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義風月傳第七回 五夜無欺敢留髡以飲

詩曰:

莫訝腰柔手亦纖,蹙愁戲恨怪眉尖。

熱心未炙情冰冷,苦口能聽話蜜甜。

既已無他應自信,不知有愧又何嫌。

若教守定三千禮,縱使潛龍沒處潛。

話說水運一團高興,走過去要拿冰心小姐的錯處,不料轉被冰心小姐說出許多大議論,壓倒他口也開不得,只得默默的走了回來,心下暗暗想道:“這丫頭如此能言快語,如何說得她過?除非拿着她些毛病方好。”正想不了,過公子早着人來請,只得走去相見,先將鐵公子果然是侄女兒用計移了來家養病之事,說了一遍。過公子聽見,不覺大怒道:“她是個閨中弱女,怎留個少年男子在家!老丈人,你是她親叔子,就該着實責備教訓她纔是。”水運道:“我怎麼不責備她?但她那一張嘴,就是一把快刀,好不會說!我還說不得她一句,她早引古援今,說出無數大道理來,叫我沒處開口。”因將冰心小姐之言,細細述了一遍。過公子聽了頓足道:“這不過是養漢撇清之言,怎麼信得她的?”水運道:“信是信她不過,但此時捉不着她的短處,卻奈何她不得。”過公子道:“昨日成奇對我說,那姓鐵的後生,人物倒甚是生得清秀,前日在縣尊公堂上,他只因看見你侄女的姿色,故發作縣尊,希圖你侄女兒感激他,以爲進身之計。就是你侄女接他來家養病,豈真是報恩報德之意?恐是這些假公之言,正是欲濟其私。今日一個單男,一個孤女,共居一室,又彼此有恩有情,便是聖賢,恐也把持不定。”水運道;“只空言揣度,便如何肯服?莫若待我回去,今夜叫個小丫頭,躲到她那邊,看她做些甚事,說些甚話,倘有一點差錯處,被我們拿住,她便強不去了。”過公子道:“這也說得是。”

水運因別了回來,捱到黃昏以後,悄悄開了小門,叫一個小丫頭閃過去,躲在柴房裏,聽他們說話與做事。那小丫頭聽了半夜,只等冰心小姐進內去睡了,她又閃了過來回覆水運道:“那個鐵相公,病雖略好些,還起來不得,只在牀上坐,粥食都送到牀上去吃。”水運問道:“小姐卻在哪裏?”小丫頭道:“小姐只在大廳上,看衆姐姐們煎藥的煎藥,煮粥的煮粥。”水運又問道:“小姐可進房去麼?”小丫頭道:“小姐不見進房。”

水運又問道:“那個鐵相公可與小姐說話?”小丫頭道:“並不聽見說話,只聽見一個書僮出來傳話,說請小姐安寢,莫要太勞,反覺不安。”水運道:“小姐卻怎樣回他?”小丫頭道:“小姐卻叫衆姐姐對鐵相公說,小姐已進內去了,其實小姐還坐在廳上,只打聽得那相公睡着了,方纔進內裏去了。我見小姐已經進去,沒得打聽,方悄悄走了過來。”

水運聽了,沉吟道:“這丫頭難道真個冰清玉潔,毫不動心?我不信!”因叫小丫頭第二夜、第三夜,一連去打聽三四夜。小丫頭說來說去,並無一語涉私,弄得水運沒計,只得回覆過公子道:“我叫一個小丫頭,躲過去打聽了三四夜,惟有恭恭敬敬,主賓相待,並無一點差錯處,舍侄女真真要讓她說得嘴響。”過公子連連搖頭道:“老丈人,你這話,只好耍呆子!古今能有幾個柳下惠,待我去與縣尊說,叫他出籤,拿一個貼身伏侍的丫鬟去,只消一拶,包管姦情直露,那時莫說令侄女的嘴說不響,只怕連老丈人的嘴,也說不響了。”水運道:“冤屈殺我,難道我也瞞你?據那小丫頭是這樣說,我也在此猜疑,你怎連我也疑心起來?”過公子道:“你既不瞞我,可再去留心細訪。”水運只得去了。

