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臉兒粉白,眉兒黛綠,便道是佳人。不問紅絲,未憑月老,強要結朱陳。豈知燕與鶯兒別,相見不相親。始之不納,終之不亂,羞殺洞房春。
調寄《少年遊》
話說鐵中玉與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後,雖不曾親共枕衾,而一種親愛悅慕之情,比親共枕衾而更密。一往三日,並不出門。
水尚書與鐵都院探知,十分歡喜不提。
卻說大夬候與仇太監,俱受了過學士的讒言,一個要嫁,一個要娶,許多勢利之舉,都打點得停停當當。卻聽見鐵中玉與冰心小姐已結了親,便都大驚小怪,以爲無法,只得叫人來回復過學士。過學士聽見,心愈不服,暗想道:“我卑詞屈禮,軟軟的求他一番,倒討他一場沒趣。我出面自呈,狠狠的參他一番,反替他成了大功。此氣如何得出,此恨如何得消!今大夬侯與仇太監指望播弄得他不安,他又安安靜靜結了親,此着棋又下虛了,卻將奈何!”因差了許多精細家人,暗暗到水尚書、鐵都院兩處,細細訪他過失。
有人來說:“鐵翰林不是娶水小姐來家,是就親到水尚書家中去。”又有人來說:“鐵翰林與水小姐雖說做親,卻原是兩房居住,尚未曾同牀。”又有人來說:“鐵翰林與冰心小姐恩愛甚深,一往三日,並不出門。”過學士聽到肚裏,甚是躊躇,道:“既已結親,爲何不娶回家,轉去就親?既已合巹,爲何又不同牀?既不同牀,爲何又十分恩愛?殊不可解!莫非原爲避大夬侯與仇太監兩頭親事,做的圈套?我想圈套雖由他做,若果未同牀,尚可離而爲兩。今要大夬侯娶水小姐,她深處閨中,弄她出來,甚是費力。若鐵翰林日日上朝,只須叫仇太監弄個手腳,哄了他家去,逼勒他與侄女兒結成親。他這邊若果未同牀,便自然罷了。”算計停當,遂面拜仇太監,與他細細定計。仇太監滿口應承道:“這不打緊,若是要謀害鐵翰林的性命,便恐礙手礙腳,今但將侄女兒與他結親,是件婚姻美事,就是明日皇爺知道了,也不怕他。老先生只管放心,這件事一大半關乎咱家身上,自然要做的妥貼。只是到那日,要老先生擅將來做個媒證,使他到後來無說。”過學士道:“這個自然。”因見仇太監一力擔承,滿心歡喜,遂辭了回來,靜聽好音不提。正是:邪謀不肯伏,奸人有餘惡。
只道計萬全,誰知都不着。
卻說鐵中玉爲結婚告了十日假,這日假滿要入朝。冰心小姐終是心靈,因說道:“過學士費了一番心機,設出大夬侯與仇太監兩條計策,今你我雖不動聲色,而默默謝絕,然他們的殺機尚未曾發,恐不肯休。我想大夬侯雖說無賴,終必外庭臣子,向礙官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強求可無慮矣。仇太監繫寵幸內臣,焉知禮法?恐尚要胡爲。相公入朝,不可不防。”
鐵中玉道:“夫人明燭幾先,慮周意外,誠得奸人之肺腑。但我視此輩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輩何足畏?
畏其近於朝廷,不可輕投也!”鐵中玉聽了,連連點頭道:“夫人教我良言,敢不留意。”因隨衆入朝。
朝罷,回到東華門外,恰好與仇太監撞着。鐵中玉與他拱拱手,就要別去,早被仇太監一把扯住道:“鐵先生遇着得甚巧,正要差人到府尊來請。”鐵中玉問道:“我學生叫與老公公是朝廷臣子,卻有內外之別,不知有何事見教?”仇太監道:“若是我學生之事,也不敢來煩瀆先生,這是皇爺吩咐,恐怕鐵先生推辭不得。”就要扯着鐵中玉同上馬去。鐵中玉因說道:“就是聖上有旨,也要求老公公見教明白,以便奉旨行事。”
仇太監道:“鐵先生,你也太多疑,難道一個聖旨敢假傳的?
