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已被三個司法警察,與一個穿了白色,帶有黃鈕釦的獄卒,由地方審判廳刑庭第二分庭簇擁着走來。他手上帶了刑具,右臂上拴了一條粗如小指的線繩,而一端卻在他後邊走的一個紫面寬肩膀的警察手內,牢牢拿住。正在炎熱天氣的下午四點鐘,他們一起出了掛着許多小木牌的地方廳門首,轉過了一條小馬路,便走入大街的中心,兩旁密立的電竿,與街中穿了黃色夏服的巡警,汽車來回如閃電一般地快,滿空中游散了無數的塵埃,一陣陣只向阿根眼、鼻、口中衝入。而他那幾乎如塗了炭的額上,流下來的一滴一滴的汗球,流到他的粗大的眉毛上,他的手被熱鐵的刑具扣住,所以臭汗與灰塵,他也無能抵擋,只是口裏不住地氣喘。那三個司法警察,卻也時時取出汗帕,或脫下制帽來扇風。而拴在阿根右臂上的繩子,三個人卻交換的拿住。這在他們是彼此慰安與同情的表現,不過阿根卻咬了牙齒,緊閉着厚重的嘴脣,梯拖梯拖地往前走,沒說一句話。
大街旁的一家小菸酒鋪,他在半年前的冬夜裏,曾來照顧過一次。那夜有極厚的雪,將街道鋪平的時候,他由牆上挖過進去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闆,那時正在櫃檯上打着長列的算盤,對一天的出入帳。他躡着腳走,由一間茅棚下,到那老闆的臥房中去。門虛掩着,他從門縫中往裏看去,一盞油燈,放在一個三條腿的木桌上。由東牆上一面玻璃中,卻看見牀上的人,正閉了眼睛睡熟了。他在門外,束了束腰帶,向衣袋裏摸了摸那把匕首,便推門進去。……取了抽屜中藏着的十二元現洋,一疊子銅元票,塞在懷裏。……聽聽外面的算盤子,還在響着;而且那老闆咳嗽吐痰的聲音,尚聽得見。他覺得還有點不捨得就這樣走了,輕身來到放了半邊布帳的牀前;這一下,卻把他驚呆了!原來那牀上,一牀厚厚的紅被窩下,露出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的面龐,一頭多而且黑的頭髮,鬆散在枕上;看那婦人,細細的眉與肥白的腮頰,不由使他提着的心,跳了一下!他想:這是什麼人啊?老闆的太太?我是見過的,又哪裏出來的這一個?他正遲疑地,不忍就走,他也不想再取什麼東西了;他不覺得漸漸俯身下去,與那睡熟的少婦的臉,相隔只有二寸多遠,在不甚分明的燈光底下,他便覺得有點說不出的悲哀與惶恐來了!他想怎樣辦?……一陣絨拖鞋的聲音,由外邊走來,他突然醒悟過來,跳了出來,又把房門掩好,躲到門外的堆了木柴的廊下,藉着一堆柴木隱藏住自己。果然那個喘哮着的老闆,走了進來,踏着地上的雪,走到臥房裏去。他仍然不敢挪動一步。北風吹在臉上如針鋒一樣的尖利,他不敢少動一動。
喘哮的老人的笑聲,……燈光熄了,……又聽見婦人的夢語,……他覺得再也不能蹲伏在這個孤冷的檐下,而心想着室內牀上的溫暖。但聽見老闆尚未睡着,甚至後來兩個人竟說起話來,他仍是在風雪之下抖顫!兩條穿了破褲的腿,如蹲立在冰窖中,卻還不敢起來。
“纔來呀,來占人……家的熱被窩,……”
“小東西!……人還是我的呢!……好容易從小買來,養活了這麼大,……好呵!……連這點還不應該嗎?”
