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義第二十二回 西伯侯文王吐子

忍恥歸來意可憐,只因食子淚難乾;非求度難傷天性,不爲成忠賊愛緣。天數凌來誰個是,劫灰聚處若爲愆;從來莫道人問事,自古分離總在天。

且說二將策馬當先,只見雷震子怎生模樣?有詩爲證:

“天降雷鳴現虎軀,燕山出世託遺孤;侯姬應產螟蛉子,仙宅當藏不世珠。授七年玄妙訣,長生兩翅有風雷;桃園傳得黃金棍,雞嶺先將聖主扶。目似金光飛閃電,面如藍靛發如朱;肉身成聖仙家體,功業齊天帝子圖。漫道姬侯生百子,名稱雷震豈凡夫?”

話說殷破敗、雷開,仗其膽氣,厲聲言曰:“汝是何人,敢攔住去路?”雷震子答曰:“吾乃西伯文王第百子雷震子是也。吾父王乃仁人君子,賢德丈夫,事君盡忠,事親盡孝,交友以信,視臣以義,治民以禮,處天下以道;奉公守法而盡臣節。無故而羈裏,七載守命待時,全無怒。今既放歸,爲何又來追襲?反覆無常,豈是天子之所爲?因此奉吾師此旨,下山特來迎接我父王歸國,使我父子重逢;你二人你你回去,不必言勇。我師曾吩咐:‘不可傷人間衆生。’故教汝速回便了。”殷破敗笑曰:“好醜匹夫!焉敢口出大言,煽惑叄軍,欺吾不勇?”乃縱馬舞刀來取雷震子,雷震子將手中棍架住曰:“不要來,你想必要與我定個雌雄,這也可;只是奈我父王之言,師父之命,不敢有違。且試一試與你看。”雷震子將脅下翅一聲響,飛起空中,有風雷之聲;腳登山頭,望下看見西邊有一山嘴往外撲看。雷震子說:“待我把這山嘴打一棍你看。”一聲響亮,山嘴塌下一半;雷震子轉身落下來,對二將言曰:“你的頭可有這山結實?”二將見此兇惡,魂不附體。雷震子曰:“二將軍聽我之言;汝等暫回朝歌見駕,且讓你回去。”殷、雷二將軍見此光景,料不能勝他,怎得回去。有詩爲證:

“一怒飛雲起在空,黃金棍擺氣如虹;剎時風響來天地,頃刻雷鳴遍宇中。猛烈恍如鵬翅鳥,猙獰渾似鬼山熊;從今喪卻殷雷膽,束手歸商勢已窮。”

話說殷、雷二將見雷震子這等驍,況且脅生雙翼,遍體風雷,料知決不能取勝,免得空喪性命無益,故此將機就計,轉回人馬不表。且說雷震子上山來見文王。文王嚇得癡了,雷震子曰:“奉父王之命,去退追兵;趕父王二將,一名殷破敗,一名雷開,他二人被孩兒以好言勸回去了。如今孩兒要送父王出五關。”文王曰:“我隨身自有銅符令箭,到關照驗,即可出關。”雷震子曰:“父王不必如此,若照銅符,有誤父王歸期。如今事急勢迫,恐後面又有兵來,終是不了之局。待孩兒背父王一時飛出五關,免得又有事端。”文王聽說:“我兒話雖是好,此馬如何出得去?”雷震子曰:“父王且顧出關,馬匹之事甚小。”文王曰:“此馬隨我患難七年,今日一旦棄他,我心何忍。”雷震子曰:“事已到此,豈是好爲此不良之事,君子所以棄小而全大。”文王上前手拍馬背曰:“非昌不仁,舍你出關,奈恐追兵復至,我命難逃,我今別你,任憑你去罷,另擇良主。”文王道罷,淚別馬。有詩曰:

“奉敕朝歌來諫主,同吾裏七年囚,臨潼一別歸西地,任你逍遙擇主投。”

