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同盟原欲輔鷹揚,聯異姓,潤倫常,羣分類聚,行見定明良。彼和此唱相求應,盤桓樂果須長。曾幾何時意氣傷,財已盡,義隨戕,風波翻覆,撒手各分場。拋棄金蘭尋別徑,只博得一杯觴。
右調《風入松》
話說柴榮因鄭恩將銀、傘費盡,無策回鄉,只得與他商議道:“三弟,這雨傘賣盡,也不必說了。但爲今之計,已無別策,幸而還有這輪車兒在此,不如你推將出去,賣上六七百文,一則我得將養病體,二則也好做些盤纏。待三兩日後,我的身體全好了,俺們便可往首陽山找尋你的二哥,再做別圖。”鄭恩點頭道:“大哥的說話,卻與樂子的主意合的,倒也使得。”隨把車兒推出店門,往街坊上行走,口裏邊大聲叫喊道:“賣車,賣車,我的車兒,只要七百個大錢就賣了。”不想行了數程,叫了半日,並沒有人問他一聲。心中恁般悶氣,肚裏飢餓難當,緩緩兒順路推走,只見路旁有座酒店,正是欣於所遇,投其所好。鄭恩把車兒推至門前放下,將身走進店堂,揀一副座頭坐下,叫酒保拿些酒食來吃。酒保連忙收拾起來,無非美酒、大面、魚、肉之類。鄭恩飢不擇食,那管他美惡精粗,拿上手就吃,吃得杯盤狼藉,方纔肚內飽了。酒保過來會錢,共吃了六百餘文。鄭恩立起身道:“店家,樂子今日沒有帶錢,就把這車兒與你算了酒錢罷。”那店家又是個良善之人,本要發話,見他吃了這許多酒食,又且相貌猙獰,諒着不是個善男子,恐怕羅唣,未免吃虧,保得自己認了晦氣,答應一聲,把車兒收了進去。
鄭恩出了酒店,空身回到店房,叫聲:“大哥,樂子回來了。”柴榮道:“你車兒可賣了麼?不知賣了多少價錢?可能夠得用度?”鄭恩把手一拍道:“大哥,休要說起,樂子叫賣了半日,並沒有個主兒,這肚中其實飢餓不過,無可奈何,只得換些酒食充飢,回來再作商量。”柴榮不聽此言,萬事皆休,聽了此言,只氣得雙睛暴出,滿身發抖。歇了半晌,怒上心來,開言罵道:“啊唷!你這黑賊,累我弄到這般光景,又把這車兒饒他不過,必竟要吃個乾淨。只顧自己,不管他人。我身邊並無半文錢鈔,被你這般坑陷,叫我怎好活命?啊唷!你這黑賊,再在此跟我幾日,只怕連我身體也要被你葬在肚裏了。你這等人,還要與你做什麼朋友?不如早早撒開,各尋頭路,休得在此累我長氣。”鄭恩聽了這番言語,心中大怒,罵道:“你這稀尿的傘夫,劣貨的蠻子!樂子爲了你,不知吃了多少辛苦,費了多少力氣,保全你平安到此。你自己有病,耽誤了日子。今日用得你幾兩銀子,也是小事,你就這等罵着樂子,便要撒開分手。你既沒情,樂子也便沒義了,從今各自走路罷了。”說罷,提了棗木棍,氣烘烘的奔出了店門,離了沁州城,望西而行。一路上想道:“樂子一怒之間,雖然把大哥撇下了,如今可往哪裏去?不如到首陽山,投奔二哥那裏安身。”想定主意,揀着大路而行。不想那鄭恩因一時怒氣,走得要緊,不辨那條是原先來路,順着腳走,所以反望西行。
