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治世鹹誇禮法先,誰知禮法有時愆。
李膺破柱方稱智,張儉投門不算賢。
木附草依須着兔,鷹拿雀捉豈非仙?
始知爲國經常外,御變觀通別有權。
話說鐵御史依了鐵公子,上疏請旨自捕。在獄中候不到兩日,早頒下一道密旨到獄中來。鐵御史接着暗暗開,看見是準了他的本,即命他自捕,滿心歡喜。因排起香案來,謝過了聖旨,仍舊將聖旨封好,不許人見。因自想道:“聖旨雖準,只愁捉不出人來,卻將奈何?”就與鐵公子商量,要出獄往捕。
鐵公子道:“大人且慢!大人一出獄,便招搖耳目,要驚動了大夬侯,使他提防。莫若大人再少坐片時,待孩兒悄悄出去,打開了養閒堂,捉出了韓願妻女,報知大人,然後大人飛馬來宣旨拿人,方爲萬全也。”鐵御史點頭道:“是。”因將密旨藏好,又囑獄官勿言。暗暗吩咐鐵公子道:“此行務要小心!”
鐵公子領命,即悄悄走回私衙與母親說知,又叫母親取出小時用的銅錘來。原來鐵公子十一二歲之時,即有膂力,好使器械,曾將熟銅打就一柄銅錘,重二十餘斤,時時舞弄玩耍。
鐵御史進京做官,恐他在家耍錘,惹出事來,故此石夫人收了他的,帶到京中。鐵公子不敢有違親命,只得罷了。今日石夫人忽聽見討取,因驚問道:“前日你父親一向不許你用,今日爲何又要?”鐵公子道:“此去深入虎穴,不帶去無以防身。”
石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拗他,因叫人取了出來付與他,並且囑咐道:“但好防身,不可惹事。”鐵公子應諾,又叫人暗暗傳呼了一二十個能事的衙役遠遠跟隨,以備使喚,又叫人取酒來飲。飲到半酣,卻換了一身武服,暗帶銅錘,裝束得天神相似,外面仍罩儒衣,騎了一匹白馬,只叫一人跟隨,竟暗暗出齊化門來,並不使一人知覺。
出了城門外,放開轡頭,霎時間就望見了一所大宅院,橫於道左,高瓦飛甍,十分富麗。鐵公子心知是了,遂遠遠下了馬,叫小丹牽着,自卻慢慢踱到眼前,細細一看,只見兩邊是兩座牌坊,那牌坊上皆有四字;一邊乃是“功高北闕”;一邊是“威鎮南天”。牌坊中間,卻是三個虎座門樓,門樓上面中間直立着一匾,匾上寫:“欽賜養閒”四個金字。門樓下三座門,俱緊緊閉着。
鐵公子看了一回,見沒有人出入,心下想道:“此正門不開,側首定有旁門出入。”因沿着一帶高牆,轉過一條橫街,半腰中果有一座小小門樓,兩扇金釘朱門,卻也閉着,門上鎖了一把大鎖,又十字交貼着大夬侯的兩張封皮,細細一看,封皮雖是封的,卻是時常啓開拆斷的。門雖閉着,卻露條亮縫,內裏不曾上閂。門旁粉壁上又貼着一張告示,字有碗大,上寫着:“大夬侯示:此係朝廷欽賜禁地,官民人等,俱不得至此窺探,取罪不校特示!”
門樓兩旁,有兩間門房,許多家人在內看守。
鐵公子看在眼裏,有些詫異,但不輕易驚動他,急回身走到小丹牽馬的所在,將儒衣脫去,露出一身武裝,手提銅錘,翻身上馬,因吩咐小丹道:“你可招呼衆捕役,即便趕來,緊緊伺候,倘捉了人,可即飛馬報知老爺,請他快來。”小丹答應了。然後一轡頭跑至門樓前,跳下馬來,手執銅錘,大聲叫道:“奉聖旨要見大夬侯,快去通報!”門房中忙走出四五個頭頂大帽、身穿絹衣的家人來,一時摸不着頭腦,慌慌張張答應道:“老爺在府中,不在此處。”鐵公子大喝一聲道:“胡說!府中人明明供稱在此,你這班該死的奴才,怎敢隱瞞,違背聖旨,都要拿去砍頭!”嚇得衆家人面面相覷,倉卒中答應不來。鐵公子又大聲叫道:“還不快快開門,只管挨死怎麼!”
