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全傳第四回 伸己忿雹打御院 雪父仇血濺花樓

詞曰:

樓臺歌管傳佳景,夜沉沉,宮幃冷。月明棲烏數移柯,只爲劍光飛挺、風雲怎遂,冰雹齊施,君恨堪能盡。

披星戴月宵旰影,龍潛迷鱗瞑。氣衝牛斗鬼神愁,睹徵袍猩紅錦。日暮途窮,奔離鄉井,羨殺他本領。

右調《御街行》

話說趙匡胤、張光遠、羅彥威三人,在玩花樓上與那二十多名軍士爭持,彼此混打了一回,只打得虎賁軍力盡筋酥,身癱氣喘,發一聲喊,各各自尋走路,都往樓下逃奔性命去了。張光遠道:“大哥,我們既已得勝,趁早去罷。再若延挨,倘或他們報知了五城兵馬司,引軍前來,那時寡不敵衆,你我就不能脫身了。”匡胤道:“二位賢弟,怕他則甚?他今不來便罷,若引軍馬來時,俺便索性攪亂一場,教他整頓而來,虧敗而去,才見愚兄的本領。”說罷,當先下樓,舉動了短棍,往外打將出去,把院內兩邊栽種的奇花異卉,任情亂打,直打得水流花謝,月缺星殘。

早有虎賁軍報知了五城兵馬司,頃刻間點齊了弓兵箭手,飛奔前來,把御勾欄圍得水泄不通,齊聲吶喊。三人雖然勇猛,一來尚有些須酒意,二來招架衆人,力氣已都疲乏。此時指望闖出重圍,怎當那生力軍兵,一以當十,勇力異常,焉能得脫?張光遠埋怨道:“大哥不聽我言,如今可也走不脫身了,奈何,奈何?”匡胤聽言,心中怒發,怨氣直衝,早把頂門迸開,透出一條赤須火龍,半雲半霧的,在空中張牙舞爪。自古虎嘯風生,龍行雨降。那匡胤原神出現之時,只聽得一聲霹靂,霎時間天昏地暗,走石飛沙,但見風狂雨驟,電閃雷鳴。忽又一聲霹靂,降下一陣冰雹下來,如碗大的一般,望着兵馬打去,唬得他棄弓丟箭,抱頭鼠竄,那裏還顧拿人?只圖保全性命。匡胤等三人,舉動棍棒,乘勢闖出勾欄,各自回家去了。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那勾欄院被這一陣冰雹,打得軍兵四分五落,各自躲藏。約過片時,天晴雨收,日色重光。衆軍伸頭縮腦,慢慢的走將出來,聚在一處,個個咬指吐舌道:“從來不曾見的這樣大冰雹,真是亙古奇聞,利害不過。”有的說打壞了頭角,面目青紅;有的說損傷了身軀,肩背疼痛。復又將息了片時,各人強打精神,走住院中,周圍尋覓一遭,卻已不見了鬧院的三位英雄。再看那院中的景緻,已是揉爛滿地,破壞不堪。衆人無法奈何,只好嗟嘆而已。此時天色將晚,各自散去。那管院的太監,心燎意急,一籌莫展,只得請了五城兵馬司到來,與同衆女樂,一齊畫策。商議了多時,方纔定個朦朧啓奏,指鹿爲馬的故事,希圖了事而已:不可說是醉漢相打,攪潑行兇;只將眼前的冰雹,屈他做個興災作禍的凶身,打壞了御院的花卉,庶幾權宜妥當,各免干係。這也是歷朝以來,權臣宦豎,委曲塞責之道,類多如此,不足厚望;所患當代人君,一無明斷,不能燭照爲悲耳。彼時商議已定,連夜赴朝啓奏。不提。

