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用船把久一送往吉田車站。坐在船裏的有被送的久一,此外還有前來送行的老人、那美姑娘、那美姑娘的哥哥、照管行李的源兵衛,再加上一個我。我當然只是陪襯罷了。
叫我作陪襯,我就去,也顧不得這樣做有何意義。在非人情的旅行中不必多慮。船似乎是個筏子,加了邊兒,船底是平的。老人坐在中央,我和那美姑娘坐在船尾,久一和哥哥坐在船頭上。源兵衛獨自在一旁照看行李。
“久一,你對打仗是喜歡還是討厭呢?”那美姑娘問。
“必須親自看看才能知道。我想,有苦也有樂吧。”對戰爭一無所知的久一這樣回答。
“不論多苦都是爲了國家。”老人說。
“你得到這把短刀就想嚐嚐打仗的滋味,是嗎?”女子又提出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
“說的是。”久一輕輕地點着頭回答。
老人捋着鬍子笑了。哥哥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你這樣斯斯文文的樣子,能打仗嗎?”
女子毫不在乎地把白皙的臉孔湊到久一眼前。久一和哥哥兩人對望了一下。
“那美要是去當兵,肯定很勇敢。”
這是哥哥對妹妹說的第一句話。從語調上看,不像是開玩笑。
“我嗎?我去當兵?我要能當兵早就當啦,現在也早死啦。久一,你還是死了的好,活着回來名聲不好聽啊。”
“胡說八道!還是要平安無事凱旋歸來。一心想着死對國家沒啥好處。我還要再活兩三年,等你回來見面。”
老人的話語拖得很長,尾音細微,最後變成一縷淚絲。只因是一個男子漢,還不至於大放悲聲。久一默然不響,轉過頭望着河岸。
河岸上有一棵大柳樹,下面繫着一條小船,一個男子目不轉睛地瞅着釣絲。我們的船濺着浪花通過他的面前時,那人冷不丁地擡起頭來,和久一打了照面。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時毫無反應。那男的一心想着釣魚的事,久一的頭腦裏卻連一條鯽魚也容納不下。我們的船靜靜駛過這位“姜太公”的面前。
經過日本橋的人,每分鐘總有好幾百個。假如站在橋畔一一詢問過往行人蟠踞於心底的葛藤,那一定會眼花繚亂,痛感生在塵世上的苦惱。正因爲在這裏都是陌路相逢,不識而別,所以纔有人願意站在橋上搖着交通旗子指揮車輛。幸好,那個“姜太公”看到久一哭喪的面孔,沒有追究什麼原因。我回頭一看,他正安安穩穩瞅着浮標呢。大概一直要瞅到日俄戰爭結束爲止吧。
河面不甚寬闊,河水很淺,水流緩慢。倚着船舷,漂流水上,漂到何處呢?非到春光消盡,人聲喧囂,世俗雜沓的地方不肯罷休了。這位青年眉間印着一點血腥,毫不留情地把我們一行人拉走了。命運的繩索將這青年引向遙遠、黑暗、淒涼的北國。所以,我們這些在某日某月某年同這青年結下緣分的人,也只得隨他而去,直到這緣分終了爲止。一旦緣分完結,他和我們之間就將一刀兩斷,他獨自一人將不由分說被命運的羅網捆住手腳,留下的我們也將不由分說地留下來,即使千般要求,萬般央告,他也不會再引我們而去了。
船在水裏靜靜行駛,心情十分舒暢。兩邊的河岸上好像生長着筆頭菜。土堤上有許多柳樹。透過柳樹的空隙,可以望見草葺的屋頂,煤煙燻黑的窗子,有時還跑出雪白的鴨子,呷呷地叫着奔向河裏。
柳樹與柳樹之間銀光閃爍,好像是白桃花。不時聽到咯嗒咯嗒的織布聲。當這種咯嗒咯嗒的聲音中止的時候,水面上就傳來女人咿咿呀呀的歌聲,聽不清楚唱的是什麼歌。
“先生,爲我畫一幅吧。”
那美姑娘提出要求。久一正和哥哥熱心談論着軍隊的事。老人不知什麼時候打起盹來。
“我給你畫一幅吧。”
我掏出寫生本,在上面寫給她看:“羅帶春風解,帶上何詩句?”