內中一個老家人,見嚷得慌,只得大着膽說道:“公侯人家,老爺不在此,誰敢開門?就是開了門,此係朝廷欽賜的禁地,爺也不敢進去。”鐵公子聽了,大怒道:“奉聖旨拿人,怎麼不敢進去?你不開,等我自開。”因走近前,舉起銅錘,照着大鎖上只一錘,豁喇一聲響,早已將大鎖並銅環打折落在地下,那兩扇門使豁喇喇自開了。鐵公子見門開,大踏步徑往裏走。
衆家人看見鐵公子勢頭勇猛,誰敢攔阻?只亂嚷道:“不好了!”
飛一般進去報信。
原來這大夬侯因一時高興,將韓願女兒搶了來家,也只看是窮秀才家無處伸冤,不期撞見鐵御史作對頭,上疏參論,又不料聖旨準了,着刑部審間,一時急了,沒法擺佈,只得將韓願夫妻一併搶來,藏在養閒堂內,以絕其跡,卻上疏胡賴。初時還恐怕有人知覺,要移巢穴,後見刑部用情,不出力追,反轉將鐵英下了獄,便十分安心,不復他慮。只怕這韓氏女子尋死覓活,性烈難犯,韓願夫妻又論長論短,不肯順從。每日備酒禮相求,韓願一味執拗。這日急了,正坐在養閒堂,叫人將韓願洗剝了,捆起來,用刑拷打,要他依允。因說道:“你雖是個秀才,今既被我捉了來,要你死,只當死一雞一狗,哪裏去伸冤?”韓願道:“士雖可殺,只怕天理難欺,王法不漏,那時悔之晚矣,老大人還須三思!”大夬侯道:“你既要我三思,你何不自忖;你一個窮秀才,女兒與我公侯爲妾,也不玷辱於你。你若順從了,明日錦衣玉食,受用不盡,豈不勝似你的淡飯粗茶?”韓願道:“生員雖貧士也,語云:‘寧爲雞口,勿爲牛後。’豈有聖門弟子,貪紈絝之膏粱,而亂朝廷之名教者乎!”
大夬侯聽了,勃然大怒,正吩咐家人,着實加刑。忽管門的四五個人一齊亂跑進來,亂嚷道:“老爺,不好了!外面一個少年武將,手執一柄銅錘,口稱奉聖旨拿人,小的們不肯放他進來,他竟一錘將門鎖打落,闖了進來,不知是什麼人?如今將到堂了,老爺急須準備。”大夬侯聽見,驚得呆了,正東西顧盼,打算走入後廳,鐵公子早已大踏步趕到堂前,看見大夬侯立在上面,因舉一舉手道:“賢侯請了!奉旨有事商量,爲何抗旨不容相見?”大夬侯見躲避不及,只得下堂迎着道:“既有聖旨,何不先使人通知,以便排香案迎接,怎來得這等魯莽?”鐵公子道:“聖旨祕密緊急,豈容漏泄遲緩?”因迎上一步,右手持錘,左手將大夬侯一把緊緊提住道:“請問賢侯,此乃朝廷欽賜養閒禁地,又不是有司衙門,這階下洗剝受刑的卻是甚人?”大夬侯藏匿韓願,心先着慌,及聽見來人聖旨,愈加驚得呆了,要脫身走,又被來人捉住,只得硬着膽答道:“此乃自治家人,何關朝廷禮法?”因叫家人帶過。
鐵公子攔住,正要再問,韓願早在階下喊叫道:“生員韓願,不是家人,被陷於此,求將軍救命!”鐵公子聽說是韓願,心先安了,佯驚問道:“你既是生員韓願,朝廷着刑部四處拿你,爲何卻躲在這裏?背旨藏匿,罪不容於死矣!”此時小丹已趕到,鐵公子將嘴一努,小丹會意,忙跑出門外,一面招集衆衙役擁入,一面即飛馬去報鐵御史。
鐵公子見衆衙役已到,因用銅錘指着韓願道:“你既稱含冤負屈,就該挺身到刑部去對理,爲何卻躲在此地,私自認親?”韓願聽了,大哭道:“生員自小女被惡侯搶劫,叩天無路,逢人哭訴,尚恐不聽,既刑部拘審,安肯躲避?無奈貧儒柔弱,孤立無援,忽被豪奴數十人,如虎驅羊,竟將生員夫妻捉到此處,沉冤海底,日遭捶楚,勒逼成親,已是死在旦夕。
何幸得遇將軍,從天而下,救援殘生,重見天日。此係身遭坑陷,誰與他結親!”鐵公子道:“據你說來,你的妻女亦俱在此了。”韓願道:“怎麼不在?老妻屈氏,現拘禁在後廳廂房中;小女湘弦,聞知祕藏在內閣樓上,朝夕尋死,如今不知是人是鬼!”鐵公子聽了大怒,因指揮衆捕役,押韓願入內拿人。
大夬侯見事已敗露,自料不能脫身,又見衆捕役往內要走,萬分着急,只得拼着性命,指着鐵公子大聲嚷說道:“這裏乃是朝廷欽賜的宅第,我又忝爲公侯,就有什麼不公不法,也要請旨定奪。你是什麼人,怎敢手執銅錘,擅自打落門鎖,闖入禁堂,凌辱公侯?你自己的罪名,也當不起,怎麼還要管他人的閒事!”因反過手來,也要將鐵公子扯住,卻又扯不住,因叫家人道:“快與我拿下!”
