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枕十一

  乘着山鄉朦朧的暮景漫然前行,攀登觀海寺石階的時候,得到“仰數春星一二三”的詩句。我會見和尚沒有什麼要緊事,也沒有心思找他閒聊。我只是偶然出了寓所,信步蹓躂,無意之中走到這段石階下邊。我撫摩着刻有“不許葷酒入山門”字樣的石頭,站了一會兒,忽然興致勃勃登上了石階。

  有一本名叫《項狄傳》的書。書中說,像本書這樣遵從神意的寫法再也沒有了。最初一句總算是自力所寫,其後都是感念神明,信筆所致。究竟寫些什麼,他自己當然無從知道。寫的人是自己,寫的事都是神明的事,因此著者也就沒有什麼責任。我的散步也是採用這種辦法,是毫無責任的散步。我不信賴神明,就更加沒有責任。斯特恩免除了自己的責任,同時把它轉嫁於在天之神。我沒有神明可以交託責任,遂把它委棄於溝壑之中了。

  登石階要是很吃力就不登了。一旦吃力就馬上回去。登了一段,佇立了一陣,覺得還算愉快,接着再登一段。登上第二段就想作詩了。我默然望着自己的身影,看到影子在方形石塊上截成了三段,甚是奇妙。因爲感到奇妙,所以再登上去。仰望天空,一些小星星在迷離的天空裏不住地眨着眼睛。感到詩句有了,就再向上登。就這樣,一直登到了最上邊。

  我在石階上想起一件事,過去遊鎌倉,曾經圍繞所謂“五山”巡遊過一遍。當時記得那是在圓覺寺的跨院裏,我順着和這裏一樣的石階緩緩爬上去。一個身穿黃色法衣的大頭和尚從門內閃出來。我向上爬,和尚向下去。兩人交肩而過時,和尚忽然大聲問:“您到哪兒去?”我回答:“到院內看看。”同時停住腳步。“裏面什麼也沒有。”和尚說罷,急急忙忙走了。和尚十分灑脫,我彷彿被他搶先了一步,心中很不是滋味,站在石階上,目送着他。只見那和尚不住搖晃着他那大腦袋,漸漸消失在杉林中了。這期間,他沒有回過一次頭。禪僧確實挺有趣呢。你看他多麼豪爽!我邊想邊走進山門。寬闊的僧房和大殿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人影。這時,我打心眼裏感到高興。世上有這般灑脫的人,能用這般灑脫的態度待人,叫人滿心愉快。這並非悟到了禪理之故。關於禪宗,我一字不知。只是對那個大頭和尚的舉止很感興趣。

  世間充滿了執拗、狠毒、小氣、無恥和討厭的傢伙。還有人根本不知道爲什麼要腆着臉面活在世上,而且偏偏這種人的臉面特別大。他們深知,這張臉孔接觸塵世之風的面積越大就愈負盛名。他們以爲五年十年地偵探人的屁股,計算人能放多少屁,這就叫人生。他們會自動跑到你面前說,你放了多少屁,你放了多少屁。倘能當着你的面說說,還可以作爲參考,但他們往往在背後議論,你放了多少屁,你放了多少屁。你儘管討厭,他還是喋喋不休。你叫他住口,他越發說得起勁。你說知道了,他還是叨叨你放了多少屁,你放了多少屁。他認爲這就是處世的方針。人人可以自己決定方針,但還是不說“放屁,放屁”,默默決定方針爲好。不採取妨礙他人的方針才合乎禮儀。假如認爲不妨礙他人就無法決定方針,那麼人家也只能以放屁作爲自己的方針了。要是這樣,日本也就命數將盡了。

  我不建立什麼方針,在這美好的春夜信步往來,實際上是高尚的。

  倘若興至,就以興至爲方針;倘若興盡,就以興盡爲方針。倘若得句,就於得句之處建立方針,而且不去麻煩任何人。這纔是真正的方針。計算放屁是人身攻擊的方針;放屁本身是正當防禦的方針。我這樣攀登觀海寺的石階是隨緣放曠的方針。