且說雷震子曰:“父王快些!不必久羈。”文王曰:“揹着我,你仔細些。”文王伏在雷震子背上,把二日緊閉,耳聞風聲,不過一刻,已出了五關。來到金雞嶺落將下來,雷震子曰:“父王已出五關了。”文王睜開二目,已知是本土,大喜曰:“今日復見我故鄉之地,皆賴孩兒之力。”雷震子曰:“父王前途保重,孩兒就此告歸。”文王驚問曰:“我兒你爲何中途拋我,這是何說?”雷震子曰:“奉師父之命,止救父王出關,即歸山洞。今不敢有違,恐負師言,孩兒有罪。父王先歸家國,孩兒學全道術,不久下山,再拜尊顏。”雷震子叩頭,與文王淚而別。正是:世間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雷震子回終南山覆師父之命不題。且說文王獨自一人,又無馬匹,步行一日,文王年紀高邁,跋履艱難。抵暮見一客舍,文王投店歇宿,次日起程,囊乏無資,店小二曰:“歇房與酒飯錢,爲何一文不與?”文王曰:“因空乏到此,權且暫記,俟到西岐着人加利送來。”店小二怒曰:“此處比別處不同,俺西岐撒不得野,騙不得人,西伯侯千歲以仁義而化萬民;行人讓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萬民安生樂業,湛湛堯天,朗朗舜日。好好拿出銀子,算還明白教你去,若是遲延,送到西岐見上大夫散宜生老爺,那時悔之晚矣。”文王曰:“我決不失信。”只見店主人出來問道:“爲何事吵嚷?”店小二把文王欠少飯錢說了一遍。店主人見文王年雖高邁,精神相貌不凡,問曰:“你往西岐來做甚麼事?因何盤費也無?我又不相識你,怎麼記飯錢,說得明白,方可與你去記。”文王曰:“店主人!我非別人,乃西伯侯是也。因囚裏七年,蒙聖恩赦宥歸國,幸逢吾兒雷震子救我出五關,因此囊內空虛,權記你數日。俟吾到西岐差官送來,決不相負。”那店家聽得西伯侯,慌忙倒身下拜;口稱:“大王千歲!子民肉眼,有失接駕之罪。復請大王入內,進獻壺漿,子民親送大王歸國。”文王問曰:“你姓甚名誰?”店主人曰:“子民姓申名傑,五代世居於此。”文王大喜,問申傑曰:“你可有馬借一匹與我騎了好行,俟歸國必當厚謝。”申傑曰:“子民皆小戶之家,那有馬匹?家下有磨面驢兒,收拾鞍轡,大王暫借此行,小人親隨伏侍。”文王大悅,離了金雞嶺,過了首陽山,一路上曉行夜宿。時借深秋天氣,只見金風颯颯,楓林翠色;景物雖是堪觀,怎奈寒烏悲風,蛩聲慘切。況西伯早是久離故鄉,睹此一片景色,心中如何安泰?恨不得一時就到西岐,與母子夫妻相會,以慰愁懷。按下文王在路不表。且說文王母太姜,在宮中思想西伯,忽然風過叄陣,竟帶吼聲;太姜命侍兒焚香,取金錢演先天數,早知西伯某日某時已至西岐。太姜大喜,忙傳令百官衆世子往西岐接駕。衆文武與各位公子無不歡喜,人人大悅。西岐萬民牽羊擔酒,戶戶焚香,氤氳拂道;文武百官與各位公子,各穿大紅吉服。此時骨肉完聚,龍虎重逢,倍增喜氣。有詩爲證:

“萬民歡忭出西岐,迎接龍車過九逵;裏七年今已滿,金雞一戰斷窮追。從今聖化過堯舜,目下靈臺立帝基;自古賢良周代盛,臣忠君正見雍熙。”

