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黃昏,最是令人容易感到悽傷而寂寥的時候,況且更遇着自未曾上燈之前,便淅淅瀟瀟地落起雨來。從如奏着悲涼而愁慘的音樂的聲中,教人聽了,便感到心頭上冷冷地,不知怎麼方好。幸而這間燈光微暗的屋子中,還是幾個彼此相熟的人談話,說出互相慰藉的話來,還可以將無聊中的似乎真實的觸感消滅與間隔些去。不然,遇着這等天氣,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彷彿廣漠中的客舍裏,不要說讀不下書去,睡不下覺去,只是這悽清中的情緒上的恐怖,也使人無可如何呀。
一個人當在家庭中的時候,有時不止是覺不出什麼好處來,而且煩膩;設若你獨自遠居在旅舍裏,或者到了陌生的地方,沒有人共你說話,也沒有人能以真心的安慰,使你減卻寂寞,到了望着天空的飛雲出神,或是在燈前無味的斜坐的時候,那末,想起家庭中安適而快慰的生活,總不禁有些戀戀而且可惜的意味了。一切的事,都是那樣,當前見慣也就罷了,然而賦有最大的權威的就是“過去”二字。一句話的聽到,一個人的遇到,一枝野花來委在泥裏,一隻斑鳩飛過牆頂上,但使是“過去”呵,你不是善忘的人總不能沒有點過去的思量與憐惜的!其實這不過是就最平常平常的事說罷了。也或者人人以爲是平常的事,而卻令心細的人們,一輩子永久而勿遺失地掛在心上呢。
我們幾個人在一間安置的很妥貼的小書房中,這一時靜靜地息了言語,來默聽窗外的雨聲。原來玻璃窗外有個藤蘿架子,這是前年才栽種上的藤蘿,兩年的工夫,已經長得滿了架子,而且綠葉的蔭影,幾乎全將窗子遮卻了。偶然大一陣小一陣的秋雨的滴瀝,打在疏密不等的葉子上,颯落颯落地響,有時噹的一聲,卻是風吹得門鈴上扯過來的鐵絲顫動。正在這時,他們都鄭重而安然地去聽這一夕自然的音樂;而同時在我亂思的心中,便作出上面的兩個片斷的理想來。
我不知在同時這一屋子中的人,他們想些什麼?不過我自己的心上,的確是無規則地尋思些毫無關係,而且是毫無價值的事。一個奇異的另一疑問,剛着在我的腦中,就是我每逢着秋夕聽雨的時光,自己再不會解答來的問題。便是一樣的雨呵,爲什麼在夏夜聽來,對於我內心的觸感,不與秋夜相同?……這實是一無可解答的問題。經驗給我的教訓,卻不止一回了。在默默中,我又憶得起來。正要繼續想下去,忽然在短榻上坐着打線結的我的表妹妹,突然停止了手中的鐵針,向着門外彷彿看了一看,回頭對一個三十幾歲的人道:
“天越發黑了,我真怕聽這等悽悽零零的雨。沒落雨時,我打算這個大線結,在六點鐘就打完了,現在呢?”她說着,向左腕上,就燈光下看了看道:“快七點二十分了,還沒有打完,白白地讓天氣把我悶壞了!……”
她說完之後,便索性將活計丟在榻上了。
三十餘歲的男子,是她的哥哥,正在案上拿本書胡亂看,聽她說完了,便微微地笑道:
“小小的年紀,怎樣懶得難過,自己事做不完,卻來怨天尤人。自來落雨是妨害讀書,卻於做手工一點也沒有關係,……可是,若不是落雨,夢薇早就走了,今日晚上,或者可說是天的留客。……”他說還沒完,便自己笑了。我方要接過來說上幾句,卻不料他重複繼續說道:
“夢薇,你看芸如越讀書越成了小姐的樣子了。你就高興起來,作點手工,其實呢,還是爲她自己作的,一時作不來,便發急的了不得。……還時時口裏贊成女子,……這樣獨立,那樣獨立,……”他有意的作出嘲笑與遊戲的態度來激怒她,她也知道,然而因此竟引起一番爭論來,破了室中的靜默。芸如急切地向她哥哥說:
“你真是故意挖苦人呀!而且像你似的,真是單調生活中的人生。獨立也罷,不獨立也罷,一個人總逃不出天然的環線之內,難道如你的說法,聽雨聲而有感觸的,只是讀書的呆人呵!那真正成了笑話了。像你們讀書,左不過爲人;或是爲書本子作驅使罷了。書中的意義,能夠了解,恐怕不是書呆子能夠辦到的。……哦!哦!……我記起來了,你不要挖苦我了!……”
“你記起什麼來呀?”他笑着逼迫般地問。
“你們只是會在報紙上,口頭上,喊着鼓吹着女子獨立呵,經濟問題自謀解決呵,終究不過要少家中一份負擔罷了。……”她是故意說的,我聽了也忍不住要笑起來。她說到後來,便不再說了,只是對着案上的一面大鏡子,收理她的鬆鬆的頭髮。
她的哥哥,是個久於在社會上作事情的人,而且他對於他的妹妹們,向來都視同小孩子們好說好笑的。不過這時,他卻驟然變成鄭重的態度,慨然向我道:
“說笑話,固然是說笑話呵,然而芸如的話,何嘗不深入一層,你以爲怎麼樣?”
