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用功呀?”女子說道。
我剛剛回到房間,從捆在三腳凳上的書籍中抽出一本閱讀着。
“請進,不必客氣。”
女子毫無顧忌飄然走了進來。暗淡的衣領裏露出雪白而秀美的頸項。她坐在我面前時,這頸項和衣領形成的鮮明對照首先映入我的眼簾。
“是西洋書嗎?盡是一些難懂的事吧?”
“哪裏!”
“那麼寫些什麼呢?”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
“呵呵呵呵,所以才這樣用功,是嗎?”
“我沒有用功,只是在桌上隨便翻翻,翻到哪裏就看一下。”
“這樣有意思嗎?”
“有意思啊。”
“爲什麼?”
“你問爲什麼?小說嘛,這樣讀一讀纔有興味。”
“您這人真有些怪呢。”
“嗯,是有些怪。”
“從頭讀有什麼不好呢?”
“要是一定從頭讀起,那就變成非讀完不行啦。”
“這道理很稀奇,把它讀完不是很好嗎?”
“那當然沒有什麼不好。要是隻看情節,我也是那麼幹的。”
“不想知道小說的情節,那麼幹嗎讀呢?除了情節之外還有什麼值得讀的呢?”
我想,這女子仍然不脫女人氣,打算試探她一下。
“你喜歡小說嗎?”
“我嗎?”女子停頓一會兒,含糊地回答,“這個嘛……”看樣子她不太喜歡。
“是喜歡是討厭連自己也不知道,對嗎?”
“小說這東西可讀可不讀……”她那眼神似乎完全不承認小說的存在。
“照這麼說,不管從頭讀還是從末尾讀,碰到哪裏就讀哪裏,不是很好嗎?那也用不着像你這樣奇怪呀!”
“不過,您和我不一樣。”
“什麼地方不一樣?”
我盯着女子的眼睛看,我想現在正是試驗的好時候。然而女子的眸子一動也不動。
“呵呵呵呵,您不懂嗎?”
“你年輕時一定讀過很多吧?”我不再一追到底,稍微打了個迂迴。
“現在我也覺得自己年輕啊。想想真可憐!”稍一放鬆她就要溜掉,絲毫馬虎不得。
“能在男人面前講這種話,就說明已經上歲數啦。”我又把話題硬拉了回來。
“說這話的您不也上了歲數嗎?這麼大年歲,還對那哥呀、妹呀、戀愛呀、相思呀之類的事感興趣嗎?”
“嗯,感興趣,到死也是感興趣的。”
“哎呀是嗎?所以您可以成爲畫家呀。”
“完全正確。畫家沒有必要把小說從頭讀到底。讀到哪裏都覺得有趣。同你談話也覺得有趣,在這裏逗留期間,真想每天都能同你交談。愛上你也可以。這樣就更有趣味啦。不過無論怎麼愛你也沒有做夫妻的必要。如果一愛上就要做夫妻,那就好比一讀小說就非得從頭讀到底不行。”
“這麼說,搞不近人情之戀的就是畫家囉?”
“不是不近人情,是非人情之戀。讀小說也是非人情的,所以不管情節如何,像抽籤一樣把書一打開就從那裏漫然讀下去,這纔有意思哩!”
“那樣確實有意思。好吧,請您把剛纔讀過的地方給我講講,聽聽究竟如何有趣。”
“光講是不行的。畫也一樣,一講就一文不值啦。”
“呵呵呵。那就請念給我聽聽。”
“用英語念嗎?”
“不,用日語。”
“用日語念英文寫的書,太費力啦。”
“費什麼力,非人情嘛!”
