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圍的聲息,安靜了。好在這左近的地方很少人家居住,連犬吠的聲音也聽不到。由月光下所看見的索索響的蘆葦,不很高的獨立的土堆,土堆上面幾棵枯枝的樹影。除此以外只有青白色的月亮,星星側在天河,與平臺上的沉寂的人影兩個。
已是十月的天氣,夜間的冷威,已很嚴重了,況且在這個孤伶伶地方。立在那裏,更感到精神上起一種冷的接觸。每當夏日,廟外的葦塘中,常有水禽不斷來來往往地飛,作出清脆的鳴聲來。不過人生的時間,常是變換着,催迫着的。好的時間,好的風景,在人生中,也不過幾個一瞬一瞬,便就丟掉了。回黃轉綠,那終不過是敦厚的詩人聊以自慰的話罷了,其實我在這個冷僻的秋夜的陶然亭上,只有從內心中發生出真誠而悽清的細感,望着那四無人聲,霜華隱約的空間。
正不必是在登山臨水的時間中,正不必是在風淒雨迅的時間中,方能引起人們的情感,於無窮的意想裏呵,只在此地,只在這樣的一個月夜之下,只在這個單調而疏落的風景中,雁也沒來,酒也未飲,悽悽咽咽地徘徊在這平臺之上,仰看着彷彿冷笑的月亮,懸在沒有片雲的空中,俯視着我們,淡淡地賜予我們以色素的象徵,夠了呵!思量也罷,不思量也罷,心影上的怔忡,情緒上的波翻,悠悠呵,渺渺呵,外象能添印上些什麼樣的刻鏤的傷痕在心上,然而又到底爲什麼只是覺得在胸頭上,不知積壓了多少不盡的言辭,卻說不出?
在這如同幻化的景色之下,不過一瞥時之內我已將上面亙在心上的言辭,翻覆尋思了幾遍。
“前年我同一個朋友在中秋夜時,曾來過一次。你看不過二年,那時牆外的小柳樹,還不到現在的一半高呢。”立在我左邊與我同來的朋友T君,慢慢地向我說。
我正對着前面枯了的葦塘望着,從事我迅速的感思。聽他說着,我便將頭向左邊回過來,質問般地道:“中秋,……現在過了今年的中秋,又幾個月了。……可是你來到北京幾年沒有回家去。因爲每到了假期,別人都忙忙地跑回去,總沒聽見你曾有這回事……幾年了!”我忽然拿這種話來問他,自己也不知如何突然聯想起來的。
他道:“記不得了,呵!一年,二,……三,四年多了吧!”下面他似乎還有話而沒曾說出,便嚥住了。其實我心上正在盤算着別一件事,作回思的工作。也沒留心去問他。但是照常的答了一句。
“四年,日子不能算少了!”
他不語,我也不語。
忽然聽得身後的磚壁上面,嘩啦地響了一聲,我陡吃一驚,回頭看時一個黑色的大貓正跳過屋檐上去,卻踹下一片瓦來。
聲音或者也與人的思想有何關連,因這驟然的驚嚇,反將我藏在心中,沒有想到說出的話,繼續鄭重地向他問道:“你爲什麼不回家呢?……本來路太遠了。也有點重於勞頓呵。”
他將兩手交握在腹上,並沒有即刻答覆我,我素來知道他的性情,並不奇異,也沒有再催問他。過了有三四分鐘的時候,他仍然慢吞吞地道:
“回去做什麼呢?”
