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柔弱鹹知是女兒,女兒才慧有誰知?
片言隱禍輕輕解,一轉飛災悄悄移。
妙處不須聲與色,靈時都是竅和機。
饒他奸狡爭先用,及到臨期悔又遲。
話說鐵公子遵父命,避是非,出門遊學。茫茫道路,不知何處去好,因想道:“山東乃人物之地,禮義之邦,多生異人,莫若往彼一遊,或有所遇。”主意定了,因叫小丹僱了一匹驢子,徑往山東而來。正是:讀書須閉戶,訪道不辭遠。
遍覽大山川,方能豁心眼。
鐵公子往山東來遊學,且按下不提。
卻說山東濟南府歷城縣,有一位鄉官,姓水名居一,表字天生,歷官兵部侍郎,爲人任氣敢爲,倒也赫赫有名。只恨年將望六,夫人亡過,不曾生得子嗣,只遺下一個女兒,名喚冰心,生得雙眉春柳,一貌秋花,柔弱輕盈,閒處閨中,就象連羅綺也無力能勝。及至臨事作爲,卻又有才有膽,賽過鬚眉男子。這水居一愛之如寶,因自在京中做官,就將冰心當做兒子一般,一應家事,都付她料理,所以延至一十七歲,尚未嫁人。
只恨水居一有個同胞兄弟,叫做水運,別號浸之,雖也頂着讀書之名,卻是一字不識,單單依着祖上是大官,自有門第之尊,便日日在不公不法處覓飲食。誰料生來命窮,詐了些來,到手便消,只如沒有一般。卻喜生下三個兒子,皆能繼父之志,也是一字不識;又生了一個女兒,更是粗陋,叫做香姑,與冰心小姐同年,只大得兩個月,因見哥哥沒有兒子,宦資又厚,便垂涎要白白消受。只奈冰心小姐未曾出嫁,一手把持,不能到手。因此,日日挽出媒人、親戚來,兜攬冰心嫁人,也有說張家豪富的,也有說李家官高的,也有說玉家兒郎年少才高、人物俊秀的。誰知冰心小姐,胸中別有主張,這些浮言,一毫不入。
水運無法可施,忽有同縣過學士一個兒子,要尋親,他便着人去兜攬,要將侄女兒冰心小姐嫁他。那過公子年少,也是個色中餓鬼,因說道:“不知他侄女兒生得如何?”他就細細誇說如何嬌美,如何才能。過公子終有些疑心,不肯應承。水運急了,就約他暗暗相看。
原來水運與水居一雖然分居已久,然祖上的住屋,卻是一宅分爲兩院,內中樓閣連接處,尚有穴隙可窺,水運因引過公子悄悄偷看,看見冰心小姐美麗非常,便眠思夢想,要娶爲妻。
幾番央媒來說,冰心小姐全然不睬。過公子情急,只得用厚禮求府尊爲主。初時,府尊知冰心小姐是兵部侍郎之女,怎敢妄爲?雖撇不得過公子麪皮,也只緩緩到門說了,因見水小姐不允,也就罷了。
不期過了些時,忽聞得:水侍郎誤用一員大將,叫做侯孝,失機敗事,朝廷震怒,將水侍郎削了職,遣戍邊庭,立刻去了;又聞報:過學士新推入閣,又見過公子再三來求,便掉轉麪皮,認起真來,着人請水運來,吩咐道:“男女婚配,皆當及時,君子好逑,不宜錯過。女子在家從父,固是經常之道,若時難久待,勢不再緩,又當從權。令侄女年已及笄,既失萱堂之靠,又無棠棣之依,孤處閨中,而僮僕如林,甚不相宜。若是令兄在京爲官,或爲擇婚,聽命可也,今不幸又遠戍邊庭,死雖未必,而生還無日,豈可不知通變,苦苦自誤?在令侄女,閨中淑秀,似無自言之理,兄爲親叔,豈不念骨肉而爲之主張?況過學士已有旨推升入閣,過公子又擅科甲之才,輾轉相求,自是美事,萬萬不可聽兒女一日之私,誤了百年大事。故本府請兄來諄諄言之,若執迷不悟,不但失此好姻,恐於家門也有不利也。”
水運聽了府尊這話,正中其懷,滿口應承道:“此事治晚生久已在家苦勸,只因舍侄女爲家兄嬌養慣了,任情任性,不知禮法,故凡求婚者,只是一味峻拒。今蒙太公祖老大人婉示曲諭,雖愚蒙亦醒,治晚生歸去,即當傳訓舍侄女。舍侄女所執者,無父命也,今聞有大公祖之命,豈不又過於父命?萬無不從之理。”說完辭出。
回到家中,便走至隔壁,來尋見冰心小姐,就大言恐嚇道:“前日府尊來說過這頭親事,我何等苦口勸你,你只是不理。
常言說:‘破家的縣令’,一個知縣惱了,便要破人之家,何況府尊?他前日因見侍郎人家,還看些體面,今見你父親得罪朝廷,問了充軍,到邊上去,他就變了臉,發出許多話來,若是再不從他,倘或作起惡來,你又是一個孤女,我又沒有前程,怎生當得他起?過家這頭親事,他父親又拜了相,過公子又年少才高,科甲有分,要算個十分全美的了。你除非今生不打算嫁人,便誤過了這婚姻也由你,倘或再捱兩三年,終不免要嫁人,那時要想大府官人家,恐怕不能得夠。你須細細斟酌!”