此時,衆家人聞知主人被捉,都紛紛趕來救護,擠了一堂。
只因見鐵公子手執銅錘,捉住主人,十分勇猛,不敢上前。今見主人吩咐拿人,有幾個大膽的就走上前要拿鐵公子。鐵公子急罵道:“該死的奴才,你拿哪個!”因換一換手,將大夬侯攔腰一把提將起來,照衆家人只一掃,手勢來得重,衆家人被掃着的都跌跌倒倒。這大夬侯年已近四十之人,身子又被酒色淘虛,況從來嬌養,哪裏禁得這一提一掃?及至放下,已頭暈眼花,喘做一團,只搖手叫道:“莫動手,莫動手!”
原來大夬侯有一班相厚的侯伯,有人報知此信,都趕了來探問。及見鐵公子扯的大夬侯狼狼狽狽,因上前解勸道:“老先生請息怒,有事還求商量,莫要動粗,傷了勳爵的體面。”
鐵公子道:“他乃欺君的賊子,名教的罪人,死尚有餘辜,什麼勳爵!什麼體面!”衆侯伯道:“沙老先生就有什麼簠簋不飭處,也須名正其罪,朝廷從無此拳腳相加之法。”鐵公子道:“諸公論經亦當達權,虎穴除兇,又當別論;孤身犯難,不可常言。”衆侯伯道:“老先生英雄作用,固不可測,且請問今日之舉,還是大俠報仇,還是代削不平?必有所爲。請見教了,也可商量。”鐵公子道:“俱非也,但奉聖上密旨拿人。”衆侯伯道:“既奉密旨,何不請出來宣讀,免人疑惑?”鐵公子道:“要宣讀也不難,可快擺下香案。”衆侯伯就吩咐打點。
大夬侯喘定了,又見衆侯伯人多膽壯,因又說道:“列位老先生,勿要聽他胡講。他又不是有司捕役,他又不是朝廷校尉,如何得奉聖旨?他不過是韓願私黨,假稱聖旨,虛裝虎勢,要騙出人去,但他來便來了,若無聖旨,擅闖禁地,毆打勳位,其罪不小,實是放他不得,全仗諸公助我一臂。”又吩咐家人,快報府縣,說強人白晝劫殺,若不救護,明日罪有所歸。
衆侯伯見大夬侯如此說,也就信了。因對着鐵公子道:“大凡豪強劫奪之事,多在鄉僻之地,昏黑之時,加於村當之家,便可僥倖。他乃公侯之家,又在輦轂之下,況當白晝之時,如何僥倖得來?兄此來也覺太強橫了。若果有聖旨,不妨開讀,倘系謊詞,定獲重罪,莫若說出真情,報出真名,快快低首階前,待我等與你消釋,或者還可苟全性命。若恃強力全憑恫嚇,希圖逃走,只怕你身入重地,插翅也飛不去!”