“有膽量向她說去,別盡在我身上弄鬼咧。”
“你放心!……再有兩天,將就可以了吧!她又沒人管,順子還在別處呢,你哪管這些事。……哦!我在外邊,算了半天帳,手也麻了,……暖些吧!……”
……下面接着婦人格格地一陣笑聲,阿根這時,不但忍不住身外尖利的冷風的抖顫;並且也按不住似乎妒忌與憤怒的心火的燃燒了!他更不想有甚危險,從柴堆後面,爬了出來,走過向東的一個小院子裏去。好在風大,而且室中正說得有趣,也沒曾聽見。
不過當他由東邊的院子往外走時,還聽見一個彷彿老婦人的呻吟聲,在一間小屋中發出。阿根於那一夜裏,得了一種異常的感覺,便不想再取什麼東西,速速地走出牆外。
這是當阿根被警察帶着去到街市一旁的那個小菸酒鋪門外,所記得起的,他早知那個老婦人,已經死了。他想這許多情形,在一瞬息中,比什麼都快。不過當他斜眼向那個鋪的櫃檯上看時,卻不見了那個黃牙短髮的老闆先生,只有一個十四五歲的童子,在門口立着看熱鬧。
他在這一時中,便記起那個鬆垂了頭髮在枕上,肥白的少女的臉,他覺得有無限的感慨!及至將目光看在自己的手上的刑具上,不免又狠狠地咬了咬牙齒。
原來由地方審判廳,押往模範監獄的看守所,還隔着好長的一段路。阿根自早上九點鐘,被人抓進審判廳去,直到這時,走在碎沙鋪足的街道上,一共有七點鐘的工夫,他不但兩條腿未曾曲一曲,就連一口冷水,自昨天夜裏起,也沒曾沾到嘴脣上,不過他卻是天生的頑健,始終不說一句話,不曾向那些庭丁、警察們,少微露出一點乞求與望憐憫的態度來!其實呢,他既不恐懼,也沒有什麼感動,雖這是他第一次被人拿到,用鐵的器具,將他那無限度的自由限制住。不過當他無意中,重經過那爿菸酒店時,想起去年冬夜的一回新奇的經歷與衝動的妒憤,突然使他有點非英雄的顫慄與悲慼的感覺!他如上足了機械的木偶,跟着那四個與他同來的夥伴們走。然而他心裏,正在咀嚼着那個白布帳下的頭髮香味,與教人不能忍按得住的潤滿而白的臉。他想到這裏,似乎把他原來的勇力,與冷酷帶有嘲笑的氣概,失卻了一半,臉也覺得有些發燒,雖是他的手不能試得着。
忽地身後一陣馬鈴的響聲與有人叱呵的音,三個警察將他用力地向左一推,便有一輛綠色而帶着許多明亮裝飾的私用馬車從他身邊擦過,一個馬伕穿了黑色的長衣一邊喊着“讓道”的粗音,一邊卻向玻璃車窗內瞧。在這迅忽地駛過的時候,阿根早已看明車中斜坐了個將近三十歲的婦人,穿了極華麗而令人目眩的衣服,帶了金光輝閃的首飾。當馬伕往內瞧時,婦人活潑的目光,向他作會意的一笑……在一轉眼的工夫,馬車已走出有十餘步了。阿根心裏卻道:“不知恥的淫玩物!……還裝什麼人呢?……哪裏及得上……”想到這裏,又記起去年冬夜所聽到老婦人的哭聲,他便恨恨地想:“該死!……人類都該死!誰是個人啊?滿眼中都是些巧言與僞行的鬼!……魔鬼!我當然也是一個……設使我再有出來的時候,……哼!”這個哼字,本來藏在腹中,但這時卻不意地由口中冒出,執線繩的警察,從早上本沒有聽他說過一個字,這回聽見由他口中迸出來這個簡單音,不免吃了一嚇,向他注視着。阿根哪願受人這樣,便用大而有紅斑的眼睛,對着這個警察威厲地看,這個警察便低下頭去了。