冰心小姐道:“非是我要執拗,但是兒女婚姻大事,當遵父命,今父親既遠戍,母親又早喪,叫我遵誰人之命?”水運道:“這話方纔府尊也曾說過。他說事若處變,便當從權,父命既遠不可遵,則我公祖之命,即父命也。既無我公祖之命,你親叔之命,亦即父命也,安可執一?”
冰心小姐低着頭想了想道:“公祖雖尊,終屬外姓,若是叔父可以當得親父,便可商量。”水運道:“叔父、親父,同是一脈,怎麼當不得?”冰心小姐道:“我一向只以父命爲重,既是叔父當得親父,則凡事皆所憑叔父當親父爲之,不必更問侄女矣。”水運聽了,滿心大喜道:“你今日心下才明白哩!
若是我叔父當不得親父,我又何苦來管你這閒事?我兒,你聽我說:過家這頭親事,實是萬分全美,你明日嫁過去才得知。
若是夫妻和合,你公公又是拜相,求他上一本,你父親就可放得回來。”冰心小姐道:“若得如此便好。”水運道:“你既依允,府尊還等我回話,你可親筆寫個庚帖來,待我送了去,使他們放心。”冰心小姐道:“寫不打緊,叔父須制個庚帖來,我女兒家去制不便。”水運道:“你既認我做親父,此事都在我身上。誰要你制,只要你寫個八字與我。”冰心小姐就當面取筆硯,用紅紙寫出四柱八個字,遞與水運。
水運接了,歡歡喜喜,走到自家屋裏,說與三個兒子道:“過家這頭親事,今日才做妥了。”大兒子道:“隔壁妹子昨日還言三語四,不肯順從,今日爲何就一口應承?”水運道:“她一心只道遵父命,因我說叔父就與親父一般,她才依了。”
“大兒子道:“她一時依了,只怕想回來還要變更。”水運道:“再沒變更,連八字都被我逼她寫來了。”因在袖中取與三個兒子看。三人看了,俱歡喜道:“好,好!這再動不得了。”水運道:“好是好了,只是還有一件。”大兒子道:“還有哪一件?”水運道:“她說認我爲親父,這些庚帖小禮物,便該我去料理才妙。”大兒子道:“小錢不去,大錢不來,這些小事,我們不去料理,明日怎好受她的財禮與傢俬?”水運道:“說便是這等說,只是如今哪裏有?”大兒子道:“這說不得。”
父子商量,因將些衣服、首飾,當了幾兩銀子來,先買了兩尺大紅緞子,又打了八個金字,釘在上面,精精緻致,做成一個庚帖,親送與府尊看道:“蒙大公祖吩咐,不敢抗違,謹送上庚帖。”府尊看了甚喜,因吩咐轉送到縣裏,叫縣尊爲媒。
縣尊知是府尊之命,不敢推辭,遂擇了一個好吉日,用鼓樂親送到過府來。過公子接着,如獲珍寶,忙忙受了,盛治酒筵,款待縣尊。過了數日,齊齊整整,備了千金聘禮,又擇了一個古日,也央縣尊做大媒,吹吹打打,送到水家來。
水運先一日就與冰心小姐說知,叫她打點。冰心小姐道:“我這邊因父親不在家,門庭冷落久矣。既叔叔認做親父,爲我出庚帖,今日聘禮,也只消行在叔父那邊,方纔合宜。何況同一祖居,這邊那邊,總是一般。”水運道:“受聘在我那邊倒也罷了,只怕回帖出名,還要寫你父親。”冰心小姐道:“若定要寫父親名字,則是叔父終當不得親父了!況父親被朝廷遣謫,是個有罪之人,寫了過去,恐怕不吉,惹過家憎厭。
且受聘之後,往來禮文甚多,皆要叔父去親身酬應,終不成又寫父親名字?還是徑由叔父出名,不知不覺爲妙。”水運道:“這也說得是。”
