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照杜德所說尋到塔前。藉着月光斜照,每層塔頂俱都洞開,一同走了上去。到了第三層探頭向外,往來路一看,方纔大樹後有兩短衣人閃出,手指塔這面說了幾句,看神氣似要分人趕來。剛走出丈許,忽又相繼退回,彷彿發生什事,匆匆往崖后土房中趕去。杜德人卻不見,等了一陣毫無動靜,只得走往最高一層,見裏面空空。塔乃鐵製,並還往外傾斜。藉着月光將鳥糞打掃乾淨,攤開鋪蓋,再去塔門向外張望,終無影跡。
天色已快明亮,遠近田野裏的人已在起來操作。杜德未回,土房內也無什人走出。二人看出不似有事情景,少年好勝,又將方纔所學練了些時,直到東方大明,日光已上,料知杜師叔明去夜來,也許有什事情耽擱,白天不會來此,連日辛苦,又練了一夜武功,俱都疲倦,便各臥倒。醒來日頭業已偏西,剛拿出昨夜帶來的蒸饃冷肉分吃,並想弄點水來飲用,老張忽然提籃走上,茶水之外還有好些食物,對二人說,杜六爺方纔命人帶話,說他昨夜遇到熟人,自己的事不願使其知道,恐和那人還要聚上數日才能來此,命、人不可心焦,更不可下塔走遠,事情一完自會來此傳授等語。
二人自無話說,也不知所遇的人是何來路,既是朋友何以隱瞞,姜飛無意中笑問:
“崖上那兩家是否豆腐店?”老張聞言,面上好似微微一驚,低聲答道:“你兩弟兄年輕,此後走在外面最好少管閒事。如今年月不好,人心太壞,就遇什事也裝不見,免去許多麻煩。”姜飛知他和師長相識多年,恭敬謝諾,也未往下再問。由此二人便在塔上用功,每日均由老張送上飲食,照例日臥夜起,偶然深夜無人,去往樓下野地裏走動,也是片刻即回,並不走遠,一直無事。爲了用功甚勤,本領卻長了不少,始而惟恐彼此誤傷,還是各練各,並學一點基本功夫。未滿十日,手法越來越熟,一打對子竟是得心應手,隨意變化都能應付,無懈可擊,二人自是高興,每日盼望師叔到來,將十八擒拿手學會,好早趕往老河口去尋二師伯拜師。哪知一晃半個多月,信息渺然,連問老張,均說不曾見到。二人每日午後才起,天明方睡,因恐被人看破,練武跳縱都在深夜人靜之時,白天只練內功。好在年景荒亂,遊人絕跡,爲防萬一,只一起身便將行李打好,藏向隱祕之處。這半個多月內只有兩次人來,均未到頂。
這日忽來兩個外方遊客,時已下午,二人早就看出有人上來,假裝附近居民來取鳥卵,故意一路說笑,趕往中間兩層,然後東張西望,隨同來人上到頂層,假裝望遠,暗中留意。見那兩人年約三十多歲,像是孿生弟兄,中等身材,身邊帶有兵器,在塔上眺望了一陣便各走下,行時笑問姜飛:“家住哪裏?雀卵取到多少?”姜飛想起先說取卵,並未照辦,看出來人形跡有異,恐其生疑,笑說:“今日運氣不好,沒有什麼好的,我們還想停一會,要到走時才取呢。”問話的一個耳際生有一粒手指大小的朱痣,又問:
“你二人是親兄弟麼?家裏有大人沒有?住在哪裏?”姜飛知沈鴻口帶鄉音,不善應答,負氣答道:“他是我表兄,剛由湖南來此投親,是個讀書人,我領他遊玩古蹟。你這位相公問得這樣詳盡作什?”來人微笑未答,轉身下塔而去。姜飛想起心疑,令沈鴻守在上面,假裝失物往尋,剛跟到下面一層,來人忽然回身,遞過一物,笑道:“這是你丟的東西麼?”當地背光看不真切,姜飛方想答以不是,覺着眼熟,接到手中,正是方纔練武用的判官筆。當二人上來時,曾將它掛向腰間,外有夾衫遮沒,共只一尺多長,外面並看不出,怎會立談幾句話的工夫,動靜全無,會到了對方手內,不禁大驚。剛呆得一呆,那兩人見他不曾發話,微笑轉身下塔走去。