我還沒有回答他,忽然在東壁下小書案上他的小妹妹霞如手裏拿着一本書,曼長的聲讀道:
“搖落秋爲氣,淒涼多怨情!……”原來我們由沉默中起了談鋒,卻忘了霞如在那邊一個人正看古詩,看得有趣呢。有她這一驚,卻將我要回復他的話忘掉了。而且也平白地將這段爭論中止。霞如梳着鬆垂的雙鬟,穿着淡墨色的呢夾襖,從低下的面上,見出讀詩讀得興味很高,而有感動的顏色。面上微微發絳。她卻始終不向我們談話。芸如聽她讀出這兩句不知出自何人的古詩來,便笑道:
“罷了,罷了,我們這個屋子裏,有的是政論家,方自舌辯滔滔地不了,又添上一個清靜無爲的女詩人了。薇哥,你不常到我們家裏,你看熱鬧不呵!你總該自己也快樂點呵!不要只是一天天像心裏有些懸決的問題一般地沉悶!你看我吧,有個政論家作哥哥,又有個女詩人作小妹妹,索性明天起首,——不,後天呢,明天是假日,——便書也不讀,也再不想什麼女子獨立了。我要專作政論家的妹子,與女詩人的姊姊。薇哥,你以爲好不好呢?……”她滑稽而迅利地說完,全屋子的人都開始互相看着笑了起來。這正是個快樂的時間呵!然而在半空中,迅閃地射出了幾道電光,即時殷殷地有了雷聲,而窗外的雨聲,並不是先時那樣一點一滴地從容落了。驟然添了許多大的聲浪,聽見石階下的水道,如同瀑布一般的響。室中的人語,也有些聽不清了。正自讀詩的霞如,卻抱了書本,跑到她姊姊的懷中去。
於是室中的四個人,重行沉默起來。共在窗下,用互視的眼光,來聽破空的雷聲。
秋天的雷聲,自然不能長久響的,不過有十分鐘的工夫。大的陣雨停止了,雷聲也自空中遠遠地走去。這時只聽到門外石階下水聲汩汩地流響。
大家的談鋒,也重行續起。
最先反是芸如,以她那疲倦的左手,將額上蓬髮攏了一攏,面上冷冷地似是記起什麼心事來一般的,緩緩地說:
“我們還是比較有幸福而沒被人忘卻的——雖然是就是我們幾個人,一室中的笑語,正是歷千萬劫中,不必更能得到的。人的孤寂與冷落,是最可怕的!況且是在這等慘澹的天氣裏。我方纔聽過雷聲引起恐怖的心思,使我記起一個人來,哥哥,……你不記得我小時的同學吳鏡涵嗎?……”
“吳,……什麼名字?我實在記不得,是不是你在縣裏高等小學讀書時的朋友呵?”她哥哥彷彿要竭力回思,卻記不清楚地反問。
“是呵,你不記得她常好穿一種茜色薄羅衣服,在夏天裏,同着我到後園中去捉促促嗎?她身體還很高,其實她比我還大一歲。……”
芸如還沒說完,她哥哥忽然醒悟般道:“對呀,我那時老是記着每年暑假從外面回家早些,你們小學裏都沒放假,那些小姑娘們常來找你玩。我於今記起了一個,好穿茜色衫子的——只有她一個穿的,不是黑而多的一把頭髮,眼睛很大,嘴脣的左邊有紅色的痣子的?……她不是叫什麼鏡涵嗎?我似記得。……”
芸如微微地笑了。“虧得你不記得,連人家嘴上的痣子還記得這樣清楚,也不曉得你怎麼瞧見的。”
她笑了,我也笑了,倚在她身側的霞如也天真爛漫地隨着我們向她的哥哥抿嘴。
他便連笑帶說地急急分辯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自然有個道理呵。那時我比你們大了有十多歲,你們一起八九個女孩子在家裏常常捉迷藏,然而公舉出我來作蒙布在每人眼上的差使。芸如——是不是你出的主意?恐怕你們自己不公平呵。難道我在矇眼布的時候,我的眼又不瞎,還看不見嗎?……看不見嗎?”