過公子隨即來見縣尊,將鐵公子果是水小姐移去養病,並前後之事,說了一遍,要他出籤去拿丫頭來審問。縣尊道:“爲官自有官體,事無大小,必有人告發,然後可以出籤拿人。

再無個閨閣事情,尚在曖昧,劈空竟拿之理。”過公子道:“若不去拿,豈有老父母治化之下,明明容他們一男一女,在家淫穢,有傷朝廷名教之理?”縣尊道:“淫穢固傷名教,若未如所說,不淫不穢,豈不又於名教有光?況這水小姐,幾番行事,多不可測,這一個鐵生,又昂藏磊落,膽勇過人,豈可尋常一概而論?”過公子道:“這水小姐,治晚生爲她費了無數心機,是老父母所知,今竟視爲陌路。這鐵生毫無所倚,轉爲入幕之賓,教治晚生怎生氣得他過!”縣尊道:“賢契不須着急。本縣有一個門子,叫做單佑,專會飛檐走壁,鑽穴箭牆。

近爲本縣知道了,正要革役,治他之罪。今賢契既有此不明不白之事,待本縣恕他之罪,叫他暗暗一窺,貞淫之情,便可立判矣。”過公子道:“若果如此,使她醜不能遮,則深感老父母用情矣。”

縣尊因差人叫將單佑帶來。縣尊點點頭,叫他跪在面前,吩咐道:“你的過犯,本該革役責罰的。今有一事差你,你若訪得明白,我就恕你不究了。”單佑連連磕頭道:“既蒙大恩開釋,倘有差遣,敢不盡心?”縣尊道:“南門裏水侍郎老爺府裏,你認得麼?”單佑道:“小的認得。”縣尊道:“他家小姐,留了個鐵公子在家養病,不知是爲公,還是爲私,你可去窺探個明白來回我,我便恕你前罪,決不食言。倘訪不的確,或矇混欺蔽,別生事端,則你也莫想活了!”單佑又連連磕頭道:“小的怎敢!”縣尊因叫差人放了單佑去了。正是:青天不睹覆盆下,廚中方知鯪鯉心。

莫道鑽窺非美事,不然何以別貞淫?

過公子見縣尊差了單佑去打聽,因辭謝了回家去候信不提。

卻說這單佑領了縣主之命,不敢怠慢,因悄悄走到水府前後,看明的確。捱到人靜之時,便使本事揀低矮僻靜處,爬了進去,悄悄踅到廚房外打聽。只聽見廚房裏說:“整酒到大廳上與鐵相公起玻”因又悄悄的踅到大廳上來,只見大廳上,小姐自立在那裏,吩咐衆人收拾。他又悄悄從廳背後屏門上,輕輕爬到正樑高頭,縮做一團蹲下,窺視下面。只見水小姐叫家人們在大廳的正中間,垂下一掛珠簾,將東西隔做兩半,東半邊簾子外設了一席酒,高高點着一對明燭,是請鐵相公坐的;西半邊簾內,也設了一席酒,卻不點燈火,是水小姐自坐陪的。

西邊簾裏黑暗,卻看得見東邊簾外;東邊簾外明亮,卻看不見西邊簾裏。又在東西簾前,各鋪下一張紅毯,以爲拜見之用,又叫兩個家人,在東邊伺候;又叫兩個僕婦,立在簾中間,兩邊傳命。內外斟酒上菜,俱是丫鬟。

諸色打點停當,方叫小丹請相公出來。原來鐵公子本是個硬漢子,只因被毒藥病倒,故支撐不來。今靜養了五六日,又得水小姐藥餌斟酌,飲食調和,不覺精神漸漸健旺起來,與舊相似。冰心小姐因所謀得遂,滿心歡喜,故治酒與他起玻鐵公子見請,忙走出房,看見冰心小姐垂簾設席,井井有條,不獨心下感激,又十分起敬。因立在東邊紅毯上,叫僕婦傳話,請小姐拜謝。僕婦還未及答應,只聽得簾內冰心小姐早朗朗的說道:“賤妾水冰心,多蒙公子云天高誼,從虎口救出,其洪恩不啻天地父母。況又在公堂之上,親承垂諭,本不當作此虛假防嫌,但念家嚴遠戍邊庭,公子與賤妾,又皆未有室家,正在嫌疑之際,今屈公子下榻於此,又適居指視之地,萬不得已,設此世法周旋,聊以代雲長之明燭,乞公子勿哂勿罪。”

