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憶昔中原逐秦鹿,五軍失利屠睢戮。
番君一出王衡山,戶將從徵入函谷。
自古羈縻稱外藩,誰令市鐵禁關門?
不見鮫魚重入貢,旋看黃屋自言尊。
人事消沉洵可哀,千秋朝漢餘高臺。
漢家遺蹟不可問。歌風柏樑安在哉?
右節錄朱錫《越王臺懷古》
話說漢主聽了蘇逢吉所奏,御駕親征,不道一陣戰爭,被郭兵殺得陣亡兵敗。自要保全性命,只得棄營而逃,只帶隨身幾個近侍,一齊望玄武門來。纔到門外,只見旌旗滿布,劍戟如林,有無數郭兵攔住去路,漢主着忙,不敢進去。纔要回馬,又見封丘門外郭兵不遠,只得帶轉絲繮,順着玄武門的大街向西而走。剛到西華門,只見明盔亮甲,盡是禪州兵馬,料想走不過去,回馬又走。跟隨的內臣,一個全無,孤孤悽悽,匹馬行來,擡頭觀見一座禪林,上寫“白雲禪寺”,遂即下馬,走進山門,來至殿上。只聽得街上甲葉亂響,鑾鈴震耳,不住的馬跑。料想大勢已去,不能挽回,長嘆數聲道:“我劉承-今日皇天不佑,以致郭兵破了汴梁。我一死固不足惜,只是我父掙下的江山,輕輕送與別人,有何顏面再見臣民?又且撇下養老宮王母,無所倚靠,空養一場。總由我不明之故,以致國破家亡,我還要留這性命何用?”說罷,腰間解下黃綾,系在看柱之上,復又大叫道:“我侮不聽忠諫之言,致有今日。”即時自縊而亡。在位三年,壽二十一歲。後人有詩以吊之:
踐祚洪基不數年,藩臣士馬至朝前。
身亡才悔忠良諫,何似當時莫調遣!
卻說郭威大兵進了汴梁,令把四門守住。帶領衆將先把蘇逢吉私宅圍住,查明家口,共拿男婦一百九十四名。然後令人進宮,將蘇皇后拿了。專等史彥超拿住了蘇逢吉,好與史平章報仇祭奠。按下慢提。
且說養老宮李太后正坐宮中,有內臣來報道:“啓太后娘娘,不好了!萬歲爺御駕親征,不知下落。郭兵已進皇城,文武俱各逃散,那郭威現在朝前。方纔有無數賊兵,把蘇娘娘拿了出去。請娘娘裁奪。”李太后聞報,只唬得魂飛魄散,淚落珠流,分付內侍引道,望外而來。當有掌宮太監攔住道:“宮門外都是賊兵把守。太后娘娘欲往那裏去?”李太后道:“今日國破家亡,有甚去處?老身拼着一死,去見郭威,問他幼主存亡。”當時出了安樂宮,竟往分宮樓來。那膽小的內官俱各躲避,有幾個膽大的跟駕而行。過了分官樓,就有守門的郭兵攔住。太監道:“這是太后娘娘,要見郭元帥,有話要講,快去傳報。”那郭兵聽說,便去通報郭威。李太后便上了金鑾大殿。那李娘娘人所共知,是個賢后;況郭威昔日在劉主部下,極是親信,李太后管待柴氏夫人,如同胞姊妹一般。今日郭威破了都城,逼去幼主,朝見之際,不覺心中帶愧,面上包羞,往後倒退幾步,雙膝跪倒,口稱:“娘娘,微臣郭威朝見。”那禪州衆將見元帥行了君臣之禮,便不敢怠慢,一齊在丹墀之下叩頭朝見。太后傳旨平身。衆將謝恩,起立旁邊。