此時正是初冬天氣,一路上,但見天邊雁叫,林內風飄,木葉凋殘,草根戕濯。鄭恩約行了六七裏之間,心下也有些疑惑,想道:“樂子先前從木鈴關來,不是這樣的,休要走錯了路頭,又是費力。”正在疑惑,看見前面有個賣草鞋的人,鄭恩趕上幾步,叫道:“賣草鞋的,樂子問你路兒,要往木鈴關,投首陽山去的,可從這裏走麼?”那賣草鞋的回頭一看,見是個兇相的人。又想:“他既問路,也沒有什麼稱呼。”心內先有幾分不喜。又想道:“他要往首陽山去,該向東走,他反投西行來,必是個不識路徑的。待我耍他一耍,使他沒處做理會。”即便開言回答道:“你這黑客官,要往首陽山去麼?還走得不耐煩哩。我也要往那裏賣貨,你只消跟我前去就是了。”鄭恩大喜,跟定了他,望西行走。約莫又行了三四里路,只見那邊有座酒店,這賣草鞋的自言自語道:“走得渴了,且向這邊買碗酒吃再走罷。”鄭恩見他走進了酒店,即便立住了腳,在檐下張望,只見他坐在裏邊,大碗的酒,大塊的肉,一上一下的吃,眼兒也不帶看鄭恩。那鄭恩在外,覺得鼻邊不住的馨香,一陣兒美醞傳芬,一陣兒餚撰送味。這香氣相聞,心窩裏即便酸癢起來,思量也要進去吃些,卻礙着身邊乾淨,只得嚥着饞涎,呆呆的立着等候。等了一回,那賣草鞋的方纔吃完了,會了錢,走出門來,背上草鞋,看看鄭恩,笑了一笑,望前又走。鄭恩忍着羞慚,跟定而行。正是:
欲求眼下路,且忍肚中飢。
當下二人又行過三二里之間,這賣草鞋的真也作耍,看見那首又有一座酒店,側身進去又買酒吃。鄭恩見了,又立住了腳相等,心下暗自忖道:“這驢球入的,怎麼只管自己饢嗓,不來請樂子吃些?實是可惡!停一會,到了首陽山,叫他吃樂子的大虧,方曉得咱的手段。”不多一會,那人把酒吃完了,交了錢,取了草鞋,走出店來,看看鄭恩,又笑了一笑,抽身便走。鄭恩隱忍在心,不去理他,只顧跟他行走。
看看又走過了一二里,來到一個曠野去處,但見樹木叢茂,枯葉滿堆。那賣草鞋的心裏想道:“我這兩次也弄得他夠了,待我再耍他一遭,使他進退兩難,終無着落。”定了主意,走上幾步,口裏又自言自語道:“走得乏了,且在這裏睡他一回,再走未遲。”遂揀了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樹下,鋪平了枯葉,將草鞋放在旁邊,將身坐下,假作打盹。鄭恩見了,心下想道:“好了,這驢球入的,今番要着樂子的手了。”也在對面樹邊,將棗木棍靠在一旁,坐下假寐。看官,這賣草鞋的打盹,原是有心作耍,耽誤鄭恩的行程。誰知事不湊巧,坐下未久,早被朔風吹動,酒涌上心,漸漸沉醉,竟自醺醺然,——的睡着了。
那鄭恩假寐了片時,豎起頭來,把那人一看,呼嚕睡去,影也不動。心中想道:“畢竟驢球入的睡死了。”即時立起身來,叫喚數聲,並不答應,更覺歡喜道:“你這驢球入的,方纔這等薄情待着樂子,今番也叫你吃些虧。”遂把草鞋提在手中,數一數,卻有二十二雙,把來背在肩頭,轉身取了棗木棍,投西一竟去了。那賣草鞋的睡去足有兩個時辰,醒了起來,睜眼一看,不見了這個吃耍的黑漢,心下疑惑道:“他畢竟等我不及,先自去了。”回身正要拎了草鞋走路,卻撮了個空,四下找尋,並無蹤跡,叫聲:“苦也!我的草鞋,不知被誰偷去,閃得我本利皆元。”思想一回,忽然醒悟道:“是了,這黑廝必是個賊,故此路頭也不知,隨意胡闖。吾不該把他戲弄,倒把己物失脫於他。”心下着實煩惱了一回,沒法奈何,只嘆了口氣,抽身投東回去了。正是:
煩惱不尋人,自去尋煩惱。
卻說鄭恩肩背草鞋,手提木棍,一路行來,欲把草鞋賣來飲酒,誰知並無人問,心下甚是納悶。約略又走了幾程,來到一所興大的莊子,只見路旁有座酒店,十分鬧熱。此時肚中飢餓,口內流涎,一時喉於心欲,也不顧腰下無錢,硬着頭皮,挺身走進,便叫:“掌櫃的,拿酒來吃。”移步至那首坐下,把草鞋、棗木棍一齊放在旁邊。那掌櫃的只認是個好主顧,連忙分付走堂,把火酒、牛肉、包子、大面盡情端將過去。鄭恩放開肚子,顯出本事,吃了又添,添了又吃,吃到十分量足,方纔住手,叫聲:“掌櫃的,樂子吃了多少?便來算算。”那掌櫃的算了一遍,說道:“共有六百三十四文。”鄭恩道:“樂子今日沒有錢鈔,你可記在帳上,改日還你。”說罷,背了草鞋,提了棗木棍,往外就走。掌櫃的攔住道:“客官大爺,你莫要當要,吾又不知你的姓名,叫我怎好記帳?況且你一個人吃了八九個人的東西,本多利薄,這賒欠從不破例,望客官大爺見惠則個。”鄭恩道:“不是樂子要破你賒欠的例,其實今日沒有帶錢,故此要你記帳。你們既然不肯,可把這草鞋押在這裏,改日樂子有錢,便來取贖。”掌櫃的喊道:“你這些混話騙誰?吃了許多錢去,將這一些兒東西抵押,吾們要他來何用?你休要做夢不知去處,我這裏孟家莊不比別處,憑你什麼有名目的人兒,卻也少不得一文半個。若你不給出錢來,把你的臭黑皮剝將下來繃鼓,才知我們的利害。”鄭恩聽罷,由不得心頭火發,大罵一聲道:“驢球入的,樂子吃了你這些東西,你便值得這般惡罵?你們誰敢來剝樂子的皮?”一面說着,一面舉手,先把這些草鞋提將起來,裂得粉碎。掉過巴掌,將掌櫃的打了數下。又把櫃上的這個大大石硯,擲得零星齏粉。此時店中吃酒之人雖多,見了鄭恩如此行兇,誰敢出頭受苦?只好悄悄退避,袖手旁觀。那掌櫃的吃打負痛,自諒不能對敵,只得說道:“罷了,罷了!瘟神請出去罷,今日只算吾造化低,合該破財。我們這裏現有一位白吃大王在此顯靈,不道又生出你這個黑吃大王前來廝纏,你遇着我們白吃大王,他有本事生嚼你這位黑吃大王,方消吾氣。”
鄭恩聽說,立住了腳問道:“樂子問你,那個白吃大王如今現在那裏?待樂子與他會會。”掌櫃的道:“你黑吃了東西,心滿意足,只管走路,莫要管這閒帳。”鄭恩道:“咱偏要問你,你若不說,樂子又要打哩。”掌櫃的慌忙答道:“我們這位白吃大王,要吃的是童男童女,不像你這黑吃大王,只會吃些酒肉。所以勸你保全了性命,走你的路罷,休要在此惹禍生非,致有後悔。”鄭恩聽罷,心下想道:“這大王要吃童男童女,決定是個妖精,咱何不替這一方除了大害?”遂說道:“掌櫃的,樂子想那白吃大王是個妖精,故此要吃童男童女的。樂子生平專會拿妖捉怪,今日情願與你們除了這害,你道何如?”