鐵公子微笑一笑道:“我要去,亦有何難?但此時尚早,且待宣讀了聖旨,拿全了人犯,再去也不遲。”衆侯伯道:“既有聖旨,何不早宣?”鐵公子道:“但我只身,他黨羽如此之衆,倘宣了旨意,他恃強作變,豈不費力?他既報府縣,且待府縣來時宣讀,便無意外之虞矣。”衆侯伯道:“這倒說得有理。”一面又着家人去催府縣。
不一時,大興知縣早來了,看見這般光景,也決斷不出。
又不多時,順天府推官也來了,衆侯伯訴說其事。推官道:“真假一時也難辨,只看有聖旨沒聖旨,便可立決矣。”因吩咐快排香案。不一時,堂中間焚起一爐好香,點起一對明燭,推官因對鐵公子說道:“尊兄既奉聖旨拿人,宜對衆宣讀,以便就縛,若只這般扭結,殊非法紀。”鐵公子正要對答,左右來報,鐵御史老爺門前下馬了。大夬侯突然聽見,吃了一驚道:“他系在獄中,幾時出來的?”說還未完,只見鐵御史兩手捧着一個黃包袱,昂昂然走上堂來。恰好香案端正,就在香案上將黃包袱展開,取出聖旨,執在手中。
鐵公子看見,忙將大夬侯提到香案前跪下,又叫衆捕役將韓願帶在階下俯伏,對衆說道:“犯侯沙利抗旨不出,請宣過聖旨,入內搜捉!”鐵御史看見衆侯伯並推官、知縣,都在這裏,因看着推官道:“賢節推來得正好,請上堂來,聖主有一道嚴旨,煩爲一宣。”推官不敢推辭,忙走到堂上接了。鐵御史隨走到香案前,與大夬侯一同跪下。推官因朗宣聖旨道:據御史鐵英所奏,大!夬侯沙利,搶劫被害韓願,並韓願妻女,既系實有其人,刑臣何緝獲不到?即着鐵英自捉,不論禁地,聽其搜緝,如若捉獲,着刑部嚴審回奏,限三日無獲,即系欺君,從重論罪。
推官讀完了聖旨,鐵御史謝過恩,忙立起身,欲與衆侯伯相見。不期衆侯伯聽見宣讀聖旨,知大夬侯事已敗露,竟走一個乾淨。許多家人也都漸漸躲了。惟推官、知縣過來參見。大夬侯到此田地,無可奈何,只得走起身,向鐵御史深深作揖道:“學生有罪,萬望老先生周旋!”鐵御史道:“我學生原不深求,只要辨明不皇欺君之罪便了。如今韓願既已在此,又供出他妻女在內,料難再匿,莫若叫出來,免得人搜。”大夬侯道:“韓願系其自來,妻女實不在此。”鐵御史道:“老先生既說不在此,我學生怎敢執言在此?只得遵旨一搜,便見明白。”
就吩咐鐵公子帶衆捕役,押韓願入內去搜。大夬侯要攔阻,哪裏攔阻得住?
原來此廳乃是宅房,並無家眷在內。衆人走到內廳,早聞得隱隱哭聲。韓願因大聲叫道:“我兒不消哭了,如今已有聖旨拿人,得見明白了,快快出來!”廳旁廂房內韓願的妻子屈氏聽見了,早接應道:“我在此,快先來救我!”衆人趕到門前,門都是鎖的。鐵公子又是一錘,將門打開。屈氏方蓬着頭走出來,竟往裏走,口裏哭着道:“只怕我兒威逼死了!”韓願道:“不曾死,方纔還哭哩。”
屈氏趕急奔到內樓閣上,只見女兒聽得父親在外吆喝,急要下樓出來,卻被三四個丫環、僕婦,攔住不放。屈氏忙叫道:“奉聖旨拿人,誰敢攔住!”丫環、僕婦方纔放鬆。屈氏看見房中錦繡珠玉堆滿,都推開半邊。單拿了一個素包頭,替女兒包在頭上,遮了散發,扶了下來。恰好韓願接着,同鐵公子並衆捕役一同領了出來。到了前堂,韓願就帶妻女跪在鐵御史面前拜謝不已,道:“生員並妻女三條性命,皆賴大宗師老爺保全,真是萬代陰功。”
鐵御史道:“你不消謝我,這是朝廷的聖恩,然事在刑部勳臣,本院尚不知如何。”因看着大興知縣說道:“他三人系特旨欽犯,今雖有捕役解送,但恐猶有疏虞;煩賢大尹押到刑部,交付明白,庶無他變。”知縣領命,隨領衆捕役將韓願並妻女三人帶去。鐵御史然後指着大夬侯向推官說道:“沙老先生乃勳爵貴臣,不敢輕褻,敢煩賢節推相陪,送至法司,本院原系縲臣,自當還獄待罪。”說罷,即起身帶着鐵公子,出門上馬而去。正是:敢探虎穴英雄勇,巧識狐蹤智士謀。