  得到“仰數春星一二三”的詩句,接着又登到石階的盡頭。這時朦朧中可以望見春海如帶。走進山門,已經無心湊成一首絕句了,就此建立了停止吟詩的方針。

  一條石板小路通向僧房,右邊是映山紅組成的花牆,花牆對面似乎是墓地。左首是大殿,屋瓦在高處閃着微微的光亮,望上去好像幾萬個月亮墜落到幾萬片屋瓦上了。不知何處頻頻傳來鴿子的叫聲,聽起來彷彿就住在古屋樑底下。我又看到庇檐上點點白斑,那也許是鴿子糞吧。

  房檐下面有一排奇妙的影像,不像樹木,當然更不像草。從感覺而言,像巖佐又兵衛繪的唸佛鬼停止唸佛而跳舞的樣子。這些鬼從大殿一端排到另一端整齊地跳着舞,他們的影子也從大殿一端排到另一端整齊地跳着舞。也許受到朦朧的夜色所招引,他們丟掉鉦、撞木和緣簿,相邀來到這山寺裏跳舞的吧?

  走近一看,原來是巨大的仙人掌,高達七八尺,宛如將絲瓜大小的青黃瓜壓扁成水勺子形狀,再把勺柄朝下,一片一片接上去的樣子。這些勺子要接到多少爲止,無從知曉。似乎要在一夜之間穿透庇檐,直抵屋脊上的瓦片。這些勺子肯定是突然從何處飛來,一下子粘連起來的。我不能相信老勺子生出小勺子,長年累月小勺子又逐漸長大。勺子和勺子的連接是多麼突然。這種滑稽的植物是很少見的,而且顯出泰然自若的姿態。聽說有個和尚,別人問他如何是佛,他回答,庭前柏樹子。倘若有人這樣問我,我會立即回答:“月下霸王樹。”

  少時讀晁補之遊記,至今仍能背誦這樣的句子:


於時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視星斗,皆光大,如適在人上。窗間竹數十竿,相摩戛,聲切切不已。竹間梅棕,森然如鬼魅立突鬢之狀。二三子又相顧魄動而不得寐。遲明,皆去。



  我在嘴裏反覆吟詠,不由笑起來。這仙人掌因了時間和場合也會使我魄動,一看到就會把我趕下山吧?用手摸摸它的刺,手指有些刺疼。

  走完石板路,向左一拐便來到僧房。僧房前邊有一棵大木蘭,樹幹幾乎有一圍抱粗,高高越過房頂。擡頭一看,上面是樹枝,樹枝上面還是樹枝。重重疊疊的樹枝上面有一個月亮。一般說來,樹枝一旦交互重疊,從下望上去不見天日,要是有花,更是如此。然而木蘭的枝條不管如何重疊,枝與枝之間總有些明朗的空隙。木蘭並不隨意長出一些細枝來迷亂站立樹下的人的眼睛。它的花也開得豔,從樹下遠遠望上去,一朵一朵,歷歷爽爽。這一朵究竟連着哪一簇,開在哪個枝條上固然無從知道,但儘管如此,一朵花仍是一朵花,花朵和花朵之間,可以清晰地望見淡藍的天空。花的顏色當然不是純白。一味的純白會使人感到寒冷;專一的純白尤能巧奪人的眼目。而木蘭顏色不是這樣。她着意避開極度的純白,增添一些溫暖的淡黃色,顯得莊重而又謙卑。我站在石板路上,仰望着文雅的花朵累累然在空中漫無邊際地開放着,一時有些茫然。映入眼裏的全是花,一片葉子也沒有。於是吟得俳句一首:


仰首望木蓮,白花映碧空。



  這時,鴿子不知在什麼地方悠閒地鳴叫。

  我走進僧房,僧房敞開着。這裏似乎是個沒有盜賊的王國,當然更沒有狗吠。

  “有人嗎?”