太后問道:“郭元帥,你今無故興兵至此,擾亂社稷,所爲何意?”郭威奏道:“臣受先帝殊恩,恪守臣節。不意主上寵信奸臣,欲致臣於死地,臣是以不得已而至此,只欲除奸去佞,肅清朝廷耳;望娘娘明鑑。”李太后道:“既是幼主年輕,有負於汝,也該看先帝之面。汝可記得先帝在日,與汝情同手足,苦樂同受,南征北討,混一土宇,才得正位,因汝功高勳大,封爲元帥,執掌兵權。況先帝臨崩,以汝忠義,故又託孤於汝,指望輔佐儲君,匡扶社稷。豈知汝半途而廢,改變初心,欺負我寡婦孤兒,興心造反,只怕皇天不信於汝。”言罷,淚流滿面,不勝悽愴。郭威見此情形,心下惻然,不覺也掉下淚來道:“微臣領兵前來,只除奸賊蘇逢吉,一則整理朝綱,二則與史平章報仇,安敢有懷異志,乃言反也?”太后道:“汝既無異志,因甚與皇上打仗?”郭威道:“此是蘇逢吉領兵出城,要害微臣,臣不得不開兵抵敵,安敢有犯於聖上耶?”太后道:“既不與聖上開兵,如今駕在那裏,爲何不見回朝?”郭威道:“想在亂軍中走散。娘娘且請放心,待臣差人四下尋訪,請駕入朝,臣便奏明委曲,只將蘇逢吉正法。那時臣當退守臣節,調遣回兵。”李太后聽了這席言語,信以爲真,領了宮官,含着眼淚,回進安樂宮去了。正是:
只望統系仍舊按,誰知大寶屬他人。
再說史彥超追趕蘇逢吉,把他趕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急急如漏網之魚,忙忙似喪家之狗。史彥超這匹馬,離着蘇逢吉有百步之遠,再也趕他不上。看官,凡人到緊要之處,往往沒有見識,即如史彥超在後追趕,若是開弓射箭,或者不中了人,也中了馬,豈不是省了許多氣力?那知史彥超一心只要拿着活的,好與兄嫂報仇,也不想着開弓放箭,只顧往前追趕。見趕他不上,急得心頭火起,口內怪罵道:“奸賊!你要往那裏走?我今趕到你一個盡頭,總要拿住。”一面喊叫,一面拍開坐騎,往下緊緊的追來。此時蘇逢吉只唬得魂膽飄蕩,低着頭,磕着馬,沒命的狠走,只恨坐下馬少生了兩翅,不得會飛,若會飛時,就有命了。正走之間,只見道旁有座古廟,纔到山門,便棄了馬,提了刀,跑進了山門,心中暗想道:“我與這黑賊拼了命罷,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算計已定,將身一閃,伏在山門之側,將手中朱纓刀舉起過頭,只等史彥超進來,就要一刀送命。誰知史彥超命不該絕,正在追趕,望見蘇逢吉跑進了廟門,須臾也到了山門前,滾鞍下馬,不管深淺,提槍正要進門,只聽得一陣陰風,就在廟裏滾出,吹得煙塵陡亂,隱隱帶着哭聲,心中疑惑,不敢進門。又聽得空中叫道:“兄弟不可進門,那奸賊門在裏面暗算害你,你且守住山門,救兵即刻到了。”說罷,登時風定塵息。史彥超哀悲流淚,叫聲:“哥哥陰靈有感,暗中保佑。兄弟拿住賊人,與你報仇。”正言間,聽得甲馬聲鳴,回頭一看,正西上塵土飛揚,來了一彪軍馬,打着禪州旗號。原來是王峻、韓通二人,領了郭威將令,前來接應。當時史彥超見了,叫道:“二位將軍,那奸賊蘇逢吉,被我趕進廟中,快些拿捉。”二將聽言,即令兵士將廟宇圍住,整備捉賊。那蘇逢吉正在門後等着,忽聽外面有了接應人馬,那裏還敢算計?移步望裏便走。過了大殿,來至側首十王廊下,只見史弘肇襆頭象簡,玉帶烏靴,當面迎住,大聲喝道:“奸賊往那裏走?還我命來!”舉起朝笏,劈面打來。蘇逢吉把口一張,跌倒在地,昏迷心竅,人事不知。正值王峻、韓通同着史彥超領兵進來搜捉,見蘇逢吉橫倒在地,不費其力,把他五花綁了。拴在馬上,一齊出了廟門,回至汴梁城,見了郭威,繳令已畢。
