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雞喔喔地啼了幾聲,接連着引起了鎮裏的犬吠。正在這時,村莊的前面,忽然起了一個沉重響亮的聲音,接着就是槍聲、馬蹄踐在雪上的聲、呼喊的聲,還夾雜着一些細小聲響。這等聲響約停了二十分鐘,又復大作起來。立時引起了村中最東一家人家的一個小孩子在破絮被裏顫慄的感覺。
破茅屋中,被雪光映着,靠北牆一張牀上躺着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身旁有個五六歲的男孩子。他們蓋着薄薄絮被,冷風從沉黑的窗中穿進,使他們幾乎不敢露出頭來。
重大可驚的聲響,從冷厲空氣裏傳到他們的耳膜來。那個婦人也早已醒了,然而她的心,正懸在遼遠的地方,和不可思議的事上去,沒說話。小孩子正盼着天明,好繼續遊戲。他也不怕冷,時時爬起來,瞧瞧窗戶,只見很白亮的,卻也不知天明沒有。看看母親,正睡的熟,不過看她的頭髮,時時有些鬆動,又聽着從她喉裏,發出一種輕細像是哭的微聲來;和平日抱着他,在她膝上,看一封信時發出來的聲息一樣。他是個聰明膽大的孩子,在這深夜破曉時,他這種聯想在他幼稚的心中,同電光閃動的一般快。即時,他又起來望望窗上的白色。他忽有不敢確定的思想,“這白色的雪嗎?雪是白的,怎麼又化成污泥在河溝裏流着?”他這種推理是片段的,然而他幼稚的心中有這一念,卻陡然覺得皮膚上也有些冷意。這時村前的響聲正砰砰拍拍大作起來,他不知怎的一回事,但是覺得耳朵裏幾乎裝不下了。他雖沒聽過這種聲響,又不知是什麼聲響,因爲他自下生以後,所聽見的雞鳴聲、簸谷聲、春鳥的歌聲、田圃裏的桔槔放水聲,母親拍着他睡唱兒歌的聲,這些聲都是他很注意的,再大一點而可怕的聲響,就是村中的羣狗互相打架的聲了。至於這雪後的早上忽有這種狂轟的大聲響,他一向沒曾聽過。——因爲他小的時候,村中也有這種聲響,不過他不記得。——他小而凍破的手也有些顫動,似乎覺得窗隔一動一動地也將倒下來了,他於是帶着被子,滾到母親懷裏道:
“什麼?……什麼?我的耳朵!……”
他母親用枯瘦的手腕將他摟住道:“不要怕,……這是軍隊打野操的聲響。……”
“什麼軍隊?……”他很疑惑地這樣問。
“軍隊是肩着槍刀打仗的。……”
“就和李文子拿的那個用紙糊的槍一樣嗎?……他說是他父親給他買的。……”
她卻沒即時回答他,這時窗外的炮聲又作,她便含糊着道:
“不!……不!……”
他便不再問了,害怕的心也減去了一些,但是在他母親懷裏很注意地聽那忽輕忽驟斷續的聲響。她一手摟着這個可憐的孩子,一手把披下來的亂髮慢慢攏上額角。室中已甚明亮,然而卻覺得越發沉靜,風聲吹着落在地上的雪花,沙沙地打在紙窗上響。半晌,那孩子忽然問道:
“母親,……我父親,……你說也有槍,他現在哪裏?也在黑夜裏作這種事嗎?……”
她聽他這句幼小而癡想的話,卻沒的什麼說,只是從眼角里流下了一顆淚珠,滴在孩子的短髮上。
天明瞭,村前的聲響也停止了。冬晨的空氣非常清冷,似乎也從長眠中醒悟過來一般,而村中的人都拿這早上的事作談料。
村前,雪後的一片田野裏,白茫茫的雪光,有許多凌亂雜沓、泥土交融的痕跡。田野旁一條小河,也全結了冰。慘淡的日光映在冰上,也不見得有些融化。北風奇冷,吹着樹枝上的雪墮落在河冰上,發出輕清的聲響。一望無際的雪,地上不見有一個行人。
獨有在被中驚怕的孩子,這時他卻不怕冷,遠遠地領了四五個小夥伴,冒着咽人的寒風,從鎮中跑出。他在這四五個同伴裏是較小一些,然而還有比他小的一個女孩子,戴着一頂綠絨花結帽,也在後邊跟着他跑。 他像首領似的,要表示他的功績,臉上雖是凍得發了紫,他卻是一邊跑着,一邊鼓起勇氣,和他那些小同伴斷斷續續地說道:“寶雲……和妞姐兒,……你們看看我昨兒用雪蓋的小樓啊!”……我和吳妹妹蓋的。……就在河邊上,……就在河邊上,管許你們一瞧就樂了。……走!走!……看小樓去。……”他不等說完就跑到河邊,那些小孩子也咭咭呱呱地隨在他身後亂說。
河岸很平正,昨夜的風雖冷冽,可也不大。他與他的吳妹妹,費了一下晚工夫,蓋成的一座小樓,兩邊用雪塊堆好,明明在河岸上。他們因那遊戲的工作,連小手都凍破了。他自己昨晚回家,同母親說了半天,恨不能即刻天亮,好去領那些小夥伴,誇示他們特殊的本事。所以早上在母親懷中,雖聽了奇怪的聲響,和看見母親的淚痕,但他不知是什麼事,也早忘了。這回只是急急去找他那在雪後的小建築物。
可是,河水仍然全凍着,樹枝墮雪仍然時時掉在冰上,一望無際的田野裏,仍然是白光幻耀,但他沿着河岸,跑來跑去,就是沒有了他與他的吳妹妹昨晚很辛苦用雪堆成的小樓。河岸上只有縱橫的馬蹄和無數皮靴的痕跡,就是昨天晚上很平的雪地上,也忽地掃去一道,堆起一片,完全不是昨天那個樣子。
他急得亂說也說不清楚,別的孩子,也看得呆了!那個戴綠絨花結帽的小姑娘,卻眼包着幼稚而可憐的淚痕道:“瞧咧!……沒有了!誰給我們毀壞了!……你們瞧我的手咧。……”她伸出小手來給這些孩子看,白而嫩的皮膚上已紅了幾塊,且腫得裂破了。
他這次失敗,便給他嬌嫩的童心裏添了層重大的打擊,彷彿比着成年人的失戀還厲害。他說不出地難過!別的孩子雖也不說什麼,只是愣愣地向他看。他覺得他們眼光中所含的意思,是疑他誑騙他們,不禁叫道:“變了,……變了,……什麼都變了!地也高了,……低了……這是些什麼怪物的腳跡,可將白雪弄髒了?……變了!……我那用雪蓋的小樓也被怪物吃去了!……”有個很瘦弱的男孩子道:“變,……變!你們沒聽見今兒早上那些聲響?……我嚇死了!……怪物的聲。……把你的東西吃去了!你看這雪地上不是變了嗎?”這個孩子彷彿覺得自己所見高出於他們以上,然而說到這裏也有些氣促色變。他和同來的小夥伴都有些驚惶害怕的樣子。看看河水、地上的痕跡,都不說一句話,靜悄悄地從雪道上回村裏去。而那位小姑娘,一會看看自己的小手,口裏還咕噥着道:“我的呢?……誰毀壞了?……”她跟在一羣小孩子後面時時回頭,從包着淚的眼光中望望河岸的殘雪。她頭上的花結,也被風吹着飄飄地微動。
一九二○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