女子笑了。
“這樣的‘一筆畫’不行,請您好好把我的神情畫出來。”
“我也很想畫,無奈你現在這副面孔不能入畫。”
“您真會說話。那麼,怎樣才能入畫呢?”
“現在倒也可以畫,只是還缺少點什麼,要是把這個漏掉,那太可惜啦!”
“即使缺少點什麼,生就的這張臉也沒有辦法呀!”
“生就的臉也可以有種種表情。”
“您是說自己可以隨意些嗎?”
“嗯。”
“您看我是女人,盡捉弄我。”
“你是女人所以才說出這種傻話。”
“好吧,請您裝出各種神情讓我看看。”
“你只要每天這樣變化着就行啦。”
女子默然望着對面,河岸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低落下來,幾乎和水面平齊了。一眼望去,田野到處生長着茂密的紫雲英,片片鮮紅的花瓣,一經雨水洗滌,就變成溶溶的花海,在霞光裏無限伸展開去。擡頭遙望,半空裏聳立着一座崢嶸的山峯,山腰間吐露着輕柔的春雲。
“您就是從那座山峯的對面來到這裏的。”
女子從船舷邊伸出纖纖素手,指點着夢一般的春山。
“那邊就是天狗巖嗎?”
“那片翠綠下面不是有一塊紫色嗎?”
“是那片日影嗎?”
“是日影嗎?好像光禿禿的。”
“哪裏,那是凹進去的,要是光禿,顏色還會灰黃一些。”
“是嗎?反正就在那一帶。”
“這麼說,靠左側就是羊腸小道囉?”
“羊腸小道在對面,很遠,還隔着一重山哩。”
“原來如此。從方位上看,就在那塊淡雲縈繞的地方吧?”
“嗯,就是那個方向。”
正在打着盹兒的老人,胳膊肘從船舷滑脫下來,忽然驚醒了。
“還沒到嗎?”
他挺起胸脯,把右胳膊肘彎向後邊,把左手伸直,使勁兒伸了伸懶腰,順勢做了個拉弓的姿態。女子哧哧笑了。
“老是這個毛病……”
“看來您很喜歡拉弓吧?”我也笑着問。
“年輕的時候能拉到七分五釐呢,膀子現在也還挺穩當哩。”
他拍拍左肩給我看。船頭上依舊在大談戰爭。
船漸漸駛進一個城鎮。看到一座酒店,半腰格子門上寫着“酒菜”的字樣。看到古樸的繩門簾。看到木材場。甚至還能時時聽到人力車的聲音。燕子在天空中翻飛。鴨子呷呷鳴叫。我們一行人舍舟向車站走去。
越來越被引向現實世界了。我把能看到火車的地方稱作現實世界。再沒有比火車更能代表二十世紀文明的了。把幾百個人圈在一個箱子裏,轟轟隆隆拉着走。它毫不講情面,悶在箱子裏的人們都必須以同樣速度前進,停在同一個車站,同樣沐浴在蒸汽的恩澤裏。人們說乘火車,我說是裝進火車;人們說乘火車走,我說是用火車搬運。再沒有比火車更加輕視個性的了。文明就是採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發展個性,然後再採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踐踏個性。給予每人幾平方的地面,讓你自由地在這塊地方起臥,這就是現今的文明。同時將這幾平方的地面圍上鐵柵欄,威嚇你不準越出一步,這也是現今的文明。在幾平方的地面希望擅自行動的人,也希望能在鐵柵欄外邊擅自行動,這是很自然的道理。可憐的文明國民們日日夜夜只能啃咬着鐵柵而咆哮。文明給個人以自由,使之勢如猛虎,而後又將你投入鐵檻,以繼續維持天下的和平。這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就像動物園的老虎瞅着遊客而隨地躺臥的那種和平。鐵檻的鐵棒要是拔出一根——世界就不堪收拾。第二次法國革命也許就是在這種時候發生的。個人的革命現在已經在日夜進行。北歐的偉人易卜生曾經就革命興起的狀態向吾人提出具體的例證。我每當看到火車猛烈地、不分彼此地把所有的人像貨物一般載着奔跑,再把封閉在客車裏的個人同毫不顧忌個人的個性的鐵車加以比較,就覺得危險,危險。一不留意就要發生危險!現在的文明,時時處處都充滿這樣的危險。頂着黑暗貿然前進的火車便是這種危險的一個標本。
我坐在車站前邊的茶館裏,瞅着艾葉餅,考慮着自己關於火車的一套理論。這不能畫入寫生本,也沒有必要對別人說。我默默地吃艾葉餅,喝茶。
對面的折凳上坐着兩個人,都穿着草鞋。一人身披紅毛毯;一人穿着草綠色褲子,膝頭上綴着補丁。他的手搭在這塊補丁上面。
“還是不行嗎?”