於是大家更笑了一陣,然後芸如便慨嘆地道:
“她真是第一個好女子,自從三四年的同學分散以後,直到去年的春天,我才能再見她。算計時間的分隔,已經是六年多了!你記得她那時是十五歲,……但時間是最會播弄人生的命運的東西,一個人的命運,有時也可以說是註定的呵。她現在不過是個爲境遇造成的小學教員罷了,其實她的才氣、聰明,都比當時的小同學高出一倍。然而誰能反抗呢!……在安樂的家庭裏,在這樣悽風冷雨的黃昏後,我更能記起她來!……薇哥,關於她的事,你多少知道一點吧。”她說着悽然地向我看。
我簡直茫然了,連她的哥哥還不知道的那位密司是怎樣,我又何曾知道一點呢。我方要答覆她,她卻道:
“你不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幾個人趁一天的閒工夫,跑到翠微峯下去旅行。我妹妹,還有幾位一同去的,在山徑旁邊,一棵大可合抱的松樹底下,曾遇見一個女子,領着兩個藍布衣服的女孩子,抱着些石竹花嗎?她面色很黃瘦,曾同我說了一些話,……但你們卻在前面已經走了一段路了。……”
唉!我被她一提,那個青松之下的印象,突然回覆到我的記憶裏。是的,高高的身材,黃黃的面色,而映着瑩白的皮膚,秀朗的眉痕,罩在含有詩意的雙目上,那個女子呵,誰知她就是芸如口中的鏡涵。我便道:
“匆匆地遇見,你後來不過對我們說她是左近山村中小學教員罷了,誰又知道她是什麼鏡涵。”
最小的霞如突然將幼稚的面龐擡起,向她的姊姊道:“她是不是教學生讀國文的?”
芸如點頭道,“她是擔任國文課的。……薇哥埋怨不曾多知道關於她的事,我當時因爲許久沒見她了,在鬆蔭下,說了許多話,哪裏再有心緒去給你們介紹。可是自從那回,我又見過她一回,而且常常通信,所以我每逢着易感動的時候,總忘不了她。其實呢,她真不愧爲一個在亂如麻絲的人間被認識的一個;然而她竟被人間來遺棄;她竟被命運將她陷下了!……”她沒有說完,眼中暈泛起來,用手將頭托起,將要盡情一哭的樣子,向着牆上一幅近人摹畫的風雨歸舟圖,癡癡望着。
除了她,我們更是隨同她癡望着,沒有一個說話的。也許在這一剎那中,都將沉默的不可知的同情,流注在各人的心中呵!