實對你說罷,皇爺有心愛的兩軸畫兒,聞知鐵先生詩才最美,要你題一首在上面。”鐵中玉道:“這畫如今在哪裏?”仇太監道:“現在我學生家裏,故請你去題了,就要回旨。”
鐵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雖防他,卻聽他聖旨,怎敢不去?只得上馬並轡,同到他家。仇太監邀了入去,一面獻茶,一面就吩咐備酒。鐵中玉辭道:“聖旨既有畫要題,可請了來,以便應詔。至於盛意,斷不敢領。”仇太監道:“我們太監家,雖不曉得文墨,看見鐵先生這等翰苑高弟,倒十分敬重,巴不得與你們吃杯酒兒,親近親近。若是無故請你,你也斷不肯來。今日卻喜借皇爺聖旨這個便兒,屈留你坐半日,也是緣法。鐵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監們看輕了!”鐵中玉道:“內外雖分,同一殿臣,怎敢看輕?但既有聖旨,就領盛意,也須先完正事。”仇太監笑了笑道:“鐵老先生,你莫要騙我。你若完了正事,只怕就要走了。也罷,我也有個處法:聖上是兩軸畫,我先請出一軸來,待你題了,略吃幾杯酒,再題那一軸,豈不人情兩盡?”鐵中玉只得應承。
仇太監就邀入後廳樓下,叫孩子擡過一張書案來,擺列下文房四寶,自上樓去,雙手捧出一軸畫來,放在案上,叫小太監展開與鐵中玉看。鐵中玉一看,是古人畫的一幅磬口蠟梅圖,十分精工,紅裝玉裹,果是大內之物。不敢怠慢,因磨墨舒毫,題了一首七言律詩在上面。剛剛題完,外面報過士來拜。仇太監連忙叫請進來。不一時,過學士進來相見。仇太監就說道:“過老先生,你來得恰好。今日我學生奉皇爺聖旨,請鐵先生在此題畫……我學生只道題詩在畫上要半日工夫,因治一杯水酒。屈留他坐坐。不期鐵先生大才,拿起來就題完了。不知題些什麼,煩過老先生念與學生聽,待我學生聽明白些也好回旨。”
過學士道:“這個當得。”因走近書案前,細細念與他聽道:懨懨低斂淡黃衫,緊抱孤芳未許探。
香口倦開剛半掩,芳心欲吐葩猶含。
一枝瘦去容儀病,幾瓣攢來影帶慚。
不是畏寒疑不放,要留春色佔江南。
過學士唸完,先自稱讚不已道:“題得妙,題得妙!字字是蠟梅,字字是磬口,真足令翰苑生輝!”仇太監聽了,也甚歡喜道:“過老先生稱讚,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將畫收起,擺上酒來。鐵中玉道:“既是聖上還有一軸,何不請出來,一發題完了,再領盛情,便心安了,潤潤筆看。”因邀入席。原來翰林規矩,要分先後品級定坐席,過學士第一席,鐵中玉第二席,仇太監第三席相陪。
飲過數巡,仇太監便開口道:“今日皇爺雖是一向知道鐵先生義俠之人,不知才學如何,故要詔題此畫。也因我學生有一美事,要與鐵先生成就,故討了此差來,求鐵先生見允。今日實是天緣,剛剛湊着。”過學士假作不知道:“且請問老公公,有何事要成就鐵兄?”仇太監道:“鼓不打不響,鐘不撞不鳴。我學生既要成就這段良緣,只得從實說了。我學生有個侄兒女,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賢淑,今年正是十八歲了,一時揀擇一個好對兒不出。今聞知鐵先生青年高發,尚未曾畢婚,實實有個仰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見尊翁都憲公,道達此意,已蒙見允。昨日奏知皇爺,要求皇爺一道旨意,做個媒兒,皇爺因命我拿這兩軸的梅花畫來與鐵先生題,皇爺曾說梅與媒同音,就以題梅做了媒人吧,不必另降旨意,他文人自然知道。今畫已題了,不知鐵先生知道麼?”