“不行呀。”
“要是像牛一樣有兩個胃就好啦。”
“有了兩個胃當然不用說啦,一個壞了可以把它切掉。”
這位鄉下人看來有胃病。他們聞不到滿洲原野上風的腥臭,也嘗不到現代文明的弊害。革命是怎麼回事?他們連這兩個字都未聽到過吧。他們或許連自己的胃是一個還是兩個也不知道吧。我掏出寫生本,畫下他倆的姿態。
車站的鈴聲響了。車票已經買好了。
“好,走吧。”那美姑娘站起身來。
“走吧。”老人也站起身來。
一行人一同穿過檢票口,走到月臺上。鈴聲不停地響着。
轟隆轟隆,文明的長蛇沿着銀光閃亮的鐵軌蜿蜒而來。文明的長蛇嘴裏吐着黑煙。
“眼看就要分別啦。”老人說道。
“好吧,再見啦。”久一低下頭說。
“你去死吧。”那美姑娘又說了這句話。
“行李到了沒有?”哥哥問。
長蛇在我們面前停下了。蛇肚子的門全部洞開,有人出來,有人進去。久一也上了車。老人、哥哥、那美姑娘和我都站在外頭。
車輪一旦轉動起來,久一就不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的人了。他將到遙遠遙遠的世界去。那個世界硝煙瀰漫,人們在火藥氣味裏忙忙碌碌,在鮮紅的血地上跌打滾爬。空中響着隆隆的炮聲。久一就要奔向這樣的地方。他站在車廂裏,默默望着我們。從山中把我們引向這裏的久一和被引出來的我們,兩者之間的緣分將要在這裏切斷或者正在這裏被切斷。車廂的門窗開着,彼此互相望着。乘客和被送的人之間只相隔六尺的距離,我們的緣分就要完結了。
列車員把車門一一關緊,逐漸走向這邊來。每關上一扇門,乘客和送行的人的距離就變得遠了。不一會兒,久一那個車廂的車門也呼的一聲關上了。世界已經分成兩個。老人不由走到車窗旁邊,青年從車窗裏探出頭來。
“危險,要開車啦!”
一聲吆喝,無所留戀的鐵車咕嚕嚕開動了,一個一個窗戶打我們眼前掠過。久一的面孔漸漸變小了。最後一節的三等車廂從我們面前經過的時候,車窗裏又露出一個面孔。茶色的破舊禮帽下面,滿臉絡腮鬍子,那村野武夫留連地把頭伸出窗外。這時,那美姑娘和這漢子不期而然地打了個照面。鐵車隆隆地行駛,漢子的面孔立即消失了。那美姑娘茫然地目送着奔馳的火車。她那茫然的神情裏,奇妙地浮現着一種從前未曾見過的憐憫之情。
“有啦,有啦,有了這副表情就能作畫啦!”
我拍拍那美姑娘的肩頭小聲說。我胸中的畫面在這一剎那間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