末後,還是她那年老的哥哥,忍不住了,便催促芸如道:
“到底是怎麼的一樁事?引起你多大的感慨來,你要說出來我們也可以明白的。”
我心裏早有這個同一的請求,只是還沒有說得出。
芸如點了點頭,又向那幅風雨歸舟圖望了一眼,她纔在微微的風雨聲中,告訴那位青年女子的略史。
“薇哥你記得那天我們同行在山徑中,小妹妹的額發上的汗珠,一滴一滴的,不住用手帕去擦。那真個煩熱的天氣,我想她年紀小些,走不動了,僱了匹驢子,她又不敢騎,我正着急的了不得。……”
我同活潑的小姑娘霞如,都不禁笑了起來,當我們記起那天又累又熱的狀況來。芸如接着道:
“好容易在一所古寺前休息了一會,你們大家不是都願早早地跑上翠薇峯頂喝茶去。那正是緣遇的湊巧呀!轉了幾條崎嶇滿生了青草的小道,便在道旁的青松下遇見她,同她的學生從斜面山坡上走過來。我一見她,面色改了,服裝改了,並且因爲多年不知信息的故人,在我心頭上已忘卻了一半,所以驟然的相逢,我不敢喊她。其實呢,我直接沒有想到是她呢。不料她聽着我叫霞妹的聲音,她便遲疑地叫了一聲‘芸如’,僅僅用這麼不經意的兩個字罷了,把我六七年前藏在腦中的記憶,在迅忽中的一霎,突然喚回。……及至我同她握手談話的時候,你們等不得,早從斜道轉上山坡了。……她從前是多麼美麗與活潑呵,那時我們同在鄉里女子小學中的時候,誰不稱讚她的面貌,與舉止的大方呵。不過六年多不見罷了!我在這兒可以先將她與我臨別時她的景況告訴與你們。她在五六歲時,她父親爲了販運糧米墮在大沽口外的黃海風濤中死了。她母親卻是個耶教的信徒。後來因爲悲傷她的父親的死,只餘下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便對於宗教生活,更嚴肅而純一些。這自然是環境與命運支配她到這條路上去。她的母親在教會的學校中教國文,非常的刻苦。因爲家中日用的困難,便在她叔叔的房子裏住着。像這些瑣事,薇哥住得遠是不知道,哥哥該記得些吧。”
“不甚清楚,我自小隨了父親在外邊,所以對於家鄉中鄰人的情形,是知道的有限呵。”他這樣地說。
“那也是的,我還記得她的母親,是憂鬱而惠和的,常常將我們招呼到她家的小院子裏去吃糖果,雖是她是沒有好多餘錢的。當她在小學校即將卒業的那年春天,說來令人心都爲之抖顫呢!她母親竟於那時死了!
“唉!這也是不足深怪的,一個青年喪夫的婦人的生活,還不是容易中病嗎?況且她家更是在叔叔家下寄住,一個人任使心胸怎樣寬大些,怎樣的看得開一切的事,不過說到這些上面,……總之,自此以後可憐如玫瑰初苞般的美麗的鏡涵,竟成了個孤兒了!她那時正是十五歲了,悲慼與憂傷的如何,也不必說。後來聽她告訴我說,叔叔待她還好,並且打算將她母親葬埋之後,還允資助使她讀書。這自然是她叔叔應該負的責任呵,但在無所倚仗的鏡涵,便不能不十二分的感激了!
“卒業之後,父親便把我們帶出來住,鏡涵送我走的時候,我們也不知有怎樣悲酸的感觸!兩個人偷偷跑在學校園裏的榛樹底下,抱着哭了一場。她還送了我一朵親手製成的紙花,放在我自己用的小藤篋中,直到現在,還在那裏呢。你們想,我們眼看着同時遊玩的園中,同時研讀的書本兒,自五六歲每天不離的小朋友,居然竟有分別的一日,是多大的打擊呵!
“後來,我們還常常通信,我有時將在大地方見到的好玩好吃的東西,想法子買來,請母親寄與她。她也常常來信。在第一年中,那薄而粗紙製成的信封上面,每回來到,總印有蓮塘地方的郵局鈐記。我便喜歡得忘了吃飯!有時也因爲她信中的哀感,使我不願吃飯了!