再說匡胤回到家中,拜見父母道:“不孝孩兒,久離膝下,有乖定省,負罪良多,望二親鑑此王章,恕兒不孝之罪。”趙弘殷見了,雖然不喜,然天性至親,情關榮辱,未免動了憐憫之心,唸了親切之意,心意轉憂爲喜,破怒爲歡,叫道:“我兒,你怎麼年限未滿,就得回來?”匡胤道:“兒蒙竇世兄看父親金面,限雖未滿,預放還家。現有文憑,須行發遣。”說罷,就將批文呈上,又把問安書札遞與弘殷。看畢,趙弘殷便將限滿批文,即着家人速往府中遞訖。當有杜夫人叫道:“我兒,你自今以後,須要改過自新,與父母爭些光彩;切不可仍其舊性,亂做胡行,使我二人擔驚受唬。你須刻刻存心,時時省察,便是你的孝道克全了。”匡胤唯唯拜受。正說間,只見趙弘殷立起身來道:“我到書房裏走走。”才得舉步,忽然攢眉皺目,呀的一聲,往後一閃,幾乎跌倒在地。杜夫人見了,急命安童上前,扶進書房安置。那趙弘殷一步一拐,閃閃蹉蹉的進了書房。匡胤看見,心下疑惑,問道:“母親,孩兒久離膝下,不知父親有何病恙,如此身體不安?”夫人慾要直說,恐怕匡胤性烈,又要去闖事生非,只得模糊答應道:“你父親也沒有什麼病症,只因昨日上朝,偶爾馬失前蹄,跌了一交,傷了腿足,故此行走不便,諒也無妨。”匡胤聽說,也就不敢再問,那心下疑惑,終覺不釋。忽聽夫人分付道:“我兒,你路上辛苦,快去安息罷。”

匡胤聽言,即時來到房中,與賀金蟬相見。彼此問安已畢,坐在椅上,想着父親的緣故,不知就裏,一時推詳不出,便問金蟬道:“娘子,我父親所患何症?從幾時起的?方纔這等光景,行走不便。你可實對我說,我便去請醫調治。”這賀金蟬乃是年幼之人,說話不知遮掩,便直說道:“公公向來安寧,何曾有病?只因那南唐國主進奉的一班女樂,獻與當今,誰知皇上受了,終日飲酒取樂,不理朝綱,耗費鬥金,民窮財盡。因此公公上本諫阻,要他拆毀勾欄,發還女樂,親賢遠佞,勤政愛民。不道皇上觀本大怒,要將公公問罪,虧了衆臣解勸,只打了四十御棍,因此兩腿痠痛,步履難移。”匡胤道:“原來如此。”暗自忖道:“早知我父親受了這遭屈氣,方纔在玩花樓,已把這班賤婢結果多時了。如今想將起來,一不做,二不休,等待夜靜更深,再到勾欄院去走一遭。天幸的撞着昏君,一齊了命;撞不着時,先把這班女樂結果了他,且與我父親出氣。”主意已定,將身倒在牀上,和衣假睡。賀金蟬見丈夫睡了,不敢驚動,也便和衣而睡。

匡胤歇了一回,側耳聽那金蟬,已是呼呼睡着。即時輕輕爬起,往壁上取了一口寶劍,掛在衣服裏面。出了房門,從後園越牆而走。到了長街,乘着月色,來到勾欄院前。此時約莫有二更天氣,舉眼一看,只見重門緊閉,四顧寂然。側身往西首一望,看見一帶紅牆,卻喜不甚多高,那牆外廣有樹木,參差不齊。匡胤將手攀着樹枝,溜將上去,立在牆上,望內一看,乃是一塊空地。將身跳了下去,往裏徑走,又是一重儀門。卻見兩個小虎賁軍,提着燈籠,出來巡視。匡胤輕輕趕上幾步,拔劍在手,一劍一個,砍倒在地。挨着門旁,見有一株絕大楊樹,溜上樹枝,跳進了儀門,輕步潛蹤,往裏直走。聽得兩廊一帶廂房,俱是虎賁軍居住,個個關門閉戶,鼻息如雷。匡胤想道:“我若先殺了這班軍士,猶恐誤了工夫,只得饒放了他,再做理會。”當時順着兩廊,又跳過了一重花牆,便是那座御花園了。回視月光之下,照見殘花滿地,敗葉零星。邁步趨前,望內一認,見那後面屋角凌雲,巍然高聳,卻就是那座玩花樓。即便悄悄走上,左右觀看,只見樓後又接連一座高樓,原來就是那一十八口女樂的臥房。

