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全傳第三十回 柴榮薦朋資帷幄 弘肇被譖陷身家

詞曰:

幸相殷遇,訴風訴雨。汲引同袍,羨他推許。良朋共吐衷懷,慶英才。孤忠惜被權奸擠,情何已。君心竟辜負,斯意敢期龍比。留此官箴,萬古鹹稱。

右調《怨王孫》

話說韓通既被趙匡胤責寫了伏狀,連夜奔回家中,收拾細軟物件,妻女上了車子,自己與兒子及徒弟等各各乘馬,取了哨棒,護擁了車仗,望着禪州大路而行。一路上思前想後,打算安身之處,欲要養成銳氣,俟報此仇。無奈彼此商議,仍無定所。正悶行之間,只見前面一夥行人,約有三四十個,多拿着槍刀劍戟而走。韓通暗想:“此夥必是歹人,待我問他端的。”遂拍馬上前,高聲喝道:“爾等手執刀槍,往那裏去的?”那衆人擡頭一看,見韓通人物軒昂,鞍馬高大,知非尋常之士,不敢怠慢,說道:“馬上壯士,我等俱系近處百姓,因爲度日艱難,聞得禪州郭令公招軍,故此前去應募。”韓通聽言,心下又是暗暗想道:“我被趙匡胤這賊連打兩次,閃得我無家可奔,無國可投,今又尚在道路彷徨。我何不將機就計,把這些人收在手下,同上禪州,倘能夠尋得大小前程,便好報這仇恨了。”主意已定,開言說道:“爾等既要投軍,可多跟着我走,那禪州的郭令公是我親戚,我今正要去見他,管取你們一到就有糧吃;就是那路上的盤費,都是我供給。”那衆人聽言,俱各歡喜道:“既是將軍憐恤,我等情願跟隨前去。”韓通大喜,遂即取些銀鈔,給散衆人,一齊望禪州而來。

到了禪州城中,尋下客店,安頓了家小衆人。自己出外打聽,聞得人說,凡有投軍的,必須先到監軍府去報名投見,然後引至都元帥處驗看,纔有職事。韓通聞了這信,急忙回至店中,打點了投見的手本,加了一個禮單,換了一套新衣服,領着衆人,來到監軍府前,隨了那些四方來的投軍人衆,把手本遞了進去,等候傳見。不多時,只見一個軍校走將出來道:“那一位是投軍的韓通?監軍老爺有令箭相傳,快進去參見。”韓通聽令,上前答應道:“在下便是韓通。”那軍校隨引進了角門,至大堂階下跪着道:“投軍人韓通報名參見。”那監軍不是別人,正是柴榮,見了韓通,慌忙離座下階,用手扶起道:“賢友請起。”原來韓通與柴榮自幼相交,極稱莫逆;後來天各一方,遂而疏闊。今日收募軍人,先前見了手本上的名姓,已是疑惑,猶恐不是,故此單傳進去,面視是否,不期果是韓通。當下柴榮扶起了韓通。那韓通見了柴榮,亦是慚愧,遂攜手上堂,重新見禮坐下。韓通道:“自與兄臺分別,不覺數年,誰知大駕執掌兵權,如此榮耀。若論韓某舊日交情,一定沽恩矣。”柴榮道:“久知賢史精通武藝,勇略過人,小弟正欲差人尋請,不意今日相遇。誠三生之幸也。況郭元帥乃小弟姑丈,俟明日引見,得睹賢兄如此英才,何愁不大用耶?”說罷,遂命軍校傳取各路投軍人等進堂,看驗載冊,送進帥府,以備編伍操演。公事已畢,即命承辦人整備筵席,款待韓通。

到了次日清晨,柴榮把韓通引進帥府,參見了郭威。郭威見韓通壯年人材,儀表不俗,心下早有幾分愛恤;又遇柴榮稱讚才能,極力薦舉,更加歡喜。遂即賞了一張委牌,命他權領五營團練使司之職,仍同柴榮招納四方豪傑,每日操演兵馬。韓通受命,拜謝出來。同了柴榮歸監軍府。自此,一心供職,竭立同謀。按下慢提。