因去買了幾個繡金帖子回來,叫冰心小姐先寫下伺侯。冰心小姐道:“寫便我寫,向外人只好說是哥哥寫的,否則被人取笑。”水運道:“這個自然。”冰心小姐既寫了水運名字,又寫着”爲小女答聘”。寫完,念與水運聽。水運聽了道:“怎麼寫‘小女’?”冰心小姐道:“既認做親父,怎麼不寫‘小女’?”水運道:“這也說得是。”因拿了帖子回來,說與兒子道:“禮帖又是我出名,又寫着‘爲小女答聘’,莫說禮物是我們的,連這傢俬的名分已定了。”父子暗暗歡喜。
到了次日,過家行過聘來,水運父子都僭穿着行衣、方巾,大開了中門,讓禮物進去。滿堂上結綵鋪氈,鼓樂喧天,迎接縣尊,進去款待。熱熱鬧鬧吵了一日。冰心小姐全然不管。到了客散,水運開了小門,接冰心小姐過去看盤,因問道:“這聘金禮物,還該誰收?”冰心小姐道:“叔父既認做親父,如此費心、費力、費財,這聘金禮物,自然是叔父收了,何須問我?莫說這些禮物,就是所有產業,父親又不曾生得兄弟,也終是叔父與哥哥之物。但父親遠戍,生死未知,侄女只得暫爲保守,不敢擅自與人。”水運聽了,鼓掌大喜道:“侄女真是賢淑,怎看得這等分明!說得這等痛快!”遂叫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將行來聘禮,照原單一項一項都點明收了。正是:事拙全因利,人昏皆爲貪。
慢言香餌妙,端只是魚饞。
過了月餘,過公子打點停當,又揀了個上吉之日,笙蕭鼓樂,百輛來迎,十分熱鬧。水運慌作一團,忙開了小門,走過來催冰心小姐,快快收拾。冰心小姐佯爲不知,懶懶的答道:“叫我收拾做什麼?”水運聽了,着急道:“你說得好笑!過家今日來娶,鼓樂喜轎,都已到門了,你難道不知,怎說‘收拾做什麼,?’”冰心小姐道:“過家來娶,是娶姐姐,與我何干?”水運聽了,愈加着急道:“過家費了多少情分,央人特爲娶你,怎說娶你姐姐?你姐姐好個嘴臉,那過公子肯費這千金之聘來娶她!”冰心小姐道:“我父親遠戍邊庭,他一生家業,皆我主持,我又不嫁,怎說娶我?”
水運聽了,心下急殺,轉笑笑道:“據你說話,甚是乖巧,只是你做的事卻拙了。”冰心小姐道:“既不嫁,誰能強我,我有甚事,卻做拙了?”水運道:“你既不嫁,就不該寫庚帖與我。既寫庚帖與我,已送與過家,只怕’不嫁’二字要說嘴也不響了。”冰心小姐道:“叔叔不要做夢不醒!我既不願嫁,怎寫庚帖與叔叔?”水運又笑道:“賢侄女這個不消賴的,你只道我前日打金八字時,將你的親筆寫的弄落了,便好不認帳?
誰知我比你又細心,緊緊收藏,以爲證據,你就滿口胡說,也賴不去了。”冰心小姐道:“我若親筆寫了庚帖與叔叔,我自無辭,若是不曾寫,叔叔卻也冤我不得。你可取來,大家當面一看,”水運說:“這個說得有理。”
因忙走了回去,取了前日寫的庚帖,又將三個兒子都叫了過來一同當面對質。因遠遠拿着庚帖一照,道:“這難道不是你親筆寫的,還有何說?”冰心小姐道:“我且問叔叔,你知我是幾月生的?”水運道:“你是八月十五日亥時生的,生你那一夜,你父親正同我賞月吃酒,我是你的親叔叔,難道不知?”冰心小姐道:“再請問香姑姐姐是幾月生的?”水運道:“她是六月初六午時生的,大熱大暑累她娘坐月子,好不苦惱。”
冰心小姐道:“叔叔可曾看見這庚帖上寫的是幾月生的?”水運道:“庚帖上只寫八個字,卻不曾寫出月日,叫我怎麼看?”
