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憶昔君從東道至,驅馳多遇殷憂事。
履危涉險不尋常,奮臂飛騰雲雨至。
自慮稅駕屬何方,-然中道意彷徨。
繾綣適逢知己友,促膝談心在廟堂。
百年瞬息如駒隙,白首徒傷奚足則?
丈夫志氣須超凡,食前方丈終休歇。
雄才大略及時揚,願作干城功滿場。
徒使遺神及繪像,千秋能否有褒獎?
話說趙匡胤在興隆莊酒店內遇着了鄭恩,彼此離別多時,情深意篤。談論之間,鄭恩只圖安樂,因此勸着匡胤,不要奔走風塵,伴他及時快樂,絮絮滔滔說了一遍。匡胤道:“賢弟言之差矣。我與汝都是頂天立地之人,須當推施雄才,待時展布,或者圖個封妻廕子,竹帛垂名,上不愧於祖先,下不負乎一身,方是丈夫志氣;若然貪圖安樂,靠人營生,乃是庸夫俗子所爲,豈是你我終身事業?賢弟聽我之言,休圖安逸,苟且存身,決當努力着鞭,冀求進取,斷不可墮了主意,將平身自命之志,埋沒不聞,便與草木同朽,那時悔之晚矣。”匡胤一席話,把鄭恩說得垂頭嘆氣,半晌無言,想了一回,方纔開口道:“二哥,樂子聽你的言語,實是有理。就要樂子離了此地,也是容易,但如今往那裏去安身?咱們須要商議定了,纔好走路。”匡胤道:“大丈夫處世,四海爲家,何處不是安身之地?賢弟只管放心,與同愚兄此去,定有下落。”鄭恩依允,便同匡胤各各安睡。
次日起身,即叫一個從人,分付道:“你去把莊上的頭兒傳來,樂子有話商量。”那從人就去把興隆莊上的爲頭老者,俱各邀到廟中,一齊施禮。鄭恩拱手還禮。那衆人見了匡胤,便問鄭恩道:“好漢,這位是誰?”鄭恩道:“這是樂子的二哥,極是有仁有義的,你們也來見個禮兒。”衆人又與匡胤見過了禮。然後鄭恩開言說道:“衆位鄉親,今日樂子傳你們到來,非爲別事,只因咱的二哥當年在關西放債,放去十萬八千兩銀子,沒有到手,如今要請樂子同去取討利銀,故此傳你們到來,樂子就要辭別。”衆人道:“大王,你是個財主,又是個福神,自從來到小莊,降伏了妖怪,請得英雄住下,以鎮合莊,便是風調雨順,地旺人興,真乃一方的佑神,百姓的吉星,我們怎肯捨得你去?還望安心住上幾時。”鄭恩道:“樂子主意已定,隨你怎樣待咱,總留不住的。”衆人道:“既神爺立意要去,但請再住幾日,且過了歲朝燈節,方去不遲。”鄭恩道:“不必,樂子想天天吃飯穿衣,管什麼歲朝燈節?要去就去,有甚的流連疙瘩。”
衆人見他立意要去,只得背地裏商量道:“看這神爺,已是不肯住下的了,我們苦苦留他,也是無益。爲今之計,不如大家湊出盤纏,治了酒席,與他送行,只當在此打夥一場,以盡我們的心事,何如?”衆人道:“說得有理,我們及早兒去辦事。”說罷,各各出了廟門,分頭湊措盤纏,整治了一席酒,擡到廟中,當殿擺下,就請鄭恩、匡胤坐在上面。那兩個年高的上前把盞,說道:“神爺,我等皆蒙大恩除妖,保全合莊的性命,指望長在此間,使我等孝敬報答。不意今日一旦分離,拋別遠去,不知何日再得重逢,叫我等如何忘念?”說罷,淚如雨下。鄭恩道:“衆位鄉親,也不必悲傷。樂子在此,承你們這般厚意,又是如此不捨,如今樂子倒有一法,便可報你們相待的厚情了。”那老者連忙問道:“神爺有甚法兒,可使我們盡敬?”鄭恩道:“你們這裏可有什麼畫師?與我叫將一個進來,樂子要用。”老者道:“有有,不知神爺要來畫甚?”鄭恩道:“樂子去後,怕又出什麼妖怪害民,故此叫他把我的圖樣畫下來:一則鎮壓妖邪,使他不敢侵犯;二則你們思念樂子,看了這像,就如親見的一般。這個法兒,卻不好麼?”匡胤從旁讚道:“賢弟此法,果是不差。列位快央人去請那丹青來,傳寫了像,我們好告辭也。”
那老者聽了,即便使人去,登時請了一個妙手丹青,領到廟中,與各人施禮已了,就在酒席前放下一隻桌子,備上筆硯,鋪下一幅素箋。那畫師對面坐下,提起狼毫,蘸上香墨,看了鄭恩模樣,舉手就描。但見他:
起手先將兩眼描,熊鬃眉黛潤添毫。
形容不用多顏色,墨黑濃濃任意調。
扎鼻下橫盆口闊,高顴相配地盤朝。
橫生怪肉驚人怕,千載英雄有幾遭?