鐵公子道:“小姐處身涉世,經權並用,待人接物,情理交革,屈指古今閨閣之秀,從來未有。即如我鐵中玉陷於奸術,惟待斃耳。設使小姐於此無燭照之明,則不知救,無潛移之術,則不能救;無自信之心,則不敢救。惟小姐獨具千古的靈心俠膽,卓識遠謀,不動聲色,出我鐵中玉於湯鑊之中,而鬼神莫測,真足令劇孟寒心,朱家束手。故致我垂死之身,得全生於此,大恩厚德,實無以報。請小姐臺坐,受我鐵中玉一拜。”冰心小姐道:“準妾受公子之恩,故致公子被奸人之害。今幸公子萬安,只可減妾罪一二,何敢言德?妾正有一拜,拜謝公子。”

說完兩人隔着簾子,各拜了四禮,方纔起來。

冰心小姐就滿斟一杯,叫丫鬟送到公子席上,請公子坐下,鐵公子也斟了一杯,叫丫環捧入簾內,回敬冰心小姐。二人坐下,飲不到三巡,冰心小姐就問道:“前日公子到此,不知原爲何事?”鐵公子道:“我學生到此,原無正事。只因在京中,爲家父受屈下獄,一時憤怒,打入大夬侯養閒堂禁地,救出被搶去女子,證明其罪,朝廷將大夬侯幽閉三年,結此一仇,家父恐有他變,故命我遊學以避之。不期游到此處,又觸怒了這個賤坯知縣,他要害我性命,卻虧小姐救了,又害我不得,只怕他倒要被我害了,我明日就打上堂去,問他一個爲民父母,受朝廷大俸大祿,不爲民伸冤理屈,怎反爲權門不肖做鷹犬以陷人呢?先羞辱他一場,叫士民恥笑,然後去見撫臺,要撫臺參他拿問,以泄我胸中之憤。撫臺與家父同年,料必允從。”

冰心小姐道:“若論縣尊設謀害人,參他也不爲過。但前日在公堂之上,被公子辱折一番,殊覺損威,也未免懷恨。況且當今‘勢利’二字又爲居官小人常態。他見家嚴被謫,過學士又有入閣之傳,故不得不逢迎其子耳。但念他燈窗煩苦,科甲艱難,今一旦參之泄憤,未免太過。況公子初時唐突縣公,蹤跡近於粗豪,庇護妾身,行事又涉乎苟且,彼風塵俗眼,豈知英雄作爲,別出尋常?願公子姑置不與較論,彼久自察知公子與賤妾,磨不磷。涅不淄,自應愧悔。”

鐵公子聽了,幡然正色道:“我鐵中玉一向憑着公心是非,敢作敢爲,遂以千秋俠烈自負,不肯讓人。今聞小姐高論,始知我鐵中玉從前所爲,皆血氣之勇,非仁義之勇。惟我以血氣交人,故人亦以毒害加我。回思縣公之加害,實我血氣所自取耳。今蒙小姐嘉誨,誓當折節受教,決不敢再逞狂奴故態矣,何幸如之!由此想來,水小姐不獨是鐵中玉之恩人,實又是我鐵中玉之良師矣!”說到快處,斟滿而飲。冰心小姐道:“公子義俠,出之天性,或操或縱,全無成心,天地之量,不過如此。賤妾芻蕘,有何稗益?殷殷勸勉者,不過欲爲縣父母謝過耳。”

鐵公子道:“我鐵中玉既承小姐開示,自當忘情於縣公,但還有一說:只怕縣公畏疑顧忌,轉不能忘情於我。他雖不能忘情於我,卻又無法奈何於我,勢必至污議小姐,以誣我之罪,雖以小姐白璧無暇,何畏乎青蠅,然青蠅日集亦可憎恨。今鐵中玉居此,與青蠅何異?幸蒙調護賤恙,賤體已平,明日即當一行長往,以絕小人讒口。”冰心小姐道:“賤妾與公子,於禮原不應相接,今犯嫌疑,移公子下榻者,以公子恩深病重勢危也。今既平復,則去留一聽公子,妾何敢強留?強留雖不敢,然決之明日,亦覺大促,請以三日爲期,則恩與義兼盡矣。不識公予以爲然否?”鐵公子道:“小姐斟酌合宜,敢不聽從?”