“不過第二年的春天以後,便再也不能得到她的一封信了!我雖然連連地去信與她,終究沒有迴音。後來遇見由故鄉中來的人的傳言,說她彷彿因爲他叔叔,隨了一個親戚到外省去作書記,便挈眷而去。但在什麼地方,自然是沒曾知道,不過這個事太過分恍惚了,怎麼她並沒曾給我一點的信息?……後來我才曉得她從別處寄我信的時候,那時我家又到別的地方去,因此便阻絕了消息。
“這樣的無形的間隔,直到去年的夏日在青松之下難以獲得的重逢,我才明白了一切。哦!在同時呵,也給予我以綿渺而深思的憤慨!當時我們並肩立着,煩熱的南風,吹着松針慢慢地響,雖有熱烈蒸人的日光,然而我覺得她的心,完全如同安放在冰窟中的慘冷。那是個熱的天氣,你們都該記得呵。我用顫顫的手指,按住她的手時,她手尖都冷冷的,不出一點汗。同時她還不住地咳嗽。……
“人間何曾有真實的快樂,而悲感的暗影,卻時時好向人的身心襲來,而且加以猛烈的攻擊。不幸的遺棄者,在那謖謖的鬆聲之下,我雖含了滿眶的熱淚,卻也再沒有更好的言語,能以去安慰她!——自然是真實的安慰呵!……
“她自從隨了她叔叔往宿遷去後的歷史,簡單說罷,後來的幾年,她的慘淡生活,是由於她的性情將她來誤了!然而一個人,爲什麼不準要有自由的意志呵?……無論什麼事,爲什麼只准向威權方面低頭呢?咳!她到這步的景況,是喪失了她的活力,而被壓伏在過於矯崇的新的偶像之下。”
她這句話,令人陡添了一層疑雲,不能明瞭她言語的主旨。但是她不等得我們質問,又接着解釋道:
“這句話,自然不容易明白的。不過我實在沒有更妥當的言語,來作她的失卻生命的原因的形容詞。她在那天同我說的:‘我到現在,既不怨人,也不怨命運,已經是這樣了,有什麼可說。不過每當燈昏風起的時候,伏在枕頭上,想起我的母親來,縱使一夜不眠,將淚哭幹了,也還情願!因爲獨有這麼樣,還是能使我悠悠的心,得有個着落的地方。除此以外,你現在替我想想,更有什麼法子與地方,能以安置我的破碎的心?……’你們想呵,誰是愛憂傷的?誰是愛哭泣的?像這等令人感泣,與她那純潔的精神,可憐的生活,不是她自己,誰能摹想得到!……
“原來她自從隨了叔叔嬸嬸到宿遷去後,她便在那個地方,一起住了三年。她後來自修的工夫很好,便擔任那裏的女子小學校的功課,還另外給一個家庭中作教師。……我不是說過嗎?什麼事都是湊泊成的,偏偏她又有一種甜適與順遂的境遇,在那縣立中學裏,認識了一位英文教員,他就是那縣城中的人,家境還過得去。他們怎麼戀愛的經過,誰曾曉得。不過後來居然得了她叔叔的許可,結成婚約。以她那麼孤苦的人,有個青年能以豐潔與純摯的愛情輸與她,自然使她可以傲視一切,而且滿意的。她曾說:‘在當時,我所見所聞的事物,以及所教的課目,所讀的書籍,幾乎無處沒有一個親愛的笑容對待我。’也許一時的快樂太過了,而結果使人卻再不會想到。……定了婚約,沒有三個月,那位青年教員,因爲傳染了流行感冒性的病症而死了!……”
“死了呵!”霞如驚疑地問。我在同時,覺得心中受了一個有力的打擊!