我想,這也是一種雅興,便按照她的要求拿起那本書用日語斷斷續續念下去。如果說世界上有非人情的讀書方法,那麼現在正是這樣的方法。那女子當然也是非人情地傾聽着。
“多情的風從女人那裏吹來。從聲音,從眼睛,從肌膚吹來。女人由男人攙扶着來到船尾。她是爲了眺望夕暮中的威尼斯嗎?扶着她的男人是爲了將閃電般的情感通向自己的脈管嗎?——反正是非人情的讀法,所以很隨便,也許有些地方漏掉啦。”
“很好,隨您高興,即使添上些也無妨。”
“女人和男人並肩倚在船舷上,兩人的距離比風吹拂着的綵帶還要狹窄。女人和男人一同向威尼斯告別。威尼斯的多奇殿堂,如今正像第二個落日一般,逐漸變成淡紅色而消逝……”
“多奇是什麼?”
“管它什麼都沒關係。是過去統治威尼斯的一個人的名字。曾經延續了好幾代。這座殿堂到現在還留在威尼斯。”
“那男人和那女人又是指的誰呢?”
“我也不知道指的誰。正因爲這樣所以才更有意思。不管他們以前的關係如何,只要像現在的你和我一樣能在一起,那就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了。”
“是這樣的嗎?好像是在船上吧?”
“船上也好,山上也好,隨他怎麼寫吧。如果硬要問爲何這樣寫,那就成爲偵探啦。”
“呵呵呵呵。那麼我不問了。”
“普通的小說都是由偵探發明的,沒有非人情的內容,所以沒有一點趣味。”
“好,我想繼續聽聽這種非人情的故事。後來呢?”
“威尼斯不斷下沉,下沉,只在空中劃出一抹淡淡的線。線斷了,變成了小點。乳白色的天際這裏那裏直立着圓柱。接着,那座最高的鐘樓也沉沒了。女人說了聲‘沉了’。女人離開威尼斯,她的心境像高天裏的風那般自由。然而這女人去了還要歸來的。漸次消隱的威尼斯在她心中留下了無法掙脫的羈絆之苦。男人和女人都一齊注視着黑暗的海灣。星星漸漸增多,緩緩搖盪的海面沒有濺起白沫。男人握着女人的手,他彷彿感到握着一把震顫未息的弓弦……”
“這有些不像非人情呢。”
“你只管當非人情聽好了,要是不喜歡,我就省略一些。”
“不,我倒不在乎呢。”
“我比你還要不在乎哩。——後來,後來,下面有些困難了,翻譯起來,不,讀起來夠難的哩。”
“要是難讀就省略吧。”
“嗯,就馬虎點吧。——女人說:‘就這一夜啦!’男人問‘一夜?’只此一夜,太薄情啦,要一連幾夜纔好呀。”
“這是男人說的,還是女人說的?”
“是男人說的。也許這女人不願再回威尼斯,男的特意拿話安慰她。——夜裏,男人躺在甲板上,那一瞬間,那一滴熱血似的一瞬間,像狂濤一般在他心中搖撼。他仰望漆黑的夜空,下決心一定要把女人從逼婚的苦海中拯救出來。男人拿定主意之後閉上了眼睛。”
“女人呢?”
“女人迷惘了,但她不知迷向了什麼地方。似乎被人挾持着在空中飛行,只有無限個不可思議。——以下有些難,都是不成句子的話。——只有無限個不可思議——怎麼沒有動詞呢?”
“要動詞幹什麼?這樣就行啦!”
“哎?”
