動手!”要想追來,見雙方對敵,方始站在一旁觀戰,由不得多了疏忽。等到覺着,已被打中手腕。三奎素來手快,雖然捱了一下,手腕幾乎打折,鐵蓮子已先發了出去,只是手法不準。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雙方同時發動,陶三奎手腕受傷,負痛急叫還未出口,時機不容一瞬之際,忽聽哈哈一笑,一條人影猛由斜刺裏飛將過來。姜飛首被抱住,離地而起,縱往一旁,那兩粒鐵蓮子自然全數打空。沈鴻目光到處,看出來人正是獨手丐,剛把姜飛放落,手朝賊黨微微一揚,忽又停住。賊黨雙手受傷,唷呀一聲急叫,正想穿林而逃,人影一晃,一陣急風由身旁飄過,耳聽姜飛急喊“師父!”再看獨手丐已到了前面,將賊黨去路擋住。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