且說漢主自即位以來,聽讒貪色,默貨遠賢,大興土木之工,黎民甚是怨恨。平日又寵用了一個國丈,名叫蘇逢吉,生成妒害忠良,籠絡奸小,在朝十奏九準,任意橫行,羣臣側目而視,誰敢多言作對?那日卻有細作打探回來,將郭威招兵買馬之事,祕密報知。蘇逢吉得此消息,即於次日早朗,執笏上殿,俯伏奏道:“臣昨接密報,稱郭威在禪州招兵買馬,大有謀叛之心。乞陛下早爲剪除,以免後患。”漢王聞奏,大驚道:“郭威陰蓄不臣之心,有乖王法,太師有何良策?急與朕處裁。”蘇逢吉奏道:“陛下且不必性急。依臣愚意,可差官齎旨,往禪州調取郭威,彼若恪守臣節,自必隨使來京;若有謀反之心,必然不至。那時陛下再遣將發兵,名正言順,往彼問罪,郭威既不敢抗命,又使在朝諸臣不生異言矣。望陛下龍心裁奪。”漢主聽奏,龍顏大喜道:“太師所奏,真乃治國之良謀也,朕當準奏。”蘇逢吉謝恩起來。

漢主正欲傳旨差官,忽見階下一臣,紅袍金襆,玉帶烏靴,執笏當胸,上前奏道:“陛下不可聽讒譖之言,誤了國家大事。”漢主舉目看時,乃是平章事史弘肇。漢主問道:“朕因郭威陰蓄不軌,故此調取回京,別有處置,卿何阻焉?”弘肇道:“非臣敢行阻攔,但思臣與郭威同佐先帝,披堅執銳,創業開基,成就社稷,君臨天下,郭威多有勳勞。因此先帝簡拔,託以重任,使之威鎮禪州,誠國家之保障也。今陛下無故調取進京,君臣疑間,分明逼反重臣。臣恐郭威手下將士極多,決然生變。更且風聞各鎮諸侯,人人自危,齊動干戈,陛下何以處之?願陛下聖斷爲幸。”漢主道:“不然。郭威自恃在外,招兵買馬,顯有謀反之心矣。今日若不早除,日後養成胚胎,悔已無及。卿勿多言再阻。”弘肇復奏道:“郭威招兵買馬,此乃深爲國家之計,臣子職分所當爲。陛下豈可以此事加罪,欲致郭威於死地,以自戕其股肱乎?且陛下自即位以來,不行仁德之政,大興土木之工,聽讒陷忠,沉溺酒色,臣恐天下自此危矣。願陛下親賢遠佞,貴德褒能。先斬蘇逢吉於市曹,貶蘇後於冷宮,肅清朝寧,請其內患;然後再加郭威王位,穩住其心;開帑庫以賞軍民:則人情感悅,自然皇圖永固,內外皆安矣。”漢主聞諫,勃然大怒道:“朕自即位以來,一遵先帝遺命,未嘗失德。汝反面斥朕躬寵奸溺害。你看民家富豪飽暖,尚且造建花園,以爲春秋賞玩。朕今只建一所御園,亦未爲大興土木。蘇娘娘乃朕之元配,又無失德,如何教朕黜他?朕思夫婦乃人之大倫,庶民之家,尚是篤於恩愛,況朕身率萬民,焉有先薄其倫理,而能表正天下者?即蘇逢吉所奏,實係爲國遠獻,非爲一己之事,豈可因汝妒忌,使朕屈斬忠良?若依國法而論,汝之自恃功高,輒行誹謗,理當誅戮;姑念汝乃先帝老臣,宜從寬典,革職爲民,永不錄用。汝可速退,不必多纏。”