轟隆隆,一陣巨響震動着山上的樹林。兩人不由面面相覷。霎時,桌上花瓶裏的一朵茶花窸窸窣窣搖動起來。“地震!”女子低聲驚叫了一聲,盤腿坐定,靠在我的桌上。兩人互相挨着身子。一隻野雞從樹林中飛出來拍擊着翅膀,發出尖厲的聲音。
“野雞。”我望着窗外說。
“哪裏?”女子把身體緊挨過來,兩人的面孔很靠近,只差沒有碰在一塊兒。她細細的鼻孔裏噴出的氣息吹動着我的口髭。
“真是非人情啊!”女人忽然恢復了原來的姿勢,果斷地說道。
“當然囉。”我緊接着回答。
積在石窪裏的春水受到驚動,緩緩地蠕動着。這一泓清波受到來自地底下的震動,只在表面形成不規則的邊線,並無一點破碎的部分。如果說有“圓滿運動”這個詞兒,用在這裏倒很合適。山櫻的樹影沉浸在水裏,和水一起時伸時縮,忽折忽直。然而不管如何變化,依舊明晰地保持着櫻樹的姿影,顯得非常有趣。
“這景象看起來很是愉快。這樣美,這樣富於變化。倘若不這樣動就沒有意思啦。”
“人要是能這樣運動,不管怎麼動都不要緊吧?”
“若不是非人情的,就不能這樣動。”
“呵呵呵呵。看來您真喜歡非人情啊!”
“你也不是不喜歡吧?昨天穿着長袖和服……”
我剛說到這裏,那女子急忙撒起嬌來。
“是想請您誇獎我。”
“爲什麼?”
“您說想看,我就特地請您看看,不是嗎?”
“想看?”
“他們說了,翻山而來的畫畫的先生特地囑咐過茶館的老婆婆。”
我一時不知回答什麼纔好,沒有吭聲。
“對這種好忘事的人,不論怎樣盡心都是枉費心機。”
她像嘲笑又像怨恨。她的話像從正面射過來的兩支利箭。情況變得不妙了,何時能恢復當時的形勢呢?一旦被她佔了先,就很難尋找好時機了。
“那麼昨夜在浴室裏也完全出於你的一片熱心囉?”關鍵時刻我好容易又爭得了主動。
女子悶聲不響。
“很對不起,我如何報答你纔好呢?”
我儘量搶先說出來。然而不論我怎麼主動還是毫不奏效。女子帶着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眺望大徹和尚手書的那幅匾額。
“竹影拂階塵不動。”
不一會兒,她在嘴裏慢慢地讀着,然後轉向我,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故意大聲問:
“您說什麼?”
“剛纔我見到那個和尚啦!”
我不吃她那一手,我的態度就像被地震搖撼的池水一樣圓滿地動作着。
“觀海寺的和尚嗎?他很胖吧?”
“他要我爲他畫一幅西洋畫裝裱隔扇,禪宗和尚竟然提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要求來。”
“所以他才那麼胖呀。”
“我還見到一個年輕人哩。”
“是久一嗎?”
“嗯,是久一君。”
“您倒挺熟呀。”
“哪裏,光知道他叫久一君,除此之外什麼也不知道。我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您太客氣啦!他還是個孩子……”
“孩子?他不是同你一樣大嗎?”
“呵呵呵呵,是嗎?他是我的堂弟,不久要到戰場上去,這回是特來告別的。”
“住在這兒嗎?”
“不,住在哥哥家。”
“這麼說他是特來喝茶的?”
“他不喜歡茶,喜歡喝白開水。父親多此一舉,把他叫過來,他想必悶得很難受哩。要是我在家,一定中途放他回去。”
“你到哪兒去了?和尚問起過你哩,說你是不是又獨自散步去啦。”
“是的,我到鏡池轉了轉。”
“那鏡池我也想去看看呢。”
“那就請去吧。”
“那地方畫畫很好吧?”
“那地方投水也很好。”
“我還不打算投水哩。”
“我說不定最近要投水呢。”
一個女人竟然說出這樣的玩笑話,口氣顯得很果決。我不由擡起頭,看到她的表情十分嚴肅。
“請您把我投水時漂在水面上的情景——不是那種痛苦的樣子,而是那種漂在水面從容快活步入泉下的情景——畫成美麗的圖畫吧!”
“什麼?”
“吃驚啦!吃驚啦!您吃驚啦!”
女子飄然站起,三步併成兩步跨出了房門。這時,她回眸嫣然一笑,使我茫然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