郭威傳令,將史弘肇夫婦骸骨起出,用棺槨盛殮,殯葬祖墳;再把舉家屍骸,揀地瘞埋。到了下葬之日,史彥超稟過了郭威,要將蘇逢吉全家男婦拿到山墳,祭奠兄嫂。王樸攔住道:“二將軍,下官有一言奉告。常言道:‘養家千百口,作罪一人當。’彼時陷害令兄者,惟蘇逢吉一人而已,與他全家無涉。況今將軍才進汴梁,最要先得民心。若把他全家老幼一概殺戮,一則傷了天地好生之心,二則黎民恐懼,必懷怨憤之意,便於將軍多所不利。依下官愚見,只將蘇逢吉夫婦,與今兄、令嫂祭靈,或者再將他子、婦二人,當抵了一家生命,其餘總無相干,即行釋放。此便是既盡國法,又協人情,至當之舉也。”史彥超道:“軍師所言,末將無有不依,但昭陽宮蘇後,是奸臣的親生之女,都是這賤人惑亂,壞了朝廷大事,理該把他祭靈。”王樸道:“將軍,此意更爲不可,蘇後雖系逢吉之女,乃是漢主之後,你我與他都有君臣大義,不可變常。若與令兄祭靈,不惟令兄陰靈不安,更有礙於元帥之聲名,此事萬萬不可。”史彥超道:“軍師,那蘇後雖是君後,既於鉅子有虧,便是寇仇,末將一定要殺他祭兄,庶幾九泉之下,也得瞑目。”王樸道:“將軍必欲如此,下官有一主意,可以兩全。方纔探子來報,漢主在白雲寺自縊身亡。不如叫蘇後自盡,與漢主隨葬,就如與令兄報仇一般,豈不爲美?”郭威聽了,也是勸道:“賢弟當依軍師之言,不必固執。況令見在日,爲國爲民,極是忠正,死後一定爲神,估庇百姓。依了罷。”史彥超見郭威相勸,只得含淚依允,只把蘇逢吉夫婦兒媳四人綁到墳前,齊齊跪下。
那滿朝文武聞得把蘇家父子與史平章祭靈,都來隨了郭威,同到墳瑩,但見墳前擺設祭禮筵席,香燭紙錠,那蘇門四口跪在下面。先是郭威率領了滿朝文武及禪州將住,依次祭奠,燒化紙錢。然後史彥超拈香奠酒,哭拜在地,叫聲:“兄、嫂,你生前正直,死後神明,今日願來受饗。”拜罷,立起身來,揎拳捋袖,滿眼睜紅,令手下人將蘇逢吉身上衣衫盡皆剝下。史彥超雙睜圓眼,切齒咬牙,舉起純鋼利刃,指定了蘇逢吉罵道:“誤國欺君的奸賊!妒賢害人的佞夫!你倚仗椒房貴戚,作福作威,謀削藩鎮諸侯,屈害我兄長一門生命,只道無人報怨,誰知今日天理昭彰,也被我拿住。我今日只把你心肝取來,祭奠兄嫂。”又分付兩邊的燒化了紙錢。那蘇逢吉聽了,深自懊恨,早知今日,悔不當初。正是逆理害人,報應就在自己。低頭不語,專等一死。史彥超刻不容情,左手按住蘇逢吉,右手執了利劍,照定心窩,只一搠,胸破腹開,血流滿地。雙手把心肝取出,血淋淋的供在桌上,哭聲大慟,高叫:“兄、嫂陰靈不遠,小弟今日殺了仇人,取心在此,快來受祭。”哭罷,又將一門四口之首,盡皆割下,都供桌上。只見墳前就地捲起一陣陰風,黃沙滾滾,隱隱帶着哭聲,向西而去。郭威帶領一班將士,齊齊下拜。彥超同拜已畢,復又奠酒三杯,祭了兄、嫂之靈。轉到郭威跟前,雙膝跪倒,口稱:“元帥,史某得蒙威力,與全家報了此仇,使我銘刻於心,生死不忘大德!”郭威慌忙用手扶起道:“將軍過禮,這是令兄陰靈有感,得報此仇,與我何干?”史彥超立起身來,又謝了禪州衆將。然後同着文武,一齊回朝,才把蘇後逼死,與同漢主葬於王陵。諸事已畢。