太陽尚未落山之前,阿根被人收進了玄字第五十一號的屋子中去,一間小而又黑且陰溼的屋子。阿根的視官與鼻官,是再靈敏不過的,所以他一進來,便覺得從溼漉漉的地上,有種臭惡的味衝上來。他知道沒有他分說的餘地;並且這間屋子,想是一定和他有緣,他索性狠狠地呼吸了兩口,彷彿吐氣,又彷彿對於人間威權作消極的反抗一般。他只覺得少微有點眩暈,卻也不見怎樣。然而同他來的警察,都掩了鼻子,快快地爲他卸下刑具,命一個人來,教他急速將半黃半黑色的衣服換上,便如逃脫般地走去。兩個白衣的獄卒,向他嚴厲地交代過幾句話,與明天的工作,及應守的規矩。但阿根哪曾睬他們,……不久,兩扇鐵柵欄門,砰硼地鎖上。
阿根自從進來,坐在那潮溼的地上,橫立着腿,在一邊雖有個草荐,他也沒管。
將落的陽光,從西面射來,常是陰暗的屋子,比較得明亮了些。一棵槐樹的陰中,有兩個蟬兒爭着唧唧地鳴,隔室中只聽到有人嘆氣的聲音,又有抽抽咽咽的哭聲。阿根冷蔑地動氣!自己想道:“沒骨頭的狗男女!爲什這樣無用?你們餓了,只知偷吃,冷了,只知奪人的穿。獸一般地性慾動了,便去污人家的婦女——我自然也是一樣,不就是去販私貨,僞造貨幣,吃了官司卻這樣蠍蠍螫螫地。沒用的東西們!你們什事都敢作敢想,只是不敢報復!……只有在這沒人管的地方哭,守着拿藤條的人們,免不得又狗一般地趨奉了!……”他一面想,一面咬牙,禁不住砰的一聲,用大的拳頭向磚牆上打了一下,他還沒覺得怎麼痛,而隔壁的人卻“啊喲”了一聲。
夜色來了,一切的黑暗都開始向無盡的空間,散佈它的權威,而毒熱卻越發令人受不了。
過了一星期後,阿根也居然過慣了這種生活,每天十點鐘的工作,兩餐的粗飯,雖這樣忙,他卻並不感什麼痛苦。只是他脾氣,常常是不守秩序和好反抗的,因此免不了惹怒管理他們頭目的嘴巴。阿根卻也怪得很,有時頭目怒極了,打過他幾下之後,他明知不可力抗,反而用自己工作的手,丟了器具,自己打起自己來。惹得那些罪犯都忍不住大笑起來,那個頭目也看着好笑,而在他自己,也不知是存了改過,或是加痛苦於自己,以作權威的抵抗的作用?但打過之後,他反將嘴邊的筋肉緊緊的突起,更工作的快些,手裏的斧,砍着木頭,更響得聲大些。
他是在這裏邊習木工的。
在監獄中,是都知道的,不能如平常工廠中一樣。每天除了吃飯,與午後休息一小時之外,是不準住手的。每早上和散工的時候,又要搜查身體,在晚上仍然要帶刑具。管理的人,究竟不比罪犯多,所以他們雖在工作的時候,手是活動着,腳上仍然有鐵鏈繫住,——自然只限於罪情較重的犯人——僥倖阿根還沒有這樣。因爲他所犯的是盜竊罪,還不是強盜犯呢。
不過他常常在心裏罵那些罪犯較重的人,因爲罪犯愈重的人,看去都越見萎弱而且怯懦的不得了。阿根雖恨那些人,是沒骨頭的東西,但他卻不明白他們當初犯罪時,何以那樣的大膽,現在竟成了貓窠中的鼠子呢?他的知識,當然不能告訴他這是什麼原因。他直覺着嫌惡他們,他卻不再去深思了。
幾天之後,他對於這所謂“模範監獄”中的人與各方面的情形,約略知道了一些。自然並不十分清楚。他的同伴們,只知道手不停地作工,在陰溼地上睡覺,吃頭目們的藤條子,雖住上一年,所知的事,與阿根比較,並多不了許多。因爲頭目們的監督,他們是向來不敢說這些事的。平日工作、睡覺、吃飯,如上足了機械般的忙。即在星期日,雖有過午的半天的閒暇,而典獄吏,卻派了兩個人來講演,給這些穿了半黑半黃的衣的男女聽。講演員爲每月取得幾個錢,罪犯們樂得有半天的休息,誰還管誰,自然講的是虛僞的鬼話,而聽的也是聽不進去的。然而在模範監獄中,這是個應有而且體面的事件。