  我問了一聲。裏頭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

  “麻煩一下。”

  只能聽到鴿子咕咕地鳴叫。

  “麻煩一下!”

  我大聲喊叫。

  “噢噢噢噢。”

  很遠的地方有人應聲了。到普通人家訪問,絕不會聽到這種回答。不一會兒,走廊上響起腳步聲。紙燭的光亮在屏風後面閃動。突然來了一個小和尚,原來是了念。

  “和尚師父在家嗎?”

  “在,你有什麼事?”

  “你去告訴他,溫泉場的畫家來啦。”

  “畫家先生嗎?那麼,請吧。”

  “不去通報一下嗎?”

  “不要緊。”

  我脫下木屐上去。

  “真是不講禮儀的畫家先生呀。”

  “怎麼啦?”

  “請把木屐擺好,你看這兒。”

  他用紙燭照着給我看。黑柱子正中,離地面五尺高光景,貼着一張四開的白紙,上面寫着字。

  “呶,認得吧,這裏寫着‘注意腳下’呢。”

  “知道啦。”

  我把自己的木屐小心地擺好。

  老和尚的居室位於走廊拐角的大殿旁邊。了念恭恭敬敬拉開格子門,恭恭敬敬蹲在門檻上,說道:

  “那個,志保田家的畫家來啦。”

  看到他那誠惶誠恐的樣子,我覺得好笑。

  “哦,請進吧。”

  了念退下來,我進去了。居室十分狹小。中央設有地爐,鐵壺吱吱地響。老和尚坐在對面看書。

  “啊,請進。”

  他摘下眼鏡,把書放在一旁。

  “了念,了——念——”

  “噯——”

  “拿個坐墊來!”

  “知道啦——”

  了念在遠處拖着長腔回答。

  “歡迎歡迎,想必很寂寞吧?”

  “月亮很好,特地出來散散心。”

  “月亮是好啊!”

  他拉開格子門。外面除了兩塊飛來石和一棵松樹,別無他物。庭院對面好像緊挨着懸崖,月夜裏朦朧的海面忽然展現在眼前。我立即感到心胸曠達起來。漁火點點,這裏那裏閃着光亮,遠處已經連着天際,也許會化作星星吧。

  “這風景太好啦,和尚師父,把門關着豈不可惜?”

  “是啊,不過我是每晚都看的。”

  “這景色無論看多少晚上都不厭,要是我,不睡覺也要看哩。”

  “哈哈哈哈。到底是畫家,同我就是不一樣啊。”

  “和尚師父在欣賞美景的時候就是畫家。”

  “言之有理啊。我也畫一些達摩像之類的畫。瞧,那裏掛着一幅,這幅畫是先輩畫的,畫得很出色呢。”

  小小壁龕裏果然懸着一幅達摩像,不過作爲一幅畫,仍顯得拙劣。只是脫離了俗氣,看不出一處力圖遮醜的地方。這是一幅真率的畫。我想,這位先輩也許同這幅畫像一樣,是個無拘無束的人吧。

  “這幅畫很真率哩。”

  “我等所畫的畫,像這樣就夠啦。只要能夠表達出氣象來就好……”

  “比起那種工巧而帶俗氣的畫要好得多。”

  “哈哈哈哈。承蒙過獎啦。請問,近來畫家裏有博士嗎?”

  “畫家沒有博士之稱。”

  “唔,是嗎?上次我好像碰見一位博士。”

  “哦?”

  “大凡博士都是了不起的人吧?”

  “嗯,是了不起呀。”

  “畫家裏沒有博士嗎?爲什麼沒有呢?”

  “照這麼說,和尚師父這一行也非有博士不可囉?”

  “哈哈哈哈。哦,倒也是呀。我碰見的那人,叫什麼來着?那名片不知擺在哪兒了……”

  “是在哪兒見到的?東京嗎?”