匡胤踅將過去,早見透出燈光,打從門縫裏一看,只見衆女樂正在那裏指手劃腳的說道:“今日這三個後生,好不利害,把我們打得恁的光景,實可痛恨!”那一個道:“打壞了人,還算小事,只恨他把御花園攪亂得這般,甚是難堪。偏偏天又下起大冰雹來,便宜他逃走了去。雖然啓奏聖上,只說冰雹打壞的,只是我們不甘伏他,就要私下去捉,又是沒名沒姓的,那裏拿他?”又一個道:“依我看來,極是容易。那龍座上坐的紅臉後生,我曾聽得人說,雙龍巷內趙指揮的兒子,正是這等形象,他專一生事闖禍,慣打不平。前日趙指揮上本,要拆毀勾欄,將我們還國。聖上大怒,把他打了四十御棍,或者懷恨在心,叫他兒子前來報仇,也未可知。我們爲今之計,也不必聲張泄漏,只消商議一個計策出來,靜悄悄去騙他進來,將他了命,神不知,鬼不覺,可不好麼?”匡胤在外聽到這句,心中頓時怒發,火氣直衝,大喝一聲道:“賊賤婢!你們在此打算老爺麼?”一腳把門踢開,手執寶劍,往裏就闖。衆女樂擡頭一看,唬得面色如灰,汗流浹背,沒處躲藏,一齊發抖,只得跪下磕頭,求饒性命。匡胤那肯容情,手起劍落,盡都砍了。可憐一十八名女樂,都作無頭之鬼。有詩爲證:

欲圖密計害真龍,誰料無常頃刻從。

千載花樓猶腥氣,應教御院絕姣容。

匡胤既殺女樂,心下思想道:“我雖然一時報仇的心盛,殺了這班女樂,其實這禍惹得不小。況且白日裏大鬧了一番,五城兵馬前來拿捉,幸虧上天庇佑,才得脫身。難道沒有認得我的?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爲。’萬一當今知道,畫影圖形,將我拿住,豈不枉送性命?我如今且瞞了父母,逃往母舅杜思雄處,躲避一年半載,待等事情停罷,然後出來。況他執掌兵權,威鎮關西,住在那裏,庶幾無事。”想定主意,抽身下樓,依舊照着來路,越牆而出。出了勾欄院,來到自己後門,越牆而進。進了後花園,悄悄回到房中,聽得賀金蟬尚是沉沉而睡。遂將血衣脫下藏好,帶了一頂鷹翎大帽,換了一件可體輕衣,束上鸞帶,取了幾兩盤費,掛上寶劍,背個小小行囊,拿了一條蟠龍棍,充做那參軍的模樣,依舊越牆出了後花園。聽那譙樓已敲五鼓,即忙舉步,奔走如飛,竟望關西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

匡胤逃往關西,按下不提。且說勾欄院當差的一干人衆,天明起來,要往裏邊打掃。到了二門上,見那殺死的兩個虎賁軍,唬得目定口呆,沒做理會,即忙報知了掌院太監。太監驗明屍首,帶了虎賁軍上樓,那樓上隻影全無,聲聞寂靜,衆人心下大疑。舉眼往後樓一望,見是房門大開,絕無人影。直近一瞧,只見那些女樂,東倒西歪,身首異處,滿樓血水堆積,腥羶直衝。衆人唬得魂飛魄散,驚得似雷震一般,委的非同小可,好似:

頭-三江水,腳踏五湖潮,

黃河塌兩岸,華嶽倒三峯。

當下掌院太監連忙下樓,飛馬進朝,奏知隱帝。那隱帝頓足捶胸,傷悼不止,就像真的失了無價至寶、掌上珍珠,登時傳旨,埋葬了女樂屍首。又差五城兵馬,將八門緊閉,沿門搜檢,逐戶挨查。但有隱匿兇犯者,九族全誅;拿住兇徒者,千金重賞。這旨意一出,鬨動了夷樑城中,軍民人等,家家戶戶,無不驚慌。