這樣的答覆,是令人沉悶不過。我待要怎樣再質問他?而自己卻叮囑自己,不問也罷了,誰還沒有幾許不能完全說出的話。何必呢,埋在各人的心裏,或者還覺得安穩些。說出來左右不過是如此呵。什麼都是一樣,我也是有這個脾氣,總覺得常是深祕保藏了的話,越發在靜中咀嚼起來有意味些,哪怕意味是苦的,酸辛的。有時說出一分來,彷彿將心意來瘦減了一分似的。我正自想着,不料他卻又向我道:
“你有疑惑嗎?……實在我同你兩年來作了極熟的朋友,你還要問我這個話。……自然是我的不是,然而誰願將自己的心,常掛在嘴角上呢。”
“不大懂得你話裏的意思。”我不能不這樣問他了。
“又何必懂呵!人間有幾個人是可以懂得話裏的意思的,膈膜……人間原是張了膈膜的密網,要將人們全個籠在裏面的。……回家!啊,劍三,哪個地方有我們的心願之家?”他說這些話,微微帶些酸楚了。枯葦在塘邊低唱着細嚥的輓歌,如同贊和他的話音一般。
T君是位一見令人生出異感來的青年:蒼白的面色,眼眶下有時帶點青痕,不常言語的冷祕的態度,瘦削的身軀,表示出包有多少抑鬱與不安的情緒在內。我與他相熟的日子很多了,在這晚上我們發了逸興,來到冷清的古寺的前時。我素來對於他的態度、言語,每見過他之後,就給我多添上一重深刻的印象,彷彿在他那常是慼慼的眉痕下面,聚藏了無限的神祕,與令人思想不到的事實。這時我聽了這種帶有悲感的詩味的言語之後,雖在月光下,我又不禁將他那副清秀而奇異的面部,看了一眼。
似乎是情緒緊張着的他,將雙手插在大衣的袋裏,在窄狹的平臺上面,來回走了兩遍,又往下望了望東面的枯樹中的月影。便慨然道:“我有家的,我有我埋在墓中的父親,也有我遠嫁的姊妹,也有我生活困苦的母親與兄弟,家呵,有的,但如今差不多每一人分爲一個家了!只有精神上的家屋的建築!……我也是血肉相合成的一個人,我就不想重回到我那遠在五千裏外的故鄉去,擷一束野花供在父親的墓上,去同我那年老的母親、兄弟聚會?去撫視我童年時種成的花、樹?去倚着我家的籬笆,看清溪的夜月?但生活逼迫着我,命運縛束着我,你知道我現在一面替人家每日作四小時的苦工,一面強制着時時蕩動的感情,去研究着茫無頭緒的學問,我又怎樣能以回家去?……人的思想,有時對於目前的事,反而遺忘了。……不過雖知我如你,這種疑問,也要從直覺中問出來的。……再深一層說吧,我刻下不能回家,是時間限我,經濟的鏈子鎖住我的身體,更有……我差不多真也沒有回去的勇氣了。……”他說到這裏,又似應該停筆的段落一般,突然止住。
人的言語,當然是有深與淺的層次的。越是在情緒沉摯與復亂的時候,言語中間更多曲折,往往本來可以一氣說下的,反而說了半晌,沒有頭緒。這種經驗,我也曾有過,所以對於T君在這時所告訴我的話,我的心上,雖是替他煩亂,但我並不催促着他即時說下。
團團的明月,好似在上面竊聽我們的私語一般,又似嘲笑着人們在這個灰色的世界中,紛擾凌亂地過那種種的生活,而到這時卻對着她有言無言地訴說衷曲。其實在一開了眼睛的生活的行程中,哪裏還不是茫無畔岸?哪時還不是凌亂而紛擾啊?但千古流着銀光的月亮,恐怕見慣了人間世的情態,也不免冷眼相視了呵。
他在言語暫停的時間內,我便生出種種的理想來,終究也沒曾得個判斷的結論。我自己覺得有時幾乎如同透視過全世界的一切事物似的,卻何嘗不在紛擾凌亂中起精神上的衝突呢。
我這時自己不能忍耐了,便暫將理想中的鏡子,牽過心上的帷幕遮掩過去,接着問他爲什麼沒有回去的勇力?他也絕不吝嗇不遲滯地將他藏在心中的舊事,隱隱約約地向我述說了一遍。
他道:“我本來不想再說什麼了。言語是所以使得彼此的感思,可以交通的,但有時一毫也沒有用處。你以爲樹上的葉子,被風吹着響了起來,我們聽了,或以爲同奏着天然的音樂似的,以爲很得了聲音的天然的妙趣,試問樹與葉的己身,未嘗不以爲這是可煩惱的事呵。我久藏在心底的話,其實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即便說了出來,也未必能以使得聽者以爲哀感,以爲有興會。平板而且細微的事,或者差不多的人也有過的。……我說我因此即沒有回去的勇氣,未免過於誇大了,我自己也覺得以爲不安,然而在事實上,卻也似乎有這一點的關連吧。……總是不安的生活,與難以容納的回憶。