且說文王同申傑往西岐來,行了許多路徑,依然又見故園。文王不覺心中悽然,想昔日朝歌之時,遭此大難,不意今日迴歸,已是七載,青山依舊,人面已非。正嗟嘆間,只見兩杆紅招展,大炮一聲,擁出一隊人馬。文王大喜曰:“此乃衆文武來迎孤的。”只見大將軍南宮、上大夫散宜生,引了四賢八俊。叄十六傑,辛甲、辛免、太顛、閎夭、祁公、尹公、伏於道傍,次子姬發近前拜伏驢前曰:“父王羈縻異國,時月屢更,爲人子不能分憂代患,誠天地間之罪人,望父王寬恕。今復觀慈顏,不勝欣慰。”文王見性子衆文武不覺淚下:“孤想今日心中不勝悽然,孤巳無家而有家,無國而有國,無臣而有臣,無子而有子。陷身七載,羈囚裏,自甘老死。今幸得見天日,與爾等復能完聚,睹此反覺悽然。”大夫散宜生啓曰:“昔成湯亦因於夏臺,一旦還國,而有事於天下。今主公歸國,更修德政,育養生民,俟時而動,安知今日之裏,非昔時之夏臺乎?”文王曰:“大夫之言,豈是爲孤之言,亦非臣下事上之理。昌有罪當誅,蒙聖恩而不殺,雖七載之因,亦天子浩蕩洪恩。今赦孤歸國,復荷優償,進爵加封;賜黃鉞白旄,得專征伐,此何等殊恩,當克盡臣節,此生決不敢萌二心。何得以夏臺相比?大夫忽發此言,豈昌之所望哉?此後慎勿復言也。”諸臣悅服。姬發近前請父王更衣乘輦,文王依其言:換了王服乘輦,命申傑隨進西岐。一路上歡聲擁道,樂奏笙簧,戶戶焚香,家家結綵。文王端坐鑾輿,兩邊的執事成行,幢蔽日,只見衆民大叫曰:“七年遠隔,未睹天顏,今大王歸國;萬民瞻仰,欲親睹天顏,愚民欣慰。”文王聽見衆民如此,方騎逍遙馬。衆民聲大振曰:“今日西岐有主矣。”人人歡悅,各各傾心。文王方出小山口,見兩傍邊文武九十八子相隨,獨不見長子邑考,因想其醢屍之苦,裏自啖子肉,不覺心中大痛,淚如雨下。文王將衣掩面作歌曰:

“盡臣節兮,奉旨朝商;直諫君兮,欲正綱常。讒臣陷兮,因於裏;不敢怨兮,天降其殃。邑考孝兮,爲父贖罪;鼓琴音兮,屈害忠良。啖子肉兮,痛傷骨髓;感聖恩兮,位至文王。誇官逃難兮,路逢雷震;命不絕兮,幸至吾疆。今歸西士兮,團圓母子;獨不見邑考兮,碎裂肝腸。”