當講演時候——只有這個時候,他們可以聚在一起,彼此見面。男女當然有別,而監獄中尤屬嚴格。因爲管理的,或作監獄定章的起草員先生們,以爲罪犯天生的“性惡”,身上具有傳染人的罪惡之菌。所以認爲凡犯這一種罪惡的,那末,其他的罪惡,當然也埋在他們的身體裏。認爲這些人的心,彷彿特別奇異。因此,——也許是另有原因,男女的界限之嚴,在監獄中,比較中國其他的任何社會的階級裏,更爲厲害。
一天恰是阿根入監獄的第二個星期日的下午,照例他們男女罪犯,一共約有三百人左右,一齊歇了工,由頭目們命令着,每十個人立成一排,兩個執藤鞭子的人,前後監視着,男的在東,女的在西,如上操般地站定。而空場的四圍,站滿了看守監獄的兵士,各人槍上上了刺刀,圍在他們外面。有一個似乎高級警察的頭目,同了幾個典獄吏進來。不多時一個四十多歲留了兩撇黑鬍子,穿件藍布大衫的人,立在場子正中。喊起粗啞的大聲,在那裏宣傳道理。罪犯們固然聽得莫名其妙,那幾個典獄吏,卻像不耐煩地在草地上踱來踱去,銜着香菸,同那個高級警察說閒話。
日光曬得草地上碧綠的小草,都靜靜地如睡着了一般。在不高的空中,時有幾個飛蟲與蠅子飛過。有時兵士們,在地上頓得槍托子響。蟬兒在場中幾株大柳樹上,也似乎來湊着熱鬧,叫得不住聲。
誰沒經過無聊的時間呵,那真可說是最無聊的時間了!戴眼鏡穿長衫的典獄吏們;額上時而出汗的高級警官;奉命令而來的兵士;爲麪包而作機械的獄卒們;瞪着無神的眼光,扯開喉嚨亂喊的講員;幾百個奇怪服裝與疲勞的罪人,都同時上場,演這出滑稽戲。他們的心,各自想着,各自聽着,或者閉了眼睛立着,同牛馬般的假寐。但法定的講演鐘點沒到,所有的人,只好立在空場上面,彼此作無同情且彷彿互相嘲笑而冷視的相對。
這一天阿根排在最靠近東邊的一排的後頭,再過七八步便是女罪犯的立處。他們男子和婦女比起來,差不多有十五與一的比例。所以在那面的女罪犯,也不過有二十幾個人。但是其中除了一二個老婦人之外,二十至三十年紀的婦人,卻有二十多個。阿根這時在無聊中,卻引起他觀察的興致,看那些婦女的面貌,多半黧黑枯黃,蓬散了頭髮,也穿着特製的衣服,很少有個齊整俊俏的容色的。阿根心想,這些柔怯的婦女,也竟然到這裏來,實在奇怪得很!他一邊想,一邊又探過頭去,卻忽然看見一個皮色較細白的婦人,正望着演講人,似乎嘆息般地點頭。阿根有點奇怪!而且看她不像極窮苦的人,便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果然正在點頭的那位女罪犯,也轉過臉來,向他這邊看了一看。阿根看她的面貌不像那些女犯人的兇惡與枯瘦,皮膚也沒有凹凸不平的缺陷,與紅的肉紋在臉上。她和別人同樣的打扮,挽了個蓬鬆的髻兒,在腦後邊,雖說是沒有油澤,滿了灰土,但明黑且多的頭髮,可以想象她在未入獄以前,是個極修整而美觀的婦人。尤其使阿根生一種奇怪的疑問的,是她兩隻眼光,比別人明大,看她在這一羣女犯人中,差不多是年紀最小的。
當那個婦人,回頭來看見阿根瞪了兩個眼睛,正在瞧她,她卻若不留心地微笑了一笑,從口角邊的陷窠裏,現出無量的安慰來。然在這一時中,她卻又回過頭去了。阿根直到夕陽下落之後講演完了,他的目光還是緊釘在那個婦人身上。照規矩,他們是不能說話的,而且男犯人和女犯人,並不在一處工作,一處休息,所以這日演講完後,便各回各人那間如蜂窠般地陰黑的小屋中去了。