沈鴻由上趕下,問知前事,因不願人知道塔上有人隱藏,見天已黃昏,來人走出塔門,連頭也未回,便往西南方野地裏走去,並未與人交談,身法甚快,開頭還不覺得,等到看出人影已消失在晚煙暮靄之中。當時不曾追去,料知不是庸流,善惡難分。老張當日又未來送飲食,月初天氣,又無月光,雖有燈燭,恐被人看破,不敢點燃,照例是在暗影之中練習兵刃暗器。因見來了形跡可疑的人,不知用意,是否還要重來也不知道,只得小心戒備,同坐暗影之中。候到半夜,飲食雖有剩餘,心終不安。正想去往禹王臺探看,老張忽然持燈走上,開口便說:“日裏來了可疑的人,因守杜六爺的話,又知你們還有吃的,未敢冒失送上。廟中有一香火原知此事,還防人知,飲食多半托他代辦。
每日只作來此訪他,除卻添送葷菜,難得帶什東西。因來人對他已生疑心,曾往探詢,本想明朝再來,真要不便,轉託本廟香火代送。方纔有人從未仙鎮來說,那像是杜六爺對頭的兩個外路人正往鎮上走去,六爺也在那裏遇到,好似雙方定有約會。我知人不在此,恐你們掛念,乘着深夜無人,又燒了一鍋好豬肉,還是熟的,特意送來,請你們吃頓好飯。”
二人問知連杜德那高本領的人均有顧忌,前些日並還避而不見,越發驚疑,再問對頭形貌,正是先前登塔的兩人,越發驚疑,告以前事,老張笑道:“你們不要多慮。老漢雖然無用,和你師父他們相識多年,知道好些江湖行徑,以杜六爺的本領爲人,多厲害的對頭也不會放在心上。照上次命人帶話和昨日見面所說,其中必有難言之隱,不便出口。便這兩人我也見過,對於六爺雖極注意,卻不像是盜賊惡人,內中必有隱情。六爺行時曾說,他本意是因四爺蹤跡已被仇敵識破,人又好勝,不肯斂跡,恐其無心相遇,以一敵衆,吃了暗虧,纔想代傳擒拿手,催他早日起身,趕往北京辦那要事,使那幾個強敵撲一個空,沒料到剛分手不久便遇爲難之事,有好些不得已處,無暇及此。照他計算,至少還有十天才能告一段落,但是事情難料,到時能否來此傳授還拿不定,更恐連累你們。再過半個月他如不回,你兩弟兄不妨上路,擒拿手雖未學會,新學這兩件兵器必已練熟。真有本領的對頭無故不會和後生小輩爲難,尋常敵人憑這幾樣兵刃暗器足能應付。一到老河口便可無妨。你們行李只兩小包,穿得又不講究,如不露白決可無事,省得老在此地等他,萬一你二師伯離開老河口,豈不徒勞?六爺向來說到必做,這次事出意料,覺着對不起你們,一心還想趕來抽空傳授。本來命我等上半月,他不回來再對你說,我因前日見你弟兄打對子,竟和那夜你師父傳授一樣,又看出六爺爲難神氣,知道你們日夜盼望,方始明言。據我想來,六爺半月之約未必能來,你們住在塔上原爲避人學武,他既不來,蹤跡又被對頭髮現,好些不便。反正要走,防身本領業已學會,還不如早點起身爲是。你們年紀不大,行囊衣物俱都單薄,只不多管閒事,便遇歹人也不會放在眼裏。再待幾天如無音息就起身罷。”說完,坐了一會走去。
二人聞言,料定杜師叔遇見強敵,好生憂慮。姜飛提議先走,沈鴻素來謹慎,覺着杜師叔既令再等半月,也許能夠回來。初入師門,對於尊長不應不告而行,又想剛學武功不滿一月,遇見敵人能否應付也拿他不準,還是慎重些好。連商量好幾天,俱都舉棋不定。光陰易過,一晃又是月圓將近,杜德始終未來,那孿生弟兄也未再見。老張聽二人說“功力尚淺,恐難應敵”,也未再勸。這日又送飯來,偶然談起杜德走時曾說“可惜所遇難題不便去尋二哥,否則有他到場,當時可了”。姜飛聞言,猛觸靈機,暗忖:
聽老張口氣,六師叔所遇非但是個大對頭,其中並有難言之隱,最好師父幫忙,不知何故自家弟兄不便往尋。他說事完應在半月之後,也許和人有什約會,此時趕往老河口,尋到師父稟告此事,必能助他一臂,挨在這裏,萬一兩誤,豈不冤枉?忙和沈、張二人一說,均以爲然,當下商定即日起身。好在白天業已睡足,連夜起身正好避人耳目。談了一陣,老張因近來路上更不太平,鄉村之中難得買到好的食物,再三挽留二人多等半日,由他趕往家中辦點乾糧路菜以作途中之用。二人見他意誠,只得應諾。因要等天黑透才走,又見當地荒涼,連廟中和尚俱都怕搶,日前已避往城內。天才黃昏,路上便輕易不見人跡,反正要走,連日登高察看,又無可疑人物,所帶銀兩均存在張家,恐其夜裏送來,萬一遇搶,並想送他一點酬謝,便不等他來親身趕去。
這時天還未黑,老張正忙着烤鍋盔,見二人尋來,笑說:“你們還有二百多兩銀子,我老漢孤身送去正不放心呢。由我這裏吃炮夜飯起身再好沒有。”一面讓坐,一面又將昨日代洗的中小衣取出,一同放人行李包內。姜飛早就覺着老張年將七旬,每日上下鐵塔送飯毫不氣喘,心中奇怪。這時細看動作竟是十分輕健,全不像個老人。心想:他和各位師長雖非至交,但極關心,像個自己人。兩次說我兩弟兄所練武功已能應敵,不是行家怎會知道?每次試探請教偏不承認,是何原故?心方尋思,老張甚是殷勤,一面同了老伴家人張羅酒食,不時囑咐二人年紀尚輕,初學本領,最好路上不要多事。二人所贈銀兩,也欣然收下,並不推辭。吃完快要起身,張妻忽將老張喊往一旁說了幾句,老張便請二人少候,隨往裏間小房內翻出兩枚鐵連環,遞與沈鴻,笑道:“此是昔年老友鐵蜈蚣所留,此人在江湖上頗留有一點情面,你弟兄帶在身旁,走過河南邊境,那一帶黑店甚多,沿途井有綠林出沒,如到不可開交,或在投店之時看出可疑,不妨將它露出。
如有人盤間來歷,可告以你們不必打聽,只問認得這鐵連環與否。環主人如其不在人間,這東西怎會到我手內,再要多心,我將它留作押頭,由他本人來取如何?你們照此說法,只是真有名頭的江湖上人,任他來勢多兇,也必放你過去。”隨又教了幾句過節,沈、姜二人連聲稱謝。姜飛因老張送環時曾經囑咐照他的所說行事,不可多言,更不可提他一字。再想起日前勸令起身,說得那麼拿穩,越料不是常人,當時也未說破,將環收好,辭謝起身。老張送到門口,四顧無人,便自迴轉。二人走出不遠,回顧燈光已隱,知其天黑即眠,也未在意。沈鴻箱子已被墨蝴蝶割破,爲行長路,彼時天又不冷,聽姜飛的話,把好些無用之物俱都送人,只將必需衣物打了兩個小鋪蓋卷背在身上,途向早已問明,且談且走。
沈鴻見明月當頭,地白如霜,想起上月月夜拜師習武之事,笑說:“我們來此快一月了,此時上路又是這好月色。”姜飛聞言,擡頭一看,前面便是那條土崖,猛想起那日夜裏和六師叔同路,因見黑影生了疑心,和六師叔稍微一提便似有什驚覺,轉身走去,所行正是這條迴路,左近只此兩戶人家,六師叔分明往這裏來,由此人便不見,那條黑影身法又快得出奇。後來塔上遙望,見有兩人想要跟來,好些可疑,想必與此有關。反正今夜上路,何不就便前往窺探,看這孤零零兩戶人家到底是什來路,六師叔爲難之事是否與此有關?姜飛到底年輕膽大,沈鴻更不知江湖上深淺,人又義氣,互一商量,也未細想,便往崖上走去。見裏面又有燈光透出,姜飛暗忖,這種土人天黑即眠,此時不應還有燈光,越發生疑。因見門在坡前,似還開着,並有馬嘶之聲,心想:我們在當地並未露過面,何不裝着問路,索性登門探看,也許能打聽出一點消息。