冰心小姐道:“這八個字,叔叔念得出麼?”水運道:“念是念不出,只因前日打金八字時,要稱分兩,也說‘甲’字是多重,‘子’字是多重,故記得是甲子、辛未、王午、戊午八個字,共重一兩三錢四分。”冰心小姐道:“既是這八個字,卻是姐姐的庚帖了,與我何干?怎來向我大驚小怪?”
水運聽了,忽吃一驚道:“分明是你的,又是你自寫的,怎賴是她的?”冰心小姐道:“叔叔不須爭鬧,只要叫一個推命先生算一算這八字是八月十五,還是六月初六,便明白了。”
水運聽說,呆了半晌,忽跌跌腳道:“我女兒被你賣了,也被你耍了,只怕真的到底假不得。莫說過家並府尊、縣尊俱知我是爲你結親,就是合邑人也知是過公子娶你。雖是庚帖被你作弄了,然大媒主婚,衆口一詞,你如何推得乾淨?”冰心小姐道:“不是我推。既是過家娶我,過家行聘就該行到我這邊來,爲何行到叔叔家裏?叔叔竟受了,又出回帖,稱說是’爲小女答聘’,並無一字及於侄女,怎說爲我?”水運道:“我稱你爲‘小女’,是你要認做親父,與你商量過的。”冰心小姐道:“若是叔叔沒有女兒,便認侄女爲小女,也還可講,況叔叔自有親女,就是要認侄女做親女,又該分別個大小女、二小女,怎但說‘小女’?就是講到哪裏,就是叔叔自做官,也覺理上不通!”
水運聽了這許多議論,急得捶胸跌腳,大哭起來道:“罷了,罷了!我被你害的苦了,這過公子奸惡異常,他父親又將拜相,他爲你費了許多錢財,纔講成了。今日吉期,又請了許多顯親貴戚在家,設宴守候結親,鼓樂喜轎,早晨便來,伺候到晚,等會兒過公子少不得自騎馬到來親迎。若是你不肯嫁,沒個人還他,他怎肯幹休?你叔叔這條性命,白白的要斷送在你手裏。你既害我,我也顧不得骨肉親情,也要將你告到縣尊、府尊處,訴出前情,見得是你騙我,不是我騙過家,聽憑官府做主。只怕到那其間,你就伶牙俐齒,會講會說,也要拋頭露面,出乖弄醜!”一頭說,一頭只是哭。冰心小姐道:“叔叔若要告我,我也不用深辯,只消說叔叔乘父被謫,結黨謀陷孤女嫁人,要佔奪傢俬,只怕叔叔的罪名更大了。”
水運聽了,愈加着慌道:“不是我定要告你,只是我不告你,我的干係怎脫?”冰心小姐道:“叔叔若不牽連侄女,但要脫干係,卻甚容易。”水運聽見說脫干係容易,便住了哭間道:“這個冤結,就是神仙也解不開,怎說容易?”冰心小姐道:“叔叔若肯聽侄女主張,包管大憂變成大喜。”水運見冰心小姐說話有些古怪,便釘緊說道:“此時此際,死在頭上,哪裏還望大喜,只要你有甚主張,救得我不被過公子凌辱便好了!”冰心小姐道:“我想香姑姐姐今年已是十七歲,也該出閣了,何不乘此機會,光明正大,就將姐姐嫁去,便一件事完了,何必討愁煩?”