鐵中玉聽了,已知道他的來意,轉不着急,但說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當辭,只恨書生命薄,前已奠雁於水尚書之庭矣,豈能復居甥舍?”仇太監笑道:“這些事,鐵先生不要瞞我,我都訪得明明白白在這裏了。前日你明做的打戲,不過爲水家女兒不肯嫁與大夬侯,央你裝個幌子,怎麼就認真哄起我學生來?”鐵中玉道:“老公公此說,可謂奇談。別事猶可假得的,這婚姻之事,乃人倫之首,名教攸關,怎說裝個幌子?
難道大禮既行,已交合巹,男又別娶,女又嫁人?”仇太監道:“既不打算別娶別嫁,爲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來,轉去就親?既已巹,爲何不同眠同臥,卻又分居而住?”鐵中玉道:“不迎歸者,爲水嶽無子,不過暫慰其父女離別之懷耳。至所謂同眠不同眠,此乃閨閣私情,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擊綱常,切不可信此無稽之言。”
仇太監道:“這些話是真是假,我學生也多不管,只是我已奏知皇爺,我這侄女定要嫁與鐵先生的。鐵先生卻推託不得!”鐵中玉道:“不是推脫,只是從古到今,沒有在朝禮義之臣,娶了一妻,又再娶一妻之理。”仇太監道:“我學生只嫁一妻與鐵先生,誰叫鐵先生又娶一妻?”鐵中玉道:“我學生只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辭後者。若止老公公之一妻,又何辭焉。”仇太監道:“鐵先生,娶妻的前後,不是這樣論,娶到家的,方纔算得前;若是外面的閒花野草,雖在前,倒要算做後了。”鐵中玉道:“若是閒花野草,莫說論不得前後,數也不足算。至於卿貳之家,遵父母之命,從媒妁之言,鐘鼓琴瑟,以結絲蘿,豈閒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監道:“父母之命,既然要遵,難道皇爺之命,倒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爺?”
鐵中玉見仇太監說話苦纏,因說道:“這婚姻大禮,關乎國體,也不是我學生與老公公私自爭論的。縱不敢褻奏朝廷,亦當請幾位禮臣公議,看誰是誰非?”仇太監道:“這婚姻既要爭前後,哪得工夫又去尋人理論?若要請禮臣,現前的過老先生,一位學士大人在此,難道不是個詩禮之臣?就近問一聲便是了。”鐵中玉道:“文章禮樂都是一般,就請教過老先生也使得。”仇太監因問道:“過老先生,我學生與鐵先生這些爭論的言語,你是聽得明明白白的了,誰是誰非,須要求你公判一判,卻不許袒護同官。”過學士說:“老公公與鐵寅兄不問我學生,我學生也不敢開口,既蒙下問,怎敢袒護?若論起婚姻的禮來,禮中又有禮,禮外又有禮,雖召諸廷臣,窮日夜之力,也論不能定。若據我學生愚意,竊聞王者制禮,又聞禮樂自天子出,既是聖上有命,則禮莫大於此矣。於此禮不遵,而拘古執今,不獨失禮,竟可謂之不臣矣!”
仇太監聽了,哈哈大笑道:“妙論!說得又痛快,又斬截,鐵先生再沒得說了!”因叫小太監滿斟了一大杯酒,親起身送到過學士面前,又深深打一躬道:“就煩過老先生爲個媒兒,與我成就了這樁好事。”過學士忙接了酒,拱仇太監復了位,因回說道:“老公公既奏請過聖上,則拜老公公如命,爲聖上之命也,我學生焉敢不領教?”一面飲幹了酒,一面對着鐵中玉道:“老公公這段姻事,既是聖上有命,就是水天老與寅翁先有盟約,只怕也不敢爭論了。鐵寅翁料來推不脫,倒不如從直應承了吧,好叫大家歡喜。”
鐵中玉聽了,就要發作,因暗暗想道:“一來礙着他聖旨,不敢輕毀;二來礙着內臣是皇帝家人,不便動粗;三來恐身在內廳,一時走不出來。”正想提着過學士同走,是條出路,恐發話重了,驚走了他,轉緩緩說道:“就是聖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須回去稟明父母,擇吉行聘,再沒學生自己應承之理。”仇太監道:“鐵先生莫要讀得書多,弄做個腐儒。若是皇爺的旨意看得輕,不要遵,便凡事一聽鐵先生自專可也;若是皇爺的旨意是違拗不得,便當從權行事,不要拘泥,哪有這些迂闊的俗套子!恰好今朝正是個黃道吉日,酒席我學生已備了,樂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過老先生,內裏有的是香閨繡閣,何不與舍侄女竟成鸞儔鳳侶,便完了百年的大事?