一時疏忽,不曾細想,以爲連日塔上遙望,這兩家並無什人來往與可疑形跡,當是土著居民,卻未想到二人塔上遙望均在日落黃昏以前,天一黑便在塔內用功,難得向外張望,偶然也有下塔散步之時,但是極少,爲時不久,相隔又遠,那兩所人家被土崖樹林遮住,怎看出什動靜,自以爲想得周到,故意繞路,由側面樹林中穿出,假裝路過,登門窺探,走到一看,原來那兩家雖是土房,比起平日所見高大得多,井有一列馬槽藏在房側樹林裏面。到時正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由左近遛馬回來,往林中走進。姜飛見那匹馬十分肥健,鞍轡鮮明,一望而知是個久行長路的豪客所有,心中一動。忽想起師父和老張均曾告誡路上不許多事。起初以爲這兩家均是土著居民,離禹王臺又近,如是歹人,老張久居當地定必知底,不會不提。六師叔上月曾往這裏來過,由此失蹤,不曾再見,那夜樹林後黑影和後出現的兩人好些奇怪,打算借題窺探,上月是否有什外來的人在此寄居,並沒想到別的。及見這兩家雖是土房,但均高大整齊,此時還有燈光,那馬槽又極寬大,少說可養八九匹馬,少年衣履也頗整潔,與尋常土人不同,不由生了疑念。姜飛人本機警,這兩年來常在相國寺中留心察看江湖上的形徑,頗有一點見聞。一見苗頭不對,忙把沈鴻的手一拉,故意說道:“我們朝那位大哥打聽道路,不是一樣?”說罷便往林前跑去。
少年先當二人是到他家的客,沒有在意。及見二人過門不入,趕了過來,立定相待,面上微現驚疑之容,不容開口,先問:“你們哪裏來的?”姜飛原因看出那兩家形勢可疑,不願多生枝節,深悔方纔冒失,沒有細想,蹤跡已被人發現,打算隨意敷衍幾句,起身拉倒,聞言笑答:“我們要往朱仙鎮投親,不料把路走錯,有勞大哥指點一二。”
少年人頗爽直,開口先說:“你們路並不曾走錯,由崖後走直往西南都是正路,不知怎會來此,還不快由原路退出。幸而遇見是我,如換別人,走到前面再退回來,多走冤枉路不算,還要引起別的麻煩,豈不誤事?”二人見那少年強膜有力,所牽的馬鞍轡並未解下,只將肚帶略鬆,鞍旁各掛有兵器弓箭,越知馬主人不是善良之輩,連忙謝了指教,徑由房側崖坡往上走去。少年見那崖坡陡峭,想令二人由原路退出,及見二人往上走去並不吃力,自往林中送馬歸槽,也未理會。
二人越過土崖走上大路,沈鴻悄問:“二弟爲何改了主張,這等慌張?”姜飛悄答:
“這兩家不似什麼好人,我們一時疏忽,幾乎惹出事來,走得越快越好。”沈鴻點頭應諾,同把腳底加快。剛走出一里多路,忽聽身後有人喝住,回頭正是前遇少年由後追來。
姜飛見他沒有同黨隨來,來路一面仍是靜悄悄的,心中略放,故意迎前問道:“多謝大哥,可是我們路走錯了麼?”少年本因想起二人行跡可疑,隨手拿了馬上的刀趕來盤問,聽姜飛這等說法,二人手無寸鐵,一個又是幼童,不由消了敵意,氣沖沖問道:“方纔你們走後,想起這條路由南門往朱仙鎮乃是大路,你們本地口音不會不知。城門早關,附近沒有你們這樣的人,有什ం ం �9� � H�� �� '! �� �,看你二人來路,分明由崖前故意繞來,鬼頭鬼腦,好些可疑,快說實話還可無事,否則休想脫身!”姜飛早將主意打好,一面朝沈鴻暗打手勢,令其戒備,不要開口,從容答道:“我們日裏先在北關親戚家中耽擱了半日,剛把盤纏借到,因與廟中和尚相識,想問他多借兩吊錢。後聽人說和尚進城已有半月,只得在禹王臺前吃了一頓冷饃起身。因這條路不曾走過,禹王臺香火已睡,不好意思驚動,望見崖後燈光,想打聽仔細再走,本是由崖前繞過向人問路,並無錯處,你老遠追來,莫非還當我們是歹人麼!”