文王作歌罷,大叫一聲:“痛殺我也。”跌下逍遙馬來,面如白紙;慌壞世子並文武諸人,急忙扶起,擁在懷中,連取茶湯連灌數口,只見文王十二重樓中一聲響,吐出一塊肉羹。那肉餅就地上一滾,生出四足,長上兩耳,望西跑去了,連吐叄次叄個兔兒走了。衆臣扶起文王,乘鑾輿至西岐城,進端門至大殿。公子姬發扶文王入後宮調理湯藥,也非一日,文王之恙已愈。那日升殿,文武百官上殿朝賀畢,文王宣上大夫散宜生。宜生拜伏於地。文王曰:“孤朝天子算有七年之厄,不料長子邑考爲孤遭戮;此乃天數,荷蒙聖恩特赦歸國,加位文王,又命誇官叄日,深感鎮國武成王大德,送銅符五道,放孤出關。不期殷、雷二將奉旨追龔,使孤勢窮力盡,無計可施;束手待舞之時,多虧昔年孤因朝商,途中行至燕山,收了一嬰兒。路逢終南山氣士雲中子帶去,起名雷震。不覺七載,誰想追兵緊急,得雷震子救我出了五關。”散宜生曰:“五關豈無將官把守,焉能得出關來?”文王曰:“若說起雷震子之形,險些兒嚇殺孤家。七年光景,生得面如藍靛,發似硃砂,脅生雙翼,飛騰半空,勢如風雷之狀;用一棍金棍,勢似熊羆。他將金棍一下,把山尖打下一塊來,故此殷、雷二將不敢相爭,諾諾而退。雷震子回來,揹着孤家飛出五關;不須半個時辰,即是金雞嶺地面,他方告歸終南山去了。孤不忍舍他,他道:‘師命不敢違,孩兒不久下山,再見父王。’故此他便回去。孤獨自行了一日,行至申傑店中;感申傑以驢兒送孤,一路扶持,命官重賞,使申傑回家。”宜生跪啓曰:“主公德貫天下,仁布四方,叄分天下,二分歸周。萬民受其安康,百姓無不瞻仰,自古有云:‘克念者自生百福,作念者自生百殃。’主公已歸西士,真如龍歸大海,虎復深山,自宜養時待動。況天下已反四方諸侯,而紂王肆行無道,殺妻誅子,制炮烙蠆盆,醢大臣廢先王之典;造酒池肉林,殺宮嬪,聽妲己之所讒,播棄黎老,暱比罪人,拒諫誅忠,沉湎酒色,謂上天不足畏。謂善不足爲,一意荒淫,罔有悛改,臣料朝歌不久屬他人矣。”言未畢,殿西一人大呼曰:“今日大王已歸放土,當爲公子報醢屍之□(“雙”字將“又”換成“言”)。況今西岐雄兵四十萬,戰將六十員,正宜殺進五關,圍住朝歌,斬費仲、妲己於市曹,廢棄昏君,另立明主,以泄天下之忿。”文王聽而不悅曰:“孤以二卿爲忠義之士,西土賴之以安,今日出不忠之言,是先自處於不赦之地,而尚敢言報怨滅讎之語。天子乃萬國之元首,縱有過,臣且不敢言,倘敢正君之過;父有失,子亦不敢語,況敢正父之失。所以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父叫子亡,不敢不亡。爲人臣子者,先以忠孝爲首,而敢以直忤君父哉?昌因直諫於君,故囚昌於裏雖有七戴之困苦,是吾愆尤,怎敢怨君?歸善於己,古語有云:‘君子見難而不避,惟天命是從。’今昌感皇上之恩,爵賜文王榮歸西土,孤正當早晚祈祝當今;但願八方寧息兵戈,萬民安阜樂業,方是爲人臣之道。從今二卿切不可逆理悖倫,遺譏萬世,豈仁人君子之所言也。”南宮曰:“公子進寶,代父贖罪,非有謀逆,如何竟遭醢屍之慘?情法難容,故當無道以正天下,此亦萬民之心也。”文王曰:“卿只執一時之見,此是吾子自取其死,孤臨行曾對諸子文武有言:孤演先天數,算有七年之災,切不可以一卒前來問安。候七年災滿,自然榮歸。邑考不遵父訓,自恃驕拗,執忠孝之大節,不知從權,又失打聽,不知時務進退,自己德薄才庸,性情偏執;不順天時,致遭此醢身之禍。孤今奉公守法,不妄爲,不悖德,以盡臣節。任天子肆行狂悖,天下諸侯自有公論。何必二卿首爲亂階,自恃強梁,先取滅亡哉?古云:‘五倫之中,惟有君親恩最重;百行之本,當存忠孝義爲先。’孤既歸國,當以化行俗美爲先,民豐物阜爲務,則百姓自受安康,孤與卿等共享太平;耳不聞兵戈之聲,眼不見征伐之事,身不受鞍馬之勞,心不懸勝敗之擾。但願叄軍,身無披甲冑之苦,民不受驚慌之災,即此是福,即此是樂;又何必勞民傷財,糜爛其民,然後以爲功哉。”南宮、散宜生聽文王之訓,頓首叩謝。文王曰:“孤思西北正南欲造一臺,名曰:‘靈臺。’孤恐上木之工,非諸侯所宜,勞傷百姓。然造此靈臺,可以觀災祥之兆。”散宜生奏曰:“大王造此靈臺,既爲觀災祥而設,乃爲西土之民,非爲遊觀之樂,何爲勞民哉?況主公仁愛,功及昆蟲草木,萬姓無不銜恩。若大王出示萬民自然樂從。若大王不輕用民力,仍給工銀二錢,任民自便,隨具所欲,不去強他,這也無害於事。況又是爲西士人民觀災祥之故,民何不樂爲?”文王大喜:“大夫此言方合孤意。”隨出示張掛各門。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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