若慮尊翁大人怪你不稟明,你說是皇爺的旨意,只得也罷了。
若說沒妝奩,我學生自當一一補上,決不敢少。”
過學士又攛掇道:“此乃仇老公公美意,鐵寅兄若再推辭,便不近人情了。”鐵中玉道:“要近情須先近禮,我學生今日之來,非爲婚姻,乃仇老公公傳宣聖旨,命微臣題。今畫兩軸,才題得一軸,是聖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麼議及私事?且求老公公先請出那一軸畫來,待學生應完了正旨,再及其餘,也未爲遲。”仇太監道:“這卻甚好。只是這軸畫甚大,在樓上取下來,甚是費力,莫若請鐵先生就上面去題吧。”
鐵中玉不知是計,就說道:“上下俱是一般,但隨老公公之便。仇太監道:“既是這等,請鐵先生再用一杯,好請上樓去題畫,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鐵中玉聽說,巴不得完了聖旨,便好尋脫身之路,因立起身來道:“題畫要緊,酒是不敢領了。”仇太監只得也立起身來道:“既要題畫,就請上樓。”
因舉手拱行。鐵中玉見過學士也立起身來,因說道:“過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過學士將要同行,忽被仇太監瞟了一眼,會了意,改口道:“題畫乃鐵寅兄奉旨之事,我學生上去不便,候寅兄題過畫下來做親,學生便好效勞。”鐵中玉道:“既然如此,學生失陪有罪了。”說罷,竟被仇太監哄上樓來。正是:魚防香鳥防弓,失馬何曾慮塞翁。
只道鴻飛天地外,誰知燕阻畫樓東。
鐵中玉被仇太監哄上樓來,腳還未曾立穩,仇太監早已縮將下去,兩個小內官早已將兩扇房屋樓門緊緊閉上。鐵中玉忙將樓中一看,只見滿樓中俱懸紅掛綠,結綵鋪氈,裝裹的竟是錦繡窩巢。樓正引着一座錦屏,錦屏前坐着一個女子。那女子打扮得:珠面金環宮樣妝,朱脣海闊額山長。
閻王見慣渾閒事,嚇煞劉郎與阮郎!
那女子看見鐵中玉到了樓上,忙立起身來,叫衆侍兒請過去相見。鐵中玉急要回避,樓門已緊緊閉了。沒奈何,只得隨着衆侍兒,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作完就回過身來立着。那女子自不開口,旁邊一個半老的婦人代她說道:“鐵爺既上樓來結婚,便是至親骨肉,一家人不須害羞,請同小姐並坐不妨。”
鐵中玉道:“我本院是奉旨上樓來題畫的,誰說結親?”那婦人道:“皇爺要題的兩軸畫,俱在樓下,鐵爺爲何不遵旨在樓下,卻走上樓來?這樓上乃是上姐的臥樓,閒人豈容到此?”
鐵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用的計策妙是妙,只可惜加在我鐵中玉身上,毫釐無用!”那婦人道:“鐵爺既來之則安之,怎說沒用。”鐵中玉道:“你們此計,若誣我撞上樓來,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稱聖旨題畫,哄我上樓來的;況且又是青天白日,現有過學士在樓下爲證,自誣不去。若以這等目所未見的美色來迷我,我鐵翰林不獨姓鐵,連心身都是鐵的,比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秉燭達旦的關雲長,還要硬着三分。這些美人計,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是無賴之人,只因初見面,故裝做羞羞澀澀不便開口。後來偷眼看見鐵翰林,水一般的年紀,粉一般的白麪,皎皎潔潔,倒象一個美人,十分動火。又聽見他說美人計沒用,便着了急,忍不住大怒道:“這官人說話,也太無禮!我們雖是宦官人家,若論職分也不校我是他侄女兒,也要算做個小姐。今日奏明皇爺嫁你,也是一團好意,怎麼說是用美人之計?怎麼又說沒用?既說沒用,我們內臣家沒甚名貞,拚着一個不識羞,就與你做一處,看是有用沒用!?因吩咐侍妾道:“快與我拖將過來。”衆侍妾答應一聲,便一上前說道:“鐵爺聽見麼,快快過去,陪個小心吧,免得我們羅唣!”