少年見他從容應答,仔細察看二人實無可疑之處,冷笑道:“我看你二人小小年紀,也不像是個來討厭的,真要無心便罷,否則由此直到湖北邊境到處都是我們的人,只敢鬼頭鬼腦來作奸細,再加幾條命也休想活着回去!”姜飛假裝害怕,賠笑說道:“你說的話我不明白,到底有什事情,請你明說出來,免得我們無心誤犯,也感激你的好處。”
姜飛口齒伶俐,未說先笑,又長得清秀,討人歡喜,少年似爲所動,笑道:“你們想是年輕,初次出門,哪知厲害。別的話我不便多說,此去途中遇事多留點心。少時如見有人騎馬跑過,能夠早點避開最好,如與撞上,問什麼說什麼,千萬不可違抗。好在你們行李不多,年紀又輕,只要話說得好也許無事。今夜你們不該去往我家門前窺探,幸有兩人不曾在家,遇的是我,否則哪有這樣便宜?我出來已久,家中還有遠客,既非有心,念你無知,不再難爲你們,各自去罷。”說完匆匆轉身走去。
二人料知這兩家不是盜黨,也與盜黨通氣,再想起平日所聞城外荒亂情景,不敢久停,正順大路官道往前急走。遙望少年腳底甚快,已離土崖不遠,稀落落的秋莊稼中忽有火光閃動,少年正往火光迎去,全都驚疑起來。一看當地田野中好些莊稼均還未收,爲了本年水旱天干,所種莊稼都瘦小得可憐,沿途肢陀土崖又多,滿目荒涼。想起少年所說,生了戒心,又恐對方生疑,二次追問,一生疑心便難應付。回顧來路轉折,已被土崖擋住,走上崖坡登高一望,前面還有兩條岔道,互一商量,覺得官道上面塵土太多,加上一條條的深達尺許的車跡,反倒難走,不如改走岔道,並可防備後面賊黨來。剛剛轉入岔道,走了不遠,便聽遠遠馬蹄之聲,瞥見路旁土坡上種着一片玉蜀黍比較茂盛,忙即鑽了進去,想等馬過看清來勢再走。剛把行李放落,探頭往外一看,共是三騎快馬由來路奔騰而來。月光之下塵土揚起老高,宛如三條灰龍隨在馬後飛馳而來。剛由前面跑過,看出前見少年也在馬上,另外兩個手持鋼刀的壯漢,一身密扣短裝,神態猛惡,一望而知綠林中人。心正不安,將身藏兵刃暗器取出,準備萬一,忽聽遠遠又是一聲呼哨,由去路那面傳來,跟着便聽馬蹄奔騰,由遠而近。前見三馬便朝前迎上去,隔不一會雙方合成一起,重又趕回,到了坡前,並未停留,隱聞內中一人笑說:“這兩隻綿羊沒有多少油水,憑你們弟兄也值得深更半夜親出追趕?”少年似答:“我原說是兩個尋常走路的,大哥三哥偏要說是奸細,還埋怨了我一陣。”說到這裏馬便跑遠,只見塵沙滾滾,隨同先後十來騎快馬風馳而去。
二人看得逼真,料知前面還有兩人遇見強盜,財物想被劫去,不知生死如何。照此情勢,盜黨業已會合歸巢,誤把那兩人當做自己,此去不會再來。沈鴻聽姜飛說前途有兩人遇劫,不由激動義俠心腸,好在來路已被途中崖坡擋住,盜黨不會看出,提議仍順大路前往探看。於是重上官道,一口氣走出十多裏,始終靜蕩蕩的,除卻偶然見到發育不全的莊稼和零零落落空無人居的上房窯洞,見不到人的影跡。暗忖:聽盜黨口氣,那被害的兩人相隔不遠,爲何走了十幾里路不曾發現蹤跡?又走了兩三裏,由一荒村繞過,忽聽犬吠之聲,遙望前面樹下聚着七八條野狗正在爭食,近前一看,乃是兩具死屍,已被野狗分裂,肢體不全。一個農夫打扮的老者頭被人斫去大半邊,死狀甚慘。沈鴻見羣犬爭奪殘屍,不由大怒,鉤連槍恰在手中,剛要上前,內中一條野狗汪的一聲已躥了上來,吃沈鴻閃身一槍刺進腹內,順手一抖,那狗一聲慘嗥跌死在地,連肚腸也被勾出。