掌櫃的聽言,心內暗喜道:“這黑廝白吃了我東西,氣他不過,況又被他打了,無處伸冤。天幸問起這事,願投羅網,我何不趁此機會,叫大王傷了這廝,也得泄我胸中之恨。”想定主意,便滿面堆下笑來,答道:“你若當真會捉妖怪,這也不難,就是我們隔壁鄰舍,今日該獻祭禮。他家只有一個三歲的孫孫,又往別處去買了一個四歲的女兒,等到天晚,一齊送往廟中獻供。他一家兒大小,正在那裏啼哭分別。待吾叫他過來,客官與他商議。”
說罷,走至隔壁,登時把一位老者邀至跟前,與鄭恩施禮。但見他臉帶淚痕,聲藏悽慘。叫道:“君子,聞得你會除妖怪,但不知這位大王,當真是神是怪。尊駕果有本領滅除大害,可以保得平安;若是降他不住,尊駕便可遠走高飛,離災避禍,卻不道動了大王之怒,反累這裏合村老幼,性命難保,豈非畫虎不成,反類其狗?這事還當酌量,望勿粗心。”鄭恩聽了,笑道:“你們的膽量,原來都是鼠蟲兒的樣子,這般害怕。樂子拿妖的手段,到處聞名,憑你三個頭六隻膊、猛惡兇毒的妖魔,遇着樂子,管叫他粉骨碎身,一時盡絕。你們只管放心,休要疑惑。但有一件,須要依着樂子,方纔替你們除害;若不肯依,樂子便也不管了。”老者道:“君子倘果有本領,保救得合村無事,乃是我們萬千之幸,憑你什麼天大的事情,老漢豈有不依之理?就請分付,即當從命。”鄭恩道:“今日捉妖,非同小可,這是驚天動地的事情,須要作法遣將,方可成功。你們依着樂子,快去整備:要用爛糊豬首一個,一盤油造麪餅,一盤牛肉,火酒一罈,醋蒜椒鹽香燭等項,件件都要俱全。把來送與樂子,到廟中去請神使用,便好拿妖。”老者道:“這些須小事,有何難哉?老漢即刻回去端整便了。”說罷,辭別出來,回至家中,一件件買辦完全,整治停當。看看天色將晚,即着長工把擔子挑了物件,老者又來請了鄭恩,一齊送往廟去。一行人走不多路,早來到一座古廟之中,但見塵上縱橫,香菸杳絕。那長工把什物挑至殿上,擺列供臺。鄭恩道:“你們衆人去罷,明日早上都來看妖怪。”老者又把火種兒遞與鄭恩,然後帶領長工作別去了。
鄭恩遂把廟門關閉,走過了一個大天井,上得殿來,把一帶破壞的長格窗子也關上了。迴轉身軀,四下裏一看,尚無動靜。舉眼往上瞧時,見上面塑着一尊金甲黃袍、手執器械的神像。果然凜慄威嚴。鄭恩微微一笑道:“原來就是你這驢球入的在此稱王作怪,騙吃人家的兒女。今日樂子做個方便,除了你這妖魔,免得衆民年年受害。”說罷,舉起棗木棍,對正了神像,用盡氣力,勇猛打下。只聽得半空中一聲響處,就地風生,灰塵亂滾,見一件東西在地下盤盤旋旋,滾個不住。鄭恩慌得手忙腳亂,將棗木棍手中亂使,口內大喊道:“不好了,妖怪現形了!”正說之間,只見那物滾到窗子跟前,被檻攔住,就不滾了。鄭恩戰兢兢走上前,舉眼細瞧,看是何物。只因這一番舉動,有分教:遇了供養之運,足食豐衣;受了安鎮之名,人興地旺。正是:
未作皇家闢土客,先爲閭里捉妖人。
畢竟滾下來的什麼物件,當看下回便見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