水運聽了,低着頭,再思沉吟,忽又驚又喜說道:“也倒是一策,但恐你姐姐與你好醜大不相同,嫁過去過公子看不上,定然要說閒話。”冰心小姐道:“叔叔送去的庚帖,明明是姐姐的,他行聘又明明到叔叔家裏,叔叔的回帖,又明明說是‘小女’,今日他又明明到叔叔家來娶姐姐,若是將姐姐嫁去,有甚閒話說得?就說閒話,叔叔卻無得罪處,怕他怎的。況姐姐嫁過去,叔叔已有泰山之尊,就是從前有甚不到處,也可消釋,豈不是大憂變成大喜?”水運聽到此處,不覺笑將起來道:“我兒!你一個小小女子,怎胸中有這許多妙用?將一個活活的叔子騙死了,又有本事救活轉來!”冰心小姐道:“不是侄女欺騙叔叔,只因叔叔要尋事,侄女不得不自求解免罷了。”
水運道:“這都不消說了。只是你姐姐粗手笨腳,平素又不會收拾,今日忽然要嫁,卻怎麼處?你須過去替她裝束裝束。”
冰心小姐巴不得送了出門,只得帶了兩個丫鬟過去,替她梳頭剃面,擦齒修眉,從午後收拾到晚。又將珠翠鋪了滿頭,錦繡穿了滿身,又替她裏裏外外,將異香薰得撲鼻。又吩咐她到房中時,只說害羞,定要他吹滅了燈燭,然後與他見面就寢;倘飲合巹酒,須叫侍妾們將新郎灌醉;又吩咐她:“新郎若見面有些嫌你的話,你便須尋死覓活驚嚇他。”香姑雖說癡蠢,說到她痛癢處,便一一領略。
剛剛裝束完,外面已三星在天。過公子騎着高頭駿馬,許多家人簇擁前來親迎。水運無法擺佈,只得捏着一把汗,將女兒扶上轎,聽衆人吹吹打打,娶將去了。正是:奸計雖然狡,無如慧智高。
慢言鳩善奪,已被鵲移巢。
過公子滿心以爲冰心小姐被他娶了來家,十分歡喜。迎到大門前,下了轎,許多媒婆、侍女挽扶到廳中。錦帕蓋着頭,紅紅綠綠,打扮的神仙相似,人人都認做冰心小姐,無一個不嘖嘖贊好。拜過堂,一齊擁入洞房,排上合巹酒來,要她與新人對飲。香姑因有先囑之言,除去蓋頭,遂進入帳慢之中,死也不肯出來。過公子認她是害羞,便不十分強她,竟出到外廳,陪衆親戚飲酒。一來心下歡喜,二來親戚勸賀,左一杯,右一盞,直飲到酩酊大醉,方入房中。看一看,只見燈燭遠遠停着,新人猶隱隱坐在帳中。過公子便乘醉興,也走到帳中來,低低說道:“夜深了,何不先睡?”香姑看見,忙背過臉去,悄悄叫侍妾吹燈。侍妾尚看着過公子,未敢就吹。過公子轉湊趣道:“既是新夫人叫吹燈,你們便吹熄了去吧!”衆侍妾聽了,連忙將燈燭吹熄,一鬨散去。
過公子急用手去摸時,新人早已脫去衣裳,鑽入被裏去了。
過公子哪裏還忍得住,連忙也脫去衣裳,鑽到被裏。香姑也是及時女子,到此田地,豈能自持?一霎時帳擺流蘇,被翻紅浪,早已成其夫婦了。正是:帳底爲雲皆淑女,被中龍戰盡良人。
如何曉起看顏面,便有相親方不親。
過公子恣意爲歡,直睡到次早紅日三竿,方纔醒轉過來。
睜開眼,忙將新人一看,只見廣額方面,蠢蠢然哪裏是偷相的那位小姐!忙坐起來,穿上衣服,急急問道:“你又不是水小姐,爲何充做水小姐嫁了來?”香姑道:“哪個說我不是水小姐,你且細認認看!”過公子只得又看了一眼,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認得的水小姐,俊俏龐兒如芙蓉出水,楊柳含煙,哪裏是這等模樣!多是被水浸之這老狗騙了!”
香姑聽了,着惱道:“你既娶我來,我就是與你敵體的夫妻了,你怎這樣無禮,竟對着我罵我父親?”過公子聽了,愈加着急道:“罷了,罷了!他原領我偷相的是侄女兒冰心小姐,你叫他做父親,莫非你是他的親女兒?”香姑聽了,也坐將起來,穿上衣服,說道:“你這人怎這樣糊塗,冰心小姐乃是我做官大伯父的女兒,你既要娶她,就該到她那邊去求,怎來求我父親?況我父親出的庚帖,又是我的,回帖上又明明寫着‘爲小女答聘’,難道不看見,怎說是侄女兒?你聘禮又行到我家來,你娶又到我家來娶,怎麼說娶的不是我親女兒?我一個官家女兒,明媒正娶到你家來,又親朋滿座,花燭結親,今日已成了夫婦之好,卻說出鑽穴偷相這等敗倫傷化的言語來,叫我明日怎與你操持井臼,生兒育女?看將起來,倒不如死了吧!”因跳下牀來,哭天哭地的尋了一條大紅汗巾,要去自縊。
過公子見不是冰心小姐,已氣得發昏,又見香姑要去尋死,大吃一驚。只因這一驚,有分教:才被柳迷,又遭花騙。不知畢竟怎生結果,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