那趙弘殷這日清早起來,閒暇無事,遂叫丫鬟往內房請公子出來,有話問他。丫鬟來至後邊道:“請公子出去,老爺有話講。”賀金蟬道:“你等快去通報,不知公子爲着何事,今早五更時不見了。”丫鬟又到前後找尋,並無蹤跡,只得出來回覆了趙弘殷。忽有報文送進來,道:“昨夜御勾欄內一十八名女樂,不知被何人殺死。今皇上着五城兵馬司挨門查緝,不許隱匿。爲此相傳。”弘殷看畢,便將傳報發了出去。心中疑惑道:“這件事情,實爲奇異:我想女樂被殺,畜生潛跡,同爲昨夜之事,莫非又是他乾的不成?”遂叫夫人道:“你可到媳婦房中,細細問個端的,這畜生不知何故,倏然不見。”夫人依言,來到後房,便問金蟬道:“你丈夫進房,可曾告訴他什麼來?”金蟬道:“他一到房中,就問公公的病症,媳婦不敢隱瞞,將屈受御棍的事情,告訴一遍。五更時分,媳婦醒來,丈夫蹤跡全無,不知去向。”夫人聽了這些言語,暗暗吃驚,出來與弘殷說知。只唬得弘殷面目失色,叫苦連天,說道:“這等看將起來,準定是畜生做的了。不知逃往何方?走得脫還好,走不脫拿住了,不但這畜生性命難保,你我全家定遭屠戮。”夫人聽言,苦痛鑽心,眼中淚出,哽哽咽咽,哭將起來。弘殷喝住道:“這樣不肖,惹此滅門之禍,你還要哭他怎麼?快些住口,倘然走漏風聲,不當穩便。”杜夫人聞言,只得住了。正是:

骨肉情深安忍釋?強開笑貌換愁容。

再說匡胤逃出汴梁城,電閃星飛,梭行箭走,望着關西大路而來。一路上自嗟自嘆,冷落孤悽。正行之間,只見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險阻。但見:

山連斗柄,嶺接雲霄。山連斗柄,千年翠柏透青霞;嶺接雲霄,萬載蒼松衝碧漢。危林巖壁,深澗高崗。危林巖壁似爪牙,深澗高崗藏虎豹。四時不斷青雲草,野鳥難飛過黑林。

匡胤看那山勢,果然高峻倍常,玲瓏異樣。又往山腳下一看,只見立着一座石碑,上面鐫着“昆明山”三個大字,兩邊又有兩行小字,刻得分明道:

有人打我山前過,十個馱子留九個。

若還不送買路錢,一刀一個草裏臥。

匡胤看罷,道:“原來此地有剪徑強人,往來行劫。須要預爲防備,庶可無事。”說未了,只聽得山頂上一聲鑼響,閃出一個大王,匹馬飛奔下山,後面跟了四五十個嘍羅,搖旗吶喊。匡胤不慌不忙,倒後退走幾步,揀了一塊平坦之地,站住了腳,執定蟠龍棍等着。舉眼看那大王怎生打扮?

金鳳盔分八瓣,黃金甲鎖連環,大紅袍上染猩猩,勒甲絲蠻寶帶。袋內弓彎龍角,壺中箭插鵰翎,坐下良調棗騮駒,手執鋼刀閃閃。

那大王下了山坡,一馬當先,大喝道:“紅臉的漢子,快快留下買路錢,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叫你立見喪亡!”趙匡胤哈哈大笑道:“你這毛賊,連那眼珠兒都不生的?枉自在此胡爲亂做。俺卻不是行商坐賈,又不是滿載榮歸,那有銀錢賞你?想是你終日打劫,擾害人民,今日惡貫滿盈,遇着了老爺,只怕你死期已至。若要保全性命,快把自己綁縛了,過來請罪,獻上盤纏,俺便饒你;倘若執迷不悟,叫你頃刻嗚呼!”那大王聽言,氣得心中火發,口內生煙,叫聲:“好惱!你這小子,諒有多大本領,擅敢出口大言?”說罷,拍開了戰馬,搶刀照面砍來。匡胤使動了蟠龍棍,當頭架住。步馬相交,刀棍並舉,真個一場好戰。但見:

一個掄刀當頭便砍,一個提棍照頂相迎。一個馬上施展,一個地下奮武。山王如猛虎撲人,刀刀只望前心劈;真主似神龍抓水,棍棍都排後背敲。昆明山上有名的剪徑強人,怎許滅一毫的銳氣;汴梁城中遍聞的招災太歲,那肯輸半點便宜。刀棍交加幾十合,勝負須教頃刻分。

趙匡胤這條棍,果然神出鬼沒,變化騰挪。當時戰有五十餘合,早把那大王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更無還兵之力,看看要敗將下來。那些嘍羅飛也似跑至山上,報與二大王去了。只因這一報,有分教:兩次龍飛,巨寇翻成心膂助;一朝萍遇,階俘巧作唱隨風。正是:

不經大敵分高下,怎得行蹤有潛藏?

要知匡胤怎的過去,且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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