說罷,衆丫環送酒。鐵公子又飲了數盅,微有酒意,心下欣暢,因說道:“我鐵中玉遠人也,腑肺隱衷,本不當穢陳於小姐之前,然明鏡高懸,又不敢失照,因不避瑣瑣,念我鐵中玉行年二十,賴父母蔭庇,所奉明師良友,亦不爲少,然從無一人,能發快論微言,足服我鐵中玉之心。今不知何幸,無意中得逢小姐,凡我意中,皆在小姐言下。真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若能朝夕左右,以聞所未聞,固大願也。然惟男女有別,不敢輕情,明日又將馳去,是舍大道而入迷途,無限疑慮。切願有請,不識可敢言否?”冰心小姐道:“問道於盲,雖公子未能免消。然聖人不廢愚義之採詢也;況公子之疑義,定有妙理,幸不惜下詢,以廣孤陋。”

鐵公子道:“我鐵中玉此來,原爲遊學。竊念遊無定所,學無定師,又聞操舟利南,馳馬利北,我鐵中玉孟浪風塵,茫無所主,究竟不知該何遊何學。知我無如小姐,萬乞教之。”

冰心小姐道:“遊莫廣於天下,然天下總不出於家庭;學莫尊於聖賢,聖賢亦不外於至性。昌黎雲:‘使世無孔子,則韓愈不當在弟子之列。’此亦恃至性能充耳。如公子之至性,挾以無私,使世無孔子,又誰敢列公子於弟子哉!妾願公子無捨近求遠,信人而不自信。與其奔走訪求,不若歸而理會,況尊大人現貴爲都憲,足以典型,京師又天子帝都,弘開文物,公子即承箕裘世業,羽儀廊廟,亦未爲不美。何必踽踽涼涼,向天涯海角以博不相知之譽哉!若曰避仇,妾則以爲修身不慎,道路皆仇,何所避之?不識公子以爲何如?”鐵公子聽了,不覺喜動顏色,忙離席深深打一躬道:“小姐妙論,足開茅塞,使我鐵中玉一天疑慮,皆釋然矣。美惠多矣!”

衆丫頭見鐵公子談論暢快,忙捧上大觥,鐵公子接了,也不推辭,竟欣然而飲。飲幹,因又說道:“小姐深閨麗質,二八芳年,胸中怎有如許大學問?揣情度理,皆老師宿儒不能道隻字者,真山川秀氣所獨鍾也,敬服,敬服!”冰心小姐道:“閨中孩赤囈語,焉知學問?冒昧陳之,不過少展見愛,公子譽之過情,令人赧顏汗下。”二人說得投機,公子又連飲數杯,頗有醉意,恐怕失禮因起身辭謝。冰心小姐亦不再留,因說道:“本該再奉幾盅,但恐玉體初安,過於煩勞,轉爲不美。”因叫拿燈送入書房去安歇。這一席酒,飲了有一個更次,說了有千言萬語,彼此相親相愛,不啻至交密友,就吃到酣然之際,也並無一字及於私情。真個是:白璧無暇稱至寶,青蓮不染髮奇香。

若教墮入琴心去,難說風流名教傷。

冰心小姐叫丫鬟看鐵公子睡了,又吩咐衆人,收拾了酒席,然後退入後樓去安寢,不提。

卻說單佑伏在正樑上,將鐵公子與冰心小姐做的事情,都得明白,說的言語,都聽得詳細,只待人都散盡,方纔爬了下來。又走到矮牆邊,依然爬了出來。回家安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即到縣裏來回話,縣尊叫到後堂,細細盤問。這單佑遂將怎生進去,怎生伏在樑上。冰心小姐又怎生在中廳垂下一掛珠簾。簾外又怎生設着一席酒,卻請那鐵公子坐,點着一對明燭,照得雪亮。簾內又怎生設着一席酒,卻不點燭,遮得黑暗暗的,卻是水小姐自坐。簾內外又怎生各設一條氈毯,你謝我,我謝你,對拜了四拜,方纔坐席。吃酒中間,又怎生說起那鐵公子這場大病,都是老爺害他,又說老爺害他不死,只怕老爺倒被他害死哩!