“我總是怕遇到那個薄雲淡籠了月光的秋夜。像這樣皎皎的銀光射到我的心上,不過悽悽的感到幽憂的搏擊罷了,最是當着不是黑暗的夜中,而月光卻被雲影吞蝕了去的時候,這樣我不但感到了搏擊我的幽憂,更且有種欲哭的恐怖,包住了我的心身。
“戀愛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如果我們細加尋思起來。我現在聽到他人說這兩個字,幾乎有點憎恨與詛咒的思想了。這並不是僞言呵,覺得一個人,無論誰,都要由這個富有引誘之色彩中,跳進,跳出,跳出又重複跳進,明是排列好的密密地的網羅,除了白癡與有神經病的瘋人之外,誰也脫免不過。造物的主宰力,未免對於多難的人生,過於酷苛了。其實戀愛也不成一個名詞,左不過是衝動與佔有慾的更熱烈的發展罷了。劍三,你或者以爲我的主見太偏頗了……夢痕的留影,還不是空花嗎?我們明知道是空花,卻偏要他在現實的生命中,費多少精神,心血,去發見出來,且要歌誦他,供養他,崇拜他,誰道人類是最靈不過的動物呀。
“罷了!明明如月,獨有她知道呢!然而刻在我心上的傷痕,她又何曾真真地照到。
“我就將這種傷痕的經過,告訴你一段吧。你也再不必去找頭補尾地問我了,我也沒有法子說,或者是記憶不許我多說,你又何必多聽呵。不記得了,我那年正是十幾歲是在很幼稚的童年吧。第一次我曾見她,誰呵,總是個女孩子的。在我們家鄉中,風景自來是爲外人所稱道的,有曲折的清流,有秀潤的山峯,在我家的住處,更有許多的果園,與一二處古時建立的廟宇的勝蹟。在一年的秋日,我那個江村中,因爲豐年的秋收,便舉行了一個極熱鬧,而引動左近鄉村中的人都來參觀的大賽會。許多在城中正讀書的小學生,也都被家庭中使人叫了回來,湊那幾天的局面,現在想來,覺得實在有點不值得了。然而鄉民雖是愚陋,比較還看出那時鄉村的富力,和生活的安定呵。我自然是在城中讀書的兒童之一,那時我母親特地爲我縫了一身新鮮的衣服,粉紅色的緞袍,與新由遠處託人買到的皮鞋,給我穿上去參加那個盛會。我那時雖知這等迷信的事,是可笑的,但爲了遊戲起見,自然也不反對。如今想來,那還是我一家人,最爲快活歡聚的好時候。現在雖欲再穿了粉紅緞袍,與不合適的皮鞋,遙遙的隔了幾千裏的白髮的母親,更何從看得見!而且給我整展衣角呢!……唉!什麼事只不過餘得個‘過去’二字呵!
“有一夜,正是那個賽會舉行最末後的一次,焰火咧,夜戲咧,鬨動得各鄉村中的人們,都來參加。當着夜會完結之後,我家中也開了一個筵會,招待那些親友。我是記得很清楚的,在一間舊式的大屋中,滿排列着些菊花,與由園中摘下來收藏了多日的果品。我家的親友與他們所介紹的他們的親友,大人、小孩子、姑娘們,都在屋子中隨意坐了吃東西。屋子中騰滿了笑聲,彼此歡樂地雜談。我也在他們的羣中,不過聽他們的言語與笑聲,卻不感到有何趣味。獨有一位姑娘,與我對面坐着,在那裏很安閒地吃一個梨子。我不由時時注視着她。在那時自己彷彿感到有種羞愧,且不安的態度。時時起立,又時時坐下,去細細地看我的衣服上有沒有污跡,以及坐折的痕,曾有幾處。這等心理,在我自己何曾明白,直到現在,也還是仍然不能明白。她穿了極潔淨而樸素的衣服,看那個樣子,如同城中的女學生相仿。可是那時鄉村中,在城裏讀書的女子很少,我也不敢決定。……後來究竟被一位老婦人將我們來介紹了。她還說:你們正可以談得來哩,吳姑娘是女學生,說說笑笑,不像他們沒見過一點世面的,這樣我們便在燈影下作第一次的談話了。……如今記得什麼呢?起初還很羞澀的,不好意思多說,究竟是小孩子,沒有成人的虛僞,後來她竟寫出一個英文字問我。說來也非常可笑,那時在城中所學的英文,過於淺了。她寫出一個Beauty字來,將t上的一橫畫忘了,弄得我究竟也沒有想起那是個什麼字。她是個天真的女孩子,而且聰明,活潑,不過那時她並不取笑我。同我東一片西一片說了許多有趣味的事,不曉得爲什麼,我就覺得自己的靈感,已似乎被她所引動起的一般。向來不肯說話的,到那時說得又伶俐又有趣了。記得她頭上簪了一朵小蕊沒開的粉色菊花,在燈光下,她那雙明慧的目光,幾乎將我的全神攝住了。……這是第一次呵!但那夜正是個薄雲籠住了月光的秋夜,夜已深了,人多散了,她自然也同了同來的要歸去了。我覺得由她的目光,總是使我起一種留戀的意念。不知是我自己的幻想不是,不過我總相信人的初戀,方是一個異境的新到。而那時何嘗夢見過這兩個字,含有何等的意義。