迎得蚌珠還合浦,千秋又一許虞侯。
鐵御史去後,大夬侯款待推官,急託權貴親友,私行賄賂,到刑部與內閣去打點,希圖脫罪,不提。
卻說鐵御史歸到獄中,即在大夾侯養閒堂搜出韓願妻女三人,押送法司審究之事,細細寫了一本,登時奏上。到次早,批下旨來道:鐵英既於養閒堂禁地,搜出韓願並其妻女,則不獨心跡無欺,且參劾有實。着出獄暫供原職,候刑部審究定案,再加升賞。欽此。
鐵御史得了旨,方謝恩出獄。回到私衙,鐵公子迎着,夫妻父子,歡然不提。
卻說刑部雖受了大夬侯的囑託,卻因本院捉人不出,涉於用情,不敢再行庇護。又被韓願妻女三人咬定搶劫真情,無處出脫,只得據實定罪,上疏奏聞。但於疏未迴護數語道:“但念沙利年登不惑,麟趾念切,故淑女情深,且劫歸之後,但以禮求,並未苟犯。倘念功巨之後,或有一線可原,然恩威出自上裁,非臣下所敢專主。謹具疏奏;請定奪,不勝待命之至。”過兩日,聖旨下了,批說道:大!夬侯沙利,身享高爵重位,不思修身御下,乃逞豪橫,劫奪生員韓願已受生員韋佩聘定之女爲妾,已非禮法;及爲御史鐵英彈劾,又不悔過首罪,反捉韓願夫妻,藏匿欽賜禁堂,轉詆鐵英爲妄奏,其欺誑奸詐,罪莫大焉。據刑部斷案,本當奪爵賜死,姑念先臣勳烈,不忍加刑,着幽閉養閒堂三年,以代流戍,其祿米撥一年給韓願,以賞搶劫散亡。韓女湘弦,既守貞未經苟犯,當着韋佩擇吉成親。韓願敦守名教,至死不屈,爲儒無愧,着準貢教授,庶不負所學。鐵英據實奏劾,不避權貴,骨鯁可嘉,又能窮探虎穴,大有氣節,着升都察院掌堂。
刑臣緝捕徇情,罰俸三月。欽此。
自聖旨下後,滿京城皆相傳鐵公子打入養閒堂,取出韓湘弦之事,以爲奇人,以爲大俠,爭欲識其面,拜訪請交者,朝夕不絕。韓願蒙恩選職,韋佩奉旨成婚,皆鐵公子之力,感之不啻父母;敬之不啻神明。惟鐵御史反以爲憂,每對鐵公子道:“天道最忌滿盈,禍福每相倚伏,我前日遭誣下獄,禍已不測,後激聖恩,反加遷擢,可謂僥倖矣。然奸侯由此幽閉,豈能忘情,況你捉臂把胸,凌辱已甚,自必虎視眈眈,思爲報復。我爲臣子,此身已付朝廷,生死禍福,無可辭矣。你東西南北,得以自由,何必履此危地?況聲名漸高,交結漸廣,皆能招惹是非之禍。莫若借遊學之名,遠遠避去,如神龍之見其首,不見其尾,使人莫測,此知機所以爲神也。”
鐵公子道:“孩兒懶於應酬,正有此意,但慮大人職盡言路,動與人仇,孤立於此,不能放心。”鐵御史道:“我清廉自飭,直道而行,今幸又爲聖天子所嘉,擢此高位,即有小讒,料無大禍,汝不須在念。汝此去還須勤修儒業,以聖賢爲宗,切不可恃肝膽血氣,流入遊俠。”鐵公子再拜於地道:“謹受大人家教!”自此又過了兩三日,見來訪者愈多,因收拾行李,拜辭父母,帶了小丹,徑回大名府家中而去。正是:來若爲思親,去疑因避禍。
倘問去來緣,老天未說破。
鐵公子到了家中,不期大名府也盡知鐵公子打入養閒堂,救出韓湘弦之事;又見鐵御史升了都察院,不獨親友殷勤,連府縣也十分敬仰。鐵公子因想道:“若終日如此,又不若在京中得居父母膝下。還是遵父命借遊學之名,遠遠避去爲是。”
在家暫住了月餘,將家務交付與家人,遂收拾行李資斧,帶小丹一人出門遊學。只因這一去,有分教:風流義氣冤難解,名教相思害煞人。鐵公子出門遊學,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