姜飛見狀,忙喊“大哥快走!”到了前面說道:“大哥如何多事,你沒見這些野狗兩眼通紅餓瘋了麼?要是瘋狗被它撲中,休想活命。這兩死人必是強盜所殺,屍首就在村外,狗咬得這兇,無人出看,分明村中人已逃光。我們總算運氣,想是方纔那小賊不打算害我們,恰巧新來同黨在途中殺了兩人,就此混過。否則殺人之處相隔這遠,小賊只要一說形貌遠近,定必四路搜索,我們吉凶還拿不定呢。就這樣還要防他事後間出,重又追來,我們走得越快越好。雖然年景荒亂,朱仙鎮到底熱鬧地方,趕到那裏比較平安一點。
我們已快走了一半路程,天明當可趕到。大哥初走長路,如不覺累,到了鎮上再休息罷。”
兩人隨又前趕,沿途連經好些荒村小鎮,大都殘破荒涼,無什居人,就有人住也是老弱殘廢,無力逃荒,守着附近一點瘦得可憐的農作物,在彼忍苦掙命。不時聽到悲泣愁嘆之聲由荒涼的曠野裏隱隱傳來。二人途中口渴,想買一點水吃,好容易看出一家有人,並還未睡,天已高明不遠,便去叩門求飲。隔了一會,才見一個蓬頭亂髮、赤着上身、年約七旬、枯瘦如柴的老太婆由土洞中探出頭來。姜飛說明來意,又給了她幾十個錢,老太婆好似喜出望外,顫聲說道:“今年大水之後,加上天干,田裏沒有收成,衙門裏的差人不容分說強要完糧。秋租交不上,田主還要追逼舊欠,實在無法,逼得人們,不是拉了杆子去當棒客,便是全家逃走。全村二十六家一百多人,只剩我這老不死的寡婦和東首第二家一個缺了腿的殘廢劉二禿子無法逃走。每日掘些草根樹皮在此等死,想來也活不到幾天。可恨那些財主們一個個造了土城石堡藏在裏面,照樣大酒大肉享福,口口聲聲說種田的都是強盜,一步門也不敢出。他造了土城,又招上許多打手,錢花了不知多少,一點用處沒有。前幾天洪財主家正做生日,搭臺唱戲,被袁家兩位寨主帶了弟兄趕去,一夜天殺光燒光,連塊瓦也未剩下。早知這樣,待我們苦人稍好一點,不逼我們造反,就欠他一點租子,也比造土城請打手用的錢少得多,還落個大家平安。我們欠他租糧,又不是不還,何苦這樣想不開!要照從前這裏鄉風,外鄉來的客人錯過宿頭,莫說吃杯茶水,便住上一兩天,連吃帶拿都是常事。如今全村整天見不到一點菸火,承小相公好意還送我錢,熱水卻沒地方找去。前些日下了點雨,井水倒有,我老婆子已有兩大沒吃東西,實在走不動。我家還有一個破水桶,井就在西南角槐樹底下,請小相公自己去吊罷。”姜飛見她絮聒不休,好容易把話聽完,取出水桶,拿了就跑。沈鴻又將帶的冷饃分了她四個,未容稱謝,趕到井旁。見姜飛已往回走,水並不曾取來。原來那井大深,井底還有死屍,只得將桶送回,忍渴上路。這一耽擱東方漸有明意,大半輪明月變成一團白影,懸在地平面上,東方已現出一片青痕,天邊碎雲均有紅影,知天將亮。
問過老太婆,當地離朱仙鎮還有八九里,趕到正是時候。走了一夜,途中又未停息,意欲早到投店,弄兩匹馬往老河口趕去比較快點,於是加緊往前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