“我惘惘地送她歸去,即在那個灰暗色的夜中,同了母親、妹妹,送她們沿着籬笆到一位親戚家中去住下。因爲她不是我們村子中的人。江風吹送來的夜寒,使人戰慄,一樣的寂靜的空間,不過我心中充滿了活潑愉快,與含有疑問般的戀念。……”
他說到戀念兩個字,仰頭向上邊的明月,吁了一口氣,用手撫着頭髮,像是對他舊日的思想,加了選擇的批判一般。我聽了且不去尋究後來的事實,只此一點呵,已經使我代他生出無限的悵念出來。
T住了一會,便又道:“還有一次,是在第二年了。她到我們的鄉村中我的親戚家來,住過幾天。我那時雖是好在外面作釣魚,捉蟋蟀等等興趣的事,但自從她來過之後,便把這些事看得很爲淡薄了。每天總想去同她說說一切的事,那自然不止是限於研究英文字母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抱了一大本新出版的鉛筆圖畫,想去送與她看。因爲那家親戚的家中,我是走得很熟了,便一直地到她的屋子中。哪知她正在梳頭,有我親戚家的一位老太太,一邊爲她用牙簪分開頭髮,一邊卻鄭重地向我下第一次的命令。什麼呢?就是不准我沒早沒晚的來。當時我覺得如同受了重大的羞辱一般,在柔弱的心中,填滿了憤怒。她呢,也暈紅了眼角,沒得言語。幸而有黑而厚的頭髮蓋住,沒有被那位老婦人看見她的淚珠,滴在衣領上。
“自此以後,我與她便少有見面的機緣了。而且以後還有的,……唉,我又何必說呵!總之,現在所餘有的,只有‘過去’的追憶了!只有在薄雲籠了月光的秋夜中,所給予我的同一印象的感觸!當時甜蜜的笑語,江邊上的馳逐,然而竟然還遇到那種難堪的嫌疑的命令,何況……呵!罷罷!現在呢,什麼事都變化了。我一個人的飄流,生活迫壓我,社會的冷遇我,我更有什麼心情去尋思這種細微的小兒女的瑣事!然而我又怎麼能加以理智的判斷,……不去思及?現在因經濟與其他的事,我不能回家;即回去呵,對於舊跡上的回思,只感到攪碎了靈魂般的抖顫,便自然的將勇力減去若干呵!……”
他這段話,說得並沒終結。我又急切問他,他卻掉頭去道:“記憶不得了!又何必再說!……是這樣的,總是一個不滿的結局呵!月圓,月缺,原不算得什麼事,只是盈與虛裏,卻盡是血痕與淚痕,填在中間。……
“我每逢到月夜,尤其是有薄雲的秋夜,白日任有如何勞苦的工作,而夜間是不能睡的,有時如同入了幻境一般。……
“人生第一次所受到的悲哀,嚴重的教訓,莫過於知道人與人之間,須要層隔障呀!……”
皎白的霜華,包住了一個明月,冷清清的四周,獨有我們兩個人立在那裏。他閃閃爍爍地敘出他童年初戀史的一段,我覺得這個廣大的世界,似乎過於窄狹了。我真感到這種幻網中的生活,只是如此。我聽着臺下落葉悽悽地微語,更找不出什麼話來能夠慰藉他。
但他卻又發起議論來了。
“由外象印刻到我的心中的情感,更不必是專說血呀,淚呀,說得過於嚴重了。細微的,便是永難忘懷的。真正傳達胸臆的話,又何必是狂歌灑涕呵!方寸中的舊事的縈迴,今到何處去重行覓回?我預計着我即強打精神,而生活上也還可容得我回到故鄉去的時候,也不過往前走一程添一程的心頭上的沉滯吧!而現在更說不到呵!”
夜深了,身上的寒氣陡增,而得意的明月,卻更顯出靜夜中的光輝來。我們再不言語了。及至回到平臺後的屋子中時,雖是沒有燃燈火的屋中,被月光照着,什麼都很清楚。他伏在案上住了一會,便藉着月光,用水筆在紙片上寫了一首詩與我,我又重複走出門外,映着月下的銀光。看是:
燈下的舊痕,
從迷惘中飛過去了!
盛開之筵的杯前;
甜適之語的聲裏,
外邊有人來了,
請她歸去。
紅燭的焰下,
只餘了我家人的評語,
只餘了我第一次的心頭顫跳呵!……
這首詩不曉得是他以前作的,還是因爲談話所引起的悲感作的,我又重行看了一遍。方要問他時,突然鐺的一聲,清激而遠蕩的夜鍾之聲,由北面的龍泉寺中傳來,便把我欲言的話嚥住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五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