那畫師把鄭恩的形容細細描完,遞與衆人觀看。衆人一齊讚道:“果然畫得好,真的有一無雙。”匡胤也便立起身來,接來觀看,亦讚道:“委實傳神,堪稱妙手。”遂與鄭恩看道:“賢弟,你看這幅畫像,你與毫髮無差,不枉了此番舉動,誠爲可喜。”鄭恩接過手來,把畫左一看,右一看,看了一回,便大嚷道:“這驢球入的,不中人擡舉,怎麼把我的形容竟畫了一個鬼怪?你們衆人還要這等贊他。快與樂子把他趕了出去,休要在此。”匡胤笑道:“賢弟休怒,這是你生成面目如此,與他何干?”因叫衆人討了一面鏡子,遞與鄭恩道:“賢弟,你且照看,便知分曉。”鄭恩接過手來一照,看看那畫上的形容,瞧瞧那鏡中的相貌,不覺大喜,復又大笑道:“怎麼樂子的貌兒生得這般模樣?真是可愛,樂子今日見了,恁的歡喜。”衆人道:“神爺的虎彪形,果然有些愛看。”鄭恩道:“樂子有了這樣妙相,叵耐前日在木鈴關上,被那些驢球入的還把唾沫來擦磨,真是好歹也不知。方纔樂子若不把鏡兒照看,險些兒又要得罪了畫師,待樂子敬他三大碗酒,與他請罪。”說罷,將大碗斟了三盞酒,遞與那畫師。那畫師連忙作謝,接過來,把酒一氣飲了。
鄭恩道:“畫師,樂子已敬過你灑了,你好生把樂子的身材,服式,照樣兒畫起來,旁邊又要畫一根酸棗棍,又要一隻小犬。你若畫得合式,樂子還要敬你酒哩。”匡胤道:“賢弟,你這主意便欠高了,那衆位鄉親要留下你的真容,原爲鎮壓邪魔,如若照依本身而畫,只恐不成模樣。據愚兄之見,可加上襆頭、紅抹額、烏油巾、皁羅袍,手內拿一根竹節鋼鞭,旁邊只畫一個猛虎,如此配合,方是威風出色。”鄭恩大喜道:“二哥的主意不差,樂子及不得你。”便叫丹青:“你只依着咱二哥畫便了。”那丹青聽罷,就把顏色配成,依了匡胤的言語,繪畫起來。須臾畫就,懸掛起來。衆人一齊上前觀看,果然畫得威風凜凜,氣象儼然。怎見得圖像的好處?
鐵襆頭襯着抹額,烏油巾掛下龍鱗,皁羅袍純似黑漆,烏雲靴只用墨拖。左手執根竹節鞭,右手拿個金元寶,一隻黑虎旁邊臥,體段威嚴實怕人。
當下衆人把圖像看了,一齊誇獎個不了。鄭恩聽了,滿心歡喜道:“畫師,你果然真好手段,樂子再敬你三杯。”丹青推讓道:“神爺威鎮小莊,我等鹹叨福庇,今日傳遺圖像,禮所當然,豈敢又辱賜惠?”鄭恩道:“樂子有言在先,必要再敬你三杯,你不必推辭。”遂又滿滿的斟了三杯,遞與丹青。那丹青不敢拂情,走上前接來,立飲畢,拜謝要行。鄭恩道:“且慢,樂子還有一個薄意兒與你。”遂叫衆人送了丹青一個禮兒,打發他去了。
然後叫聲:“衆位鄉親,樂子就要告辭了。”那爲首的老者道:“既神爺不肯少留,我們不敢相強,但我們略有盤費銀二百兩,望神爺帶往前途,爲路費之用。”鄭恩道:“衆鄉親,樂子在此,承你們的厚意,已是受享不盡,怎麼還要你的盤纏?這是樂子斷不受的。”衆人道:“些須路費,不過少表一點敬心,神爺若不肯收,我們要下跪了。”鄭恩即忙搖手道:“不要如此,侍樂子收便了。”遂接了銀子,打開包來取了七八錠,叫道:“伏侍樂子的兩個小娃子過來,你們辛苦了幾時,可拿去買果兒吃。”那二人拜謝。鄭恩卷好銀子,揣在懷中,提了酸棗棍,負了行李。那鄭恩本無行李,因是鄭老者所備,故此也有了。匡胤亦將行李兵器捎放好了,牽馬出門。匡胤上馬,鄭恩步行,兩個望前而走,衆人隨後送行。不覺走了五里多路,匡胤叫道:“賢弟,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怎不叫衆人請回,還要送到那裏?”鄭恩聽言,迴轉身來,叫聲:“列位鄉親,不必遠送了。”那衆人尚要再送一程,鄭恩不許道:“咱們後會有期,不必多禮。”衆人無奈,只得揮淚別去。正是:
眼前圖畫終成假,路上殷勤纔是真。
卻說匡胤、鄭恩別了衆人,望前迤邐而行。一路上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兩個在路說些閒話。一日到一高莊,尋下客店,安放了行李、馬匹等件,兩個坐在客房,酒飯已畢。時當昏暮,高剔銀燈。匡胤心有所觸,長嘆數聲。鄭恩問道:“二哥,你爲甚發嘆?敢是這村店淒涼,不像那孟家莊上的那般鬧熱?樂子也曾勸你,你自己不聽,要受苦楚。”匡胤道:“賢弟說的那裏話來,愚兄想人生在世,如駒過隙,你我二人終日奔波,尚無歸着,空費歲月,所以嘆耳。”鄭恩笑道:“二哥,你忒也着慌,樂子與你都是少年英雄,怕日後沒有事業,愁他則甚?”匡胤亦便無言,兩個各自安歇。
次日起來,正欲出門行路,匡胤忽然心不耐煩,只得住下。鄭恩道:“二哥,你若有甚心事,樂子現有銀子在此,就叫店家去備些酒食,樂子與你解悶消遣可好麼?”匡胤道:“好好。”鄭恩遂向腰間取了兩錠銀子,便叫店家端整酒食,須要豐盛。那店家接了銀子,便去叫人買辦,整備烹調。不一時,酒保送將酒餚進來,擺放桌上,便自出去。鄭恩見餚饌豐滿,心下大喜,掩上房門,便與匡胤對坐,兩個暢懷歡飲,極盡綢繆。
飲至午後,尚未撤席,只聽呀的一聲,房門開處,驀地裏走進兩個婦人來。匡胤舉眼看他,年紀只好二十上下,身上都是一般打扮:青布衫兒,腰繫白綾汗巾,頭上也都一色兒青布盤扎。生得妖嬈動衆,狐媚勾人。手中各執着象板。輕移蓮步,走上前來,見了二人,一齊萬福。鄭恩帶着酒意,朦朧問道:“你這兩個女娃娃,那裏來的?來此做甚?”那兩個婦人一齊輕啓朱脣,嬌聲答道:“妾等二人,俱在近村居住,自幼學得歌彈唱曲,雅舞技能,專在店鋪宿房,服侍往來商客。今聞二位貴人在此,妾等姊妹二人,謹來獻羞勸侑。”匡胤此時也有幾分酒意,一時心猿意馬,拴縛不牢,便道:“爾等既有妙技,便可歌唱一回,自有重賞。”那兩個婦人即便輕敲象板,頓啓柔喉,款款的唱出一闋《阮郎歸》來道:
一別家鄉音信杳,百種相思繞。眼前勻粉調脂妙,誰道相逢早?憶襄王,高堂渺,夢裏何曾曉?怎如綵鳳配青鸞,覆雨翻雲好。
那兩個婦人唱罷,好似黃鵬弄巧,宛轉悠揚。匡胤聽了大喜,稱讚不休,又叫他歌舞。那兩個婦人慾思迷惑,正中其懷,各施伎倆,帶舞隨歌,做作起來。但見:萬種妖嬈,露出勾魂景態;千般嬌豔,裝成吸魄形容。匡胤酒酣情洽,意亂心迷,癡着臉兒,只是呆看。
此時鄭恩雖也有些酒意,卻只斜靠身軀,凝眸諦視,心下暗想:“這兩個娃娃有些詫異,怎麼歌舞只向着二哥做鬼斜眼?”覷那匡胤,見他如出神的一般,雙睛只盯住在婦人身上,心下愈加疑惑。按定心思,運動那雌雄神眼,不轉睛的把那兩個婦人上下瞧科,正見他轉折盤旋,移挪閃躍,卻早看出破綻來了。立起身來,將桌子猛然一拍,大叫道:“二哥,這兩個不是女娃娃,乃是妖怪,你不要被他弄了。”這一聲,早把匡胤提醒,如夢中驚覺,酒意全無,說道:“三弟,怎見他是個妖怪?”一句話尚未說完,這兩個婦人知事已泄,各把手中象板變了兩對兒柳葉刀,望着弟兄二人一齊直奔。鄭恩慌取了酸棗棍。匡胤取刀不及,閃身解下鸞帶,迎風變成了神煞棍棒。四個就在房中捉對兒相拼,雖非疆場武事,也如房室顛狂。但見:
未分妖類,盡是人形。兩女雙男,不見洞房花燭;相交對敵,果然蕭牆干戈。刀分處,棍棒齊鑽,何異男貪女愛;棍攪時,柳刀迎合,怎殊倒鳳顛鸞。爲探真元滋妖豔,免不得先禮後兵;豈容氛穢亂清塵,畢竟要斬妖縛魅。
當下四個在房中,你爭我鬥,各施本領,耳中又聽叮噹之聲,卻把那桌子掀翻,碗盞盡都打碎。先說鄭恩與那個婦人對敵,約有半個時辰。鄭恩本是有心提防,胸中已有算計,正要捉他破綻,不期那婦人側身處,正蹈了那地上餚饌,一時膩滑,立腳不定,將身一歪,正要顛翻。鄭恩趁勢舉起酸棗棍,用平生之力,狠命一下,只聽撲的一聲,早把那婦人打倒,便是四肢不動,斷火絕煙,原形反本,乃是一隻玉石的琵琶,溫潤潔白,光彩晶瑩。這一個婦人看見羽黨已亡,諒難如願,只得棄了匡胤,將身一折,變還了一個玉面的狐狸,思量逃走。鄭恩那肯容情,躥將過來,眼明手快,用力一棍,打倒在地。那狐狸負痛,蹲伏不動,口裏吱吱的叫。又經匡胤幾下,早打得骨軟皮殘,絕淫斷欲。正是:
憑他變化迷人巧,難免今朝棍下亡。
原來這二妖專一變做美貌婦人,迷惑男子,漏取真陽,補助自己工力。那愚人貪色誤入彀中,將有用之生命,填入火坑,究竟所得不償所失,亦何取哉?閒話休提。
只說那店家在外,當時房中舉動之事,豈有不知的麼?憑你房屋重疊,路徑迂迴,終須有些聲響;況飯店之中,所隔有限,如何湮沒無聞,不來照看?看官們有所未知,從來只口莫說雙言,一筆難書兩字,聽在下慢慢分說,便見井井有條。那店家進來之時,就在這打翻桌子、碗盞叮噹之際,他聞此聲響,疾忙趕至客房前,正見兩對男女在這裏爭鬥,心下只猜是姦淫不從,持強相鬧。欲待上前解勸,又見他各執兇器,性命相拼,怎好赤手空拳,排難解紛?只好遠遠的立着,張望風景。看到鄭恩打死婦人之後,他便暗暗跌足道:“怎麼當真的將人打死?這還了得?”不一時又見這兩個婦人倏忽不見,心下又想道:“一定又把那個也打死了。這兩個恁的行兇,必非善良之輩,我且進去與他理說,見機而作便了。”想罷,挺身而進,叫道:“二位客人,清平世界,朗蕩乾坤,怎麼將人打死?卻不害了小店受累,枉吃官司。不知二位如何主意?”
匡胤未及開言,只見鄭恩早把店家扯了過去,指道:“店家,你且看看這是什麼東西?還在這裏說那夢話。”那店家定睛一看,見一個是玉石琵琶,一個是玉面狐狸,心下甚是驚駭,一時沒做理會處,便道:“客人,這是怎麼講?”匡胤道:“店家,你原來不知,這兩個並非人類,乃是多年妖物變化人形,迷害生靈,諒也不少。今日俺兄弟二人若無半點本領,焉能除滅於他?必然亦被其害。他向來出入,難道通無消息,不見蹤跡的麼?”那店家聽了這番言語,頓然省悟道:“是了,是了。我們只道他進來趁些錢鈔,誰知乃是個害人的惡物,吸髓的妖邪。怪道前番來的客人,進來都是強健身軀,與他交接之後,便俱-贏形象。我們只疑是房屋不利,也曾幾次請法師建醮淨宅,總也無益。原來這是孽畜作怪,實實不知。今日也算他惡貫滿盈,遇着二位好漢,斷除了他,便是二位的陰德,方便於人。小店受此大恩,愧無答報,奈何?”那店家說罷,復又再三的稱謝,然後往店中去了。
此時日色正當晌午,匡胤便欲收拾出門。鄭恩道:“且慢,樂子還有未了的事,如何去得?”不爭鄭恩有此周折,有分教:程途遍歷波浪迭興。正是:
愛向變中尋活計,喜從鬧裏覓生涯。
畢竟鄭恩有甚未了之事,當看下回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