  “不,在這兒。我已二十年沒去東京啦。聽說最近通了電車什麼的,真想乘乘看呢。”

  “那是一種無趣的東西,嘈雜得很哩。”

  “是嗎?常言道:‘蜀犬吠日,吳牛喘月。’像我這樣的鄉巴佬或許感到不習慣呢。”

  “不是不習慣,是無趣。”

  “是這樣嗎?”

  壺嘴咕咕噴着熱氣,和尚從櫃子裏拿出茶碗給我沏茶。

  “喝一盅粗茶吧。這茶不像志保田老爺家那樣甘甜。”

  “不,很好。”

  “你這樣東跑西奔的就是爲了畫畫嗎?”

  “嗯。只是帶着畫具走走,不畫畫也無妨。”

  “哈,那麼說有一半是爲了玩玩囉?”

  “是啊,可以這樣說。因爲我不喜歡人家爲我計算放多少屁。”

  他雖說是個禪僧,看來不懂我這話的意思。

  “放多少屁?此話怎講?”

  “在東京呆久了,人家就會來計算放屁的次數。”

  “爲什麼?”

  “哈哈哈哈。不光計算放屁的次數,還要對屁加以分析,研究屁眼子是三角形還是四方形的,真是瞎管閒事。”

  “唔,是檢查衛生的嗎?”

  “不是檢查衛生,是搞偵探的。”

  “偵探?原來如此!那就是警察囉?究竟是警察還是巡查?到底有什麼用處?難道非有這一行不行嗎?”

  “是啊,畫家是不需要他們的。”

  “我也不需要。我從未麻煩過巡查呢。”

  “對啊。”

  “不過,無論警察如何計算放屁也沒有關係啊。只要自己正派,不幹壞事,不管多少警察都拿你沒辦法呀。”

  “爲了屁大的事兒遭他們整治,叫人受不了。”

  “我當小和尚時,先輩時常囑咐我:‘一個人站在日本橋中央,將五臟六腑亮出來毫不慚愧。只有這樣纔算得修養有素。’你也應該下功夫修行一番啊。旅行之類的事最好停止。”

  “要是做個完全的畫家,我隨時都能這樣做。”

  “好,那就做個完全的畫家吧。”

  “要是被人計算起放屁的次數來豈不晦氣。”

  “哈哈哈哈。告訴你吧,你所寄宿的志保田家的那美姑娘,出嫁後回孃家來,對一切都看不順眼,終於跑到我這兒求佛問法了。這陣子很有成績。你瞧,她成了一個非常明白事理的女子啦!”

  “是啊,我看她的確不是個平凡的女子。”

  “她是個機鋒敏銳的女子。——到我這裏來修行的年輕和尚泰安,由於這女子的關係,也遇到了窮明大事的因緣——變得善知善識起來。”

  閒靜的庭院裏,松樹的影子映在地上。遠處的海面在若有若無之中放射出幽微的光,像是應和天上的光亮,又不像是應和天上的光亮。漁火明滅。

  “請看那鬆影。”

  “真美呀!”

  “只是美嗎?”

  “嗯。”

  “不但美,風吹過去也沒關係。”

  我喝乾茶碗裏剩餘的苦茶,把茶碗翻叩在茶盤裏,站起身來。

  “我送你到門口吧。了——念——客人要回去啦!”

  我被主人送出僧房,鴿子咕咕鳴叫着。

  “鴿子最可愛了,我一拍手就會飛過來。我喚來給你看看。”

  月色越發明淨了。木蘭花欣欣向榮,將朵朵雲霞擎上高空。春夜岑寂,和尚啪地拍了一下手,這聲音隨風而逝,一隻鴿子也沒有飛下來。

  “不飛下來嗎?就快飛下來啦。”

  了念看看我的臉笑了。和尚認爲鴿子的眼在夜裏也能看得分明。他真是個性格樂觀的人。

  我在山門旁邊向他們兩人告別。回頭一望,一個大圓影和一個小圓影落在石板上,一前一後走回僧房,而後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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