鐵中玉聽見,又好惱又好笑,只是不作聲。衆侍妾看見鐵翰林不做聲,又見女子發急,只得奔上前來,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夾七夾八的亂嘈。鐵中玉欲要認真動手,卻又見是一班女子,反恐不便,只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語說:‘山鬼之伎倆有限,老僧之不睹不聞無窮。’只不理她們便了。”因移了一張椅子,遠遠的坐下,任衆侍妾言言語語,他只默然不睬。
正是:
剛到無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剛。
若思何物剛柔並,惟有人間流水當。
鐵中玉正被衆侍妾羅唣,忽仇太監從後樓轉出來,一面將衆侍妾喝退道:“貴人面前,怎敢如此放肆!”一面就對鐵中玉道:“鐵先生這段姻緣,已做到這個田地,料想也推辭不得,不如早早順從了吧,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氣。”鐵中玉道:“非是學生不從,於禮不可也。”仇太監道:“怎麼不可?”鐵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見會典上有一款:外臣不許與內臣交結,交結且不可,何況聯婚?”仇太監道:“這是舊制,舊制既要遵,難道皇爺的新命倒不要遵?”鐵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須奏明瞭聖旨,謝過恩,這是斷乎不可,望老公公原諒。”二人正在樓上爭論,忽兩個小太監慌慌忙忙跑上樓來,將仇太監請了下去。
原來是侯總兵邊關上又招降了許多敵人,又收了許多進貢的寶物,親解來京朝見,蒙聖上賜宴,因前保舉是鐵中玉,故有旨召翰林鐵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鐵衙來召,聞知被仇太監邀了去,只得趕至仇太家裏來尋。看見鐵翰林跟隨的長班並馬,俱在門前伺候,遂忙稟仇太監要人。仇太監出來見了,聞知是這些緣故,與過學士兩個氣得你看我,我看你,話都說不出來。侍宴官又連連催促,仇太監無可奈何,只得叫人開了樓門,放他下來。
鐵中玉下來,還不知是什麼緣故,因見侍宴官與長班稟明,方纔曉得。又見侍宴官催促急,就要辭出。仇太監滿肚皮不快活,因說道:“陪審固是聖旨,題畫也是聖旨,怎麼兩軸只題一軸?明日聖上見罪,莫怪我不早說話。”鐵中玉道:“我學生多時催題,老公公匿畫不出,叫學生題什麼?”
原來這軸畫原在樓下,因要騙鐵中玉上樓,故不取出。及騙水上樓,便將這軸畫好好鋪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聽鐵中玉說匿畫不出,因用手指道:“現放在書案上,你自不奉旨題寫,卻轉說匿畫,幸有過老先生在此做個見證。”鐵中玉見畫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開五看,卻畫的是一枝半紅半白的梅花,與前邊的的磬口蠟梅,又不相同。便磨墨濡毫要題。侍宴官見鐵中玉要題畫,因速速催促道:“題詩要費工夫,侯總爺已將到,恐去遲了。”鐵中玉道:“不要緊。”因縱筆一揮,揮完擲笑,將手與過學士一拱道:“不能奉陪了。”說罷,竟往外走。仇太監只得送他出門上馬而去。正是:孤行不畏全憑膽,冷臉驕人要有才。
膽似子龍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來。
仇太監送了鐵中玉去後,復走進來,叫過學士將此畫題的詩,念與他聽。過學士因念道:一梅忽作兩重芳,仔細看來覺異常。
認作紅顏饒雪色,欲愁白麪帶霞光。
莫百淺醉添微暈,敢是初醒薄曉妝。
休怪題詩難下筆,枝頭春色費商量。
過學士唸完,仇太監雖不深知其妙,但見其下筆敏捷,也就驚倒。因算計道:“這小畜生有如此才筆,那水小姐聞他也是個才女,怎肯放他?”過學士道:“她不放他,我學生如何又肯放她?只得將她私邀養病之事,央一個敢言的當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只因這一算,有分教:鏡愈磨愈亮,泉越汲越清。不知過學士央誰人上本,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