芸如悽悽地將嘴脣吻在霞如的頭髮上道:“可不是呵!這是個冰彈呵!足以打破她那脆弱而柔嫩的心了!不過這還是悲哭的第一幕罷了。她曾說,聽到這個信息的那天早上,她正爲了這病人在躊躇,想着要去看護他,而事實上究竟恐怕難於辦到。那一夜中,她何嘗能以安睡?天還沒有明亮的時候,她便在窗外一棵銀杏的下面徘徊地走了半個鐘頭。然而沒曾想到這三天的病,便到了死的界限上去。……後來,在初出日光之下,有人來送信的時候,她還記得她的鬢髮上面,被朝露溼得潤潤的呢。
“自從這事發生之後,什麼事也算完了。這樣甜美而順遂的初戀,一變而成爲落下的暗冪,帶了壞命運的警告來給她了。她的平常的性質,已經是因遺傳與環境的關係,而成爲容易憂鬱的。及至她的愛人死去,她差不多對於全個世界上如告總別離了!她那時曾想到,除了我還是與她自童年相識的友人之外,再沒有或者能以記得起她的一個!她同那位青年可以說得是再不能重行遇到的偶侶。然而人間的一時的生死,便留下了無窮悲慘的塵影。她因此病了幾個月,她曾同我說,她也不希望再有生活的勇力,而且也不須了!一個人活着,應是快樂與趣味的,她那時對於這兩層人生的要件上,可說沒得一件。使她不遇到這位已死的青年,她可以在無聊的生活中,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好消磨青春的光陰。但人的情思,譬如水上的微波一般,只要是沒有風吹動,也就平平的,若使有一波的吹動,而好好的綠水,便橫起無量的波紋了。她經過一度濃如醇酒,而且是苦況差不多的戀愛,她要不病恐怕是不能的。她這樣在病中過了些日子,自己什麼念頭都沒有了,只是每天含着淚痕,看窗上的日影。……
“那末,這似乎關於她一身的婚約,可以作一個段落了。然而奇怪而不近人情的事,在或一方,可以說是應當的事,竟要逼迫她去承受。這全是由於她的叔叔的緣故,他不是很壞的人,而且從幾年前就撫養她,也可證明了。他說是在宿遷縣中,有位從日本回國的學生,妻子死了,曾見過她,又知道她的未婚夫已死去,便想到要同她結婚。本來這是沒有什麼不可的,即是她已結婚,夫死再嫁,在現在的時代,也不能說不對的。而且無論如何,這是個人的意志的自由。她的叔叔眼看着如花般的侄女,每日裏哭泣生病,便急想同那位回國的學生定了婚約,好使得她到一個新生活的境界中去。這原是好意呵,而且難得不是頑固而守舊禮教的叔叔的體貼。……然而思想兩個字,究竟是難於解釋,若更加上由深懇情感中所產出的思想,便不能以常情去批度她了。她叔叔以爲她對於一切新的事,向來都是贊同的,她也曾對於舊制度禮教作攻擊的,便將這個意念向她說,哪知她的有生力的心,全個都被墓中人帶了去了。她早已不想在人間,更去掘發出快樂的源泉來。她並不是強迫的,受因襲的禮教的束縛,但她覺得在那時,她的身心已經不是她的了。也或者在他人所不見的時候她早已同她的愛人的靈魂合在一起了。她聽了叔叔的勸言以後,什麼話也無力再說,只是哭暈了。……糊塗而堅執的叔叔,還以爲她對此事,並沒有十分反對之意,又以爲處處代她計算,——爲她將來的幸福計算,總可以盡卻一個長輩的責任。況且更能表示出他不是如同舊人般的迂頑,取那種未嫁守貞的已經死了的禮教,因此卻害了她終身的快樂!然而人間的各種事情,都不能只是一方的呵。人們的情感之流,只要是有所傾向,那末任管什麼,都束縛不住的。至於拿一般認爲正理的去責備去,一句話呵,隔膜的人間,終是如此,更有什麼解釋呢。