史弘肇見幼主不聽他諫,反爲革職,知是幼主溺於酒色,強諫無益,因而不復再奏,暗暗嘆氣,立起身來,往外要走。卻見蘇逢吉立在旁邊,不覺心頭火發,口內煙生,大罵道:“誤國欺君的奸賊!多是你蠱惑聖聰,顛倒朝政,以致人民怨望,藩鎮離心,眼見錦繡江山,畢竟斷送在你這奸賊之手!”蘇逢吉亦大怒道:“史弘肇,你只是迴護郭威,想與他通同謀反,故此欲害我耶?”史弘肇益怒道:“奸賊!你不思省過,尚敢亂言,你將血口噴人,情實可痛,我誓必與你拼一拼。”說罷,舉起朝笏,照面門狠力一下,那朝笏折爲三段。打得蘇逢吉鼻眼歪斜,口流鮮血,一交滾倒地下,喊叫道:“皇上明鑑,史弘肇私通郭威,生心謀反,怪臣多言,當聖上面前,把臣毒打,望陛下天命救臣。”那漢主在龍牀上,親見史弘肇把蘇逢吉打倒,又見喊叫,心中大怒,用手指定史弘肇大罵道:“萬惡的奸賊!你道朕不明不仁,聯也不惱;當殿毀打太師,也還可恕;不該私通反叛,把朕的江山做情,你今大罪難容,留你必爲後患。兩邊的,與朕把這奸賊綁赴市曹,候旨斬首示衆。”只聽得兩邊一聲“領旨”,走出幾個駕上官來,登時把史弘肇綁了。兩旁文武,個個驚駭,都懷不平,欲待上前保奏,又怕蘇逢吉權奸勢焰,只得嘆息而已。正是:

懼禍不談朝寧事,貪生豈顧諫諍風。

當下蘇逢吉又奏道:“史弘肇私通謀叛,誅他本身,不足以盡其辜,應將滿門家口,一概斬戮,庶使後人盡懷警畏。”漢主悉準其奏,即傳旨,命殿前校尉,速將史弘肇全家,一同綁赴市曾處斬。那校尉領旨,帶領禁兵,將史弘肇府第前後圍住,可憐忠良眷屬,不分良賤老幼男女,盡行綁赴市曹。那滿朝文武雖多,也有平日和弘肇情投意合的,到了此時,也不肯把性命去保。

只有那在城的百姓見了,皆懷不平,三個一堆,五個一處的說道:“天下才得太平幾年,朝內又生這大變。只這史老爺,何等爲國愛民!今日朝廷無辜將他殺了,只怕刀兵起在眼前,想多是我們百姓無福,又要遭此劫數了。”內中有個年老的開言說道:“列位,這些閒事,且莫要管他。老漢倒有一件緊要事情,要與衆位商議,不知可使得麼?”衆人道:“有甚事情,不妨明言,若可做得,無有不依。”老者道:“列位,老漢想這史老爺,乃是忠臣,我們衆百姓,平日間承他惠養愛恤。今日遭此大變,我們理該買些紙錢,到法場上焚化,送史老爺歸天,也見得我們百姓之情。不知衆位心下何如?”衆人齊聲應道:“有理,有理,我們當得都去送他。”於是大家鬥出些銀錢,多少不等,就去辦了紙錢,一齊到市曹上來。只見四面八方,軍兵圍住,那裏有得空兒?那老者高聲叫道:“衆位可相讓讓兒,我們要進去送史老爺的。”遂撥開人衆,擠到中間。

舉眼看那史弘肇及閤家眷口,共有一百零三口,個個綁縛而立。那些圍護的兵馬在外,都是虧上弦,刀出鞘,四下站住。又有那些夜不收,各在四面巡邏。只見那史弘肇嘆聲叫道:“皇天后土,實鑑我心。我史弘肇爲國忘家,所得何罪,以致全家受戮?我生不能食奸賊之肉,死必啖奸賊之魂!”夫人在旁說道:“老爺何必如此?古云‘忠臣不怕死’,只願死得其所而已。今日爲國忘身,全家受戮,其中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老爺何必嘆息?”史弘肇點首稱善。那些衆百姓看了,俱各流淚,擁至跟前,一齊跪下。史弘肇問道:“爾等前來,有何話說?”衆人答道:“小的們都是本城的百姓,一向在老爺馬足之下,蒙老爺撫卹教養,無可報答。今日聞知老爺被害,小的們無以孝敬,聊備些須紙錢,伏乞老爺當面生受,以表小的們一點敬心。”說罷,就將紙錢抖開,點上了火,朝着史弘肇焚化,一齊放聲大哭。史弘肇看了,連嘆數聲,即便止住道:“爾等百姓,不必如此,我平日爲官,並無惠德及於爾等,誠有愧於古臣。況我年過花甲,福業隨身,今日命該刀剁,豈敢怨尤?只圖不愧此心而已。極承爾等送我老漢夫婦,九泉之下,亦感厚情。我有幾句言詞,爾等百姓須當謹記,則老漢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衆百姓道:“老爺有甚教誨,小的們自當謹記。”史弘肇道:“爾等衆百姓聽着:

在傢俱要敬父母,百善之中孝獨先。

弟兄友愛敦手足,鄉鄰和睦莫憎嫌。

教子須當明禮義,閨門訓女母該嚴。

吃虧認可安本分,貧苦勤將技藝研。

隨緣淡泊平情過,樂業安居無用煎。

任爾一生名與利,窮通得失總由天。”

史弘肇正在說話,只聽得軍民亂嚷道:“朝廷駕帖來了。”那四下裏看的百姓一齊拍手道:“不好了,駕帖來了,史老爺轉眼就要喪命了!”時有兵士早把百姓趕開,監斬官起身拜了聖旨,供在營柵,分付帶過犯官聽點。遂把史弘肇簽了犯由牌,即命帶至引魂幡跟前。土工把兩條蘆蓆鋪好在地,史弘肇夫妻對面跪下,怨氣沖天,霎時間天昏地暗,日色無光,但見愁雲漠漠,慘霧沉沉。劊子手提刀等候。只聽得陰陽官報說:“午時已到,快些開刀。”只聽得一聲炮響,衆百姓一齊拍手,悲喊聲喧,早把夫婦二人頭兒落地。正是:兩股白氣沖天,一雙英魂西逝。有詩爲證:

憂國勤民已數年,寸心終日惕乾乾。

天公偏使奸臣陷,血淚鵑啼滿壤泉。

監斬官既看殺了史弘肇夫妻兩口,又點名殺了閤家良賤男婦共計一百零三口,將那屍骸都已埋葬訖。監斬官進朝繳旨,漢主方纔退朝。

到了次日,蘇逢吉義奏漢主早早差官,調取郭威還朝。漢主准奏,即差翰林承旨孟業,齎奉旨意,星夜往禪州,調取郭威剋日進京,毋得違忤。孟業奉了旨意,辭駕出朝,帶領從人,乘馬出了汴梁城,往禪州進發。不提。

卻說河南歸德府節度使文彥超,乃是史弘肇的胞弟,那日正在府中與手下屬將飲酒閒談,只見有一個漏網的家人跑進府來,見了彥超,把主人全家被害事情一一哭訴了一遍。史彥超聞兄被害,登時驚惶滿腹,怒氣填胸,大叫一聲:“痛殺吾也!”登時暈倒在地。衆將上前急救,半晌方醒,咬牙切齒,大聲罵道:“無道昏君!吾兄有汗馬功勞,不思優待恩榮,反聽奸臣讒譖,將吾兄長屈害;一命不足,又將全家抄戮。如此殘酷,理法已無。我誓必生擒奸賊,削去昏君,與我兄長報仇!”言罷,悲號大慟,衆將勸諭,方始收淚。遂謂衆將道:“既昏君害我兄長,早晚必有兵來尋害於我,吾今兵微將寡,如何抵敵?想吾兄長因爲郭威而起,吾如今投奔於他,方可免禍,又好與兄長報仇。衆位將軍若肯同行,吾也不辭;不願去者,吾也不強。”當下八員健將一齊答道:“我等向受主將知遇之恩,未能報效,今日遇變,俱願同行。”史彥超大喜道:“既將軍等皆肯同行,就此收拾行李,今日就要起身。”於是衆將等各備行裝,史彥超亦即收拾行程,保着家小,帶了八將,離歸德府,竟投禪州而來。按下慢表。

且說郭威一日正在帥府閒坐,忽見門官來稟道:“今有朝廷差官在外,乞元帥接旨。”郭威聽了,即忙率領多官齊出帥府,迎接欽差至堂上,開讀了聖旨。郭威心下大驚,且與欽差見禮,分賓而坐。茶罷,郭威開言問道:“欽差大人,聖旨到來,要調取郭威回京,不知所爲何事?”那孟業忙賠笑臉,從容說這原故出來,有分教:激變了落鎮之將,指日興兵;冷淡了忠勇之心,憑天安命。正是:

燕雀處堂事已壞,熊羆壓境勢何支?

畢竟孟業怎樣回答,且看下回自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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