縣尊聽了,大驚道:“他說要怎樣害我?”單佑道:“他說撫院老爺是他父親的同年,他先要打上老爺堂來,問老爺爲民父母,怎不伸冤理枉,卻只爲權門做鷹犬?先羞辱老爺一場,叫士民恥笑,然後去見撫院老爺,動本參劾老爺,拿問老爺。”

縣尊聽了,連連跌腳道:“這卻怎了!”就要吩咐衙役,去收投文放告牌,只說老爺今日不坐堂了。單佑道:“老爺且不要慌,那鐵公子今日不來了。”縣尊又問道:“爲何又不來了?”

單佑道:“虧了那水小姐再三勸解,說老爺害鐵公子,皆因鐵公子挺撞了老爺起的釁端,也單怪老爺不得。又說他們英雄豪傑,做事光明正大,老爺一個俗吏,如何得知?又說老爺見水老爺被謫,又見過老爺推升人閣,勢利過公子,亦是小人之事,不足與較量。又說鐵公子救她,她又救鐵公子,兩下蹤跡,易使人疑,誰人肯信是爲公而不爲私?又說此時老爺訪知他們是冰清玉潔,自然要愧悔。又說老爺中一個進士,也不容易,若輕輕壞了,未免可惜。那鐵公子聽了,道她說得是,甚是歡喜,故才息了這個念頭。”

縣尊聽了,大喜道:“原來這水小姐是個好人!卻喜我前日還好好的叫轎子送了她回去。”因又問道:“還說些什麼,可有幾句勾挑言語麼?”單佑道:“他兩人講一會學問,又論一會聖賢,你道我說的好,我贊你講的妙,彼此津津有味。一面吃酒,一面又說,說了有一個更次,足有千言萬語,小的也記不得許多。句句聽了,卻都是恭恭敬敬,並無半個邪淫之字,一點勾挑之意,真真是個魯男子與柳下惠出世了。”

縣尊聽了,沉吟不信道:“一個如花的少年女子,一個似玉的少年男子,靜夜同居一室,又相對飲,他們又都是心靈性巧,有恩有情之人,難道就毫不動心,竟造到聖賢田地,莫非你爲他們隱瞞?”單佑道:“小的與他二人,非親非故,又未得他們的賄賂,怎肯爲他們隱瞞,誤老爺之事?”縣尊問明是實,也自歡喜,因嘆息道:“誰說古今又不相及?若是這等看來,這鐵公子竟是個有血性的奇男子了;這水小姐竟是個講道學的奇女子了。我若有氣力,都該稱揚旌表纔是。”因饒了單佑的責,放他去了。

縣尊又暗想道:“論起做官來,勢利二字雖是少不得,但若遇這樣關風化的烈男俠女,也不該一例看承,況這水小姐也是侍郎之女,這鐵中玉又是都憲之兒,怎麼一時糊塗,要害起他來?倘或果然惱了,叫撫公參上一本,那時再尋過學士去挽回就遲了。”又想道:“我一個科甲進士,聲名不小,也該做些好事,與人稱頌,若只管隨波逐流,豈不自誤?”又想道:“這水小姐背後倒惜我的進士,倒望我改悔,我怎不自惜,不肯改悔?”又想道:“要改悔,就要從他二人身上改悔起。我想這鐵公子,英雄度量,豪傑襟懷,昂昂藏藏,若非水小姐也無人配得他來,這水小姐,靈心慧性,如鳳如鸞,若非鐵公子,也無人對得她過。我莫若改過腔來,成全了他二人的好事,不獨可以遮蓋從前,轉可算我做知縣的一場義舉。”

正算計定了主意,忽過公子來討信,縣尊就將單佑所說的言語,細細說了一遍,因勸道:“這水小姐,賢契莫要將她看作閨閣嬌柔女子,本縣看她處心行事,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豪傑,斷不肯等閒失身。我勸賢契倒不如息了這個念頭,再別求吧。”過公子聽見鐵公子與水小姐毫釐不苟,又見縣尊侃侃辭他,心下也知道萬萬難成,呆了半晌,只得去了。

知縣見過公子去了,因悄悄差人去打聽,鐵公子可曾出門,確實幾時回去,另有一番算計。只因這一算,有分教:磨而愈堅,涅而愈潔。不知更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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