“鏡涵在那時,全個心上,哪裏還可有其他的希望與思想存在。悲哀,不可明言的悲哀,已經將她久經破碎而嫩弱的心充滿了,鎖住了,況且是對於她的死去的愛人的悲戀,正在使她幾乎死也折償不過她的最初的願望來。若在此時,縱使說得怎麼合乎正義,以及用怎樣有力的誘引,教她去變更了戀愛的對象,哪能作到呢。然而因此,卻使她叔叔煩惱,而用強力的手段了。他以爲這不過是小孩子一時的執拗罷了,一時的淚止了,情感之火息了,自然而且是必定的,可以如風吹的弱葉一般,會飛到別的地方里去。……果然,誤解是造出苦惱的源頭。……事情就這樣的誤解了,她叔叔竟以自己爲最開明不過的人物,拿她作小孩般看待,便爲她將新婚約來定下了。……鏡涵就因此起始算投入苦海中的第一步了。”
她哥哥聽得很出神,到這時方纔如完全瞭解了一個困難問題般地,從留下微髭的脣上說出一個“哦!”字來。
我也在一邊點頭而微微地嘆息。
“及至鏡涵病體少好之後,她方明白這一回事,她曾哀咽地向她叔叔陳說她自己的志願。叔叔呢卻竭力勸慰她,且用新的道理去解釋,歸結總不過是爲她一身的幸福。再說得遠些,即是爲了她死去的父母的緣故,也不肯把這個新婚約來取消。實在對於新的道理,更解放而適於性的要求,與爲人生的快樂的道理,她所知道的,比她叔叔更多,但有什麼益處呢?她是尊重而且贊同這種新道理的,且是她還爲社會上盡力鼓吹過,然而已經嘗過的濃密而醇醉的戀愛的餘灰,早已燃盡在她的不能更經過激動的心裏,更沒有其他的心與閒的地方去,裝受第二個人的愛情了。她是尊重她所明白而贊同的新道理,但她更要保持一個人的戀愛的自由,與情感的難於更改的權力。……事情是這樣了,她是被慰勸與無形的強迫,把她包圍住了。因此她便孑身逃了出來。……其中的經過,自然一時也說不盡。總之此後她完全與世上的人們,更是虛飄飄地沒有親密的關係了,只有在那荒野中的墳墓。她受過怎樣的人間的冷視與無情,而不瞭解的棄逐,善意的隔膜的待遇,在這兩年中,她有幾次要自殺,幸被她的同事們救護過來,而且監視着她。她現在對於自殺的念頭,也比較得減少些了,這不是她沒有勇力,也不是她對於死的勇力,會能隨了時間有什麼少差。她因爲現在所受的苦惱,還不足,她立誓要遇到更苦的生活,去折磨自己的身子呵。
“她在翠微峯西偏的山村中當教員,還是得了她從前的一位女教員的助力。那日在道旁的松下,她是多麼憔悴而可憐呵!她無力地握着我的手,最痛心的,是我聽了她末後的幾句話,使我沒得言語,可以回覆了。只是覺得簇翠般的山色綠茸茸的地上,慢慢如微語的鬆聲,都似不應該在世上出現。覺得這個亂雜且無目的的人生,應該是冰一般的冷且堅硬的。她從乾枯而帶有青色的眼中,發出慘慘的弱光來,向我道:‘我如今也再沒有思想與記憶的能力了!……總是這樣吧,多早死的消息報到,我便安然而毫無掛慮地隨它走去!……或者,這也是我的幸福!……像你這樣的安適,且在前途上,正鋪有錦花相待的生活,我到如今,不希望,也不歆羨!……不然,又不成你是你,而我終是我呀!……噯!……這一種話聽了,比針刺着更要感得痛苦。……’”
她說得似乎沒有氣力了,眼波暈紅的向着那邊,似是未曾經心的,又看着那幅風雨歸舟圖。
忽然她又接上一句道:“那日你們都說我有什麼心事與感觸,的確呵,不過我那時,實在更沒有心緒去告訴你們呵。”
雨還是慢慢地一滴一滴地落在窗外的藤葉上,彷彿如同四圍的沉默,將這個屋子來全包住了。除了她以外,我們都沒言語,只有默默地嘆息。
聽得內室的自鳴鐘,打過十一點了,一個僕婦穿了她笨重的油鞋,打了雨傘,出來接他們姊妹到家中去。我自然也帶了沉重的心思,被一輛人力車,從滑而明的馬道上拉回。
到得自己的寓中,恰巧僕人將一卷東西遞與我。拆開一看,原是我在前幾天託一個畫中國畫的朋友,所畫的一幅橫條。他似是作的仿古的筆法吧,鬆陰之中,流泉之上,一個不知哪裏的高人,正在枕書而酣眠。他還在上面用小楷題了兩句舊詩是:“莫向人間揮涕淚,鬆陰一夢轉清涼。”
哦!又是鬆呵!夢呵!
奇異的聯想,又復將我喚醒。“青松呵!”“青松之下呵!”這兩句話,與在夢中一般的境地,是在我眼前恍惚地移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