到了次日,郭威率文武百官,朝於太后,將隱帝自縊等情,一一奏聞。太后無可奈何,惟揮淚而已。文武團奏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早立明主,以安天下。”太后下詔,迎立幼主之弟、河東節度使劉贄爲君。贄乃晉陽公劉崇之子也。當時遣使,安備車駕,奉迎去訖。
忽報契丹舉兵入寇,侵犯邊界甚急。太后即命郭威領兵往救。郭威奉詔,帶同手下一班戰將,率領所部之兵,起行赴救。大兵來至澶州,是夜城中過宿,請將背地裏商議道:“我等禪州起手,共圖大事,本爲扶立元帥爲君,故此披堅執銳,以圖蔭子封妻。不意兵至都城,昏君自縊,乃更立漢家宗黨,我等誓死決不服也。”軍師王樸說道:“爾等諸將所議,與我相同,此事亦不可緩,當於來日,必須如此如此,大事便定矣。”諸將大喜,整備行事。
次日黎明,郭威起身,正欲傳令起行,忽聽外面鼓譟大振,郭威疑是兵心變亂,急令從人把館門緊閉。須臾,衆多將士一個個逾垣進來,擁到面前。郭威驚問其故。諸將道:“我等出萬死於一生,跟隨元帥舉事者,欲以元帥爲天子。今乃更立別人,衆心實爲不服,因與軍師定議,冊立元帥爲君,號召天下。”郭威道:“新君己定,有甚變更?況此乃大事,汝等諸將豈可草率爲之?”王樸道:“衆心已定,明公決當允從。況諸將已與劉氏爲仇,豈肯束手服乎?”言未畢,早見王峻開了館門,就在軍士手內裂了一面黃旗,將來披在郭威身上,口中大呼道:“我等共立元帥爲主,誰敢不服?”諸將盡皆俯伏嵩呼,門外衆兵齊呼萬歲,歡呼聲聞數十里。將士擁護郭威兵回汴梁,遂乃上箋於太后,大略言:被衆將所誤,勢不能推,願奉大漢宗廟,事奉太后爲母。太后見了此箋,自思郭威兵強將勇,兼之腹心佈滿朝堂,大勢已定,難以挽回。只得下詔廢劉贄爲湘隱公,即命郭威監國。是歲漢遂亡矣。史官評之雲:
高祖擁精銳之兵,居形便之地,屬胡騎北旋,中州乏主,故雍容南面,而天下歸之,豈其才德之首出哉?乃會其時之可爲也。夫根疏者不固,基薄者易危。隱帝雖有南面之號,而政非已出,民不知君,輕信羣小之謀,欲杜跋扈之臣,禍不旋踵,自然之勢也。父子相繼,四年而火。自古享國之短,未有若茲也。籲,哀哉!
是日,郭威即了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賀已畢,諡幼主爲隱帝,尊奉李太后爲昭聖太后。至次日,郊天祭地,大赦天下。自謂系出周虢叔之後,國號後周。改元廣順。立柴氏夫人爲皇后。封柴榮爲晉王、王峻爲鄴郡節度使,史彥超爲京營總都,韓通爲御營團練元帥。偏將王豹、曹英等,俱加封總兵。封王樸爲昌邑侯、大將軍兼軍國大事。又封漢朝舊臣範質爲右丞相,貞固爲左丞相,竇儀爲翰林學士。其餘漢臣,各居原職。內有不願爲官者,準其退歸。隨徵兵士,給賞錢糧。封賞已定,文武各各謝恩。只見內有一臣,綸巾道服,俯伏階前,且不謝恩,推辭奏道:“臣有愚衷,望乞天聽。”不爭有此一奏,有分教:徵誅克遂初心,泉石堪娛素志。正是:
人爵不如天爵貴,功名怎比孝名高?
畢竟奏的誰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