阿根無論遇到什麼危險,向來他的肚腹,沒曾被恐嚇得停止消化過,而且他的食量,比別人分外大,所以每天在監獄中的餐室裏的那份饅頭,他永遠沒餘剩過一個。每逢吃飯的時候,分作幾間屋子,每屋子外面,雖有幾個白衣的獄卒,與兵士看着,但在室內尚可彼此低聲說話。但不留神,被頭目們聽見,那末一頓藤鞭子,是再不能免的。但是這些剝奪了自由權利的人們,仍認爲這一時是彼此可以談話的機會。除此之外,作工的時候,不要說彼此談話,就是偶然住了手,看一看,那些生來不饒人的頭目們,不是踢打,便是惡罵。起初阿根仗着自己的硬性,犯過幾次規矩,管他的頭目,照例責打了幾下。但他沒覺得什麼痛苦,仍然不改,後來那個翹了黃八字須的頭目,氣極了,稟明瞭典獄吏同了幾個少年的獄卒,將他着實厲害地打了一頓,阿根竟然兩天在陰暗的屋中臥着,並且罰了兩天的餓。從此阿根雖是常常咬牙,但卻吃過藤鞭子的厲害,與飢餓的難過,也安分了許多。只是他常常對人們起一種毒惡與復仇的反抗心!管獄的人們,也看得出,不過除了暗暗地防備他以外,也沒有什麼好法子。他們知道打罵的厲害,但對於阿根卻不能不有點節制,所以對他雖然比較別人嚴厲,但也不輕易去招惹他。
自昨天在空場上,阿根無意中受了那位女犯人報答他的微笑之後,連晚飯也不像每回吃的那末多了。只是胡亂嚥下了兩個饅頭,便回到自己小而陰暗的屋子中去。心裏悶悶地,是第一次觸到這種冷寞的感覺!是自從他入獄以後,——甚至可說入世以後的第一次呢。夏夜的清氣,從鐵窗中透過,這陰暗的屋子中,頓添了許多的爽氣。時而有一個兩個的流螢,在窗外飛來飛去,一閃一閃地耀着。阿根向來納頭便可睡得如死人般的,更不問在什麼地方,不過這天晚上,一樣一個極簡單而情緒是屬於單調的人,也不能安安貼貼地睡去。他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邊煩擾他,他素來渾然的腦筋裏,也似乎有什麼刺扎着般的痛楚!地上覺得分外陰溼,由窗外過來的蚊蟲的聲音,分外使他討厭,躺在熱蒸的草上,過了一會,他便無聊地立了起來,由鐵格的窗中向外望去。明朗的疏星,隱着由樹陰中,透出燦爛的光,一彎瘦瘦的斜月,被那面的屋角遮了一半。遙遙地聽見各個屋中,有時發出一兩聲嘆氣的聲音來,有時還聽得鐵鏈在地上響着。突然一陣涼風吹過,將樹葉吹得刷刷地響。他在窗下特別覺得有點悚然的感動!徘徊地在小而陰暗的屋中走來走去,他這時惟一的心,只是恨這個鐵窗的隔阻!他無意識地用手搖動了一會,卻猛然記起八九歲的時候,有天同了幾個小同學,在河中洗浴,——在夏夜裏的河中洗浴,那時明潔的月亮,如水銀般的光,流動在清清的水波上面。他們幾個小孩子,在水中打着回漩,口裏還不住的唱些山歌,一回兒母親來了,才把他逐回家去。一會又想到初次做這活計的經歷,他便覺得眼中的火花亂迸。因此這半日的工作,竟使他比平日慢了一倍,而且覺得疲憊不堪。好在今天查工的頭目,也沒有細細查到他工作的遲速,臨停工吃飯的時候,他心裏以爲這一回可以倖免了幾條藤鞭的責罰。這種心理,在平常的時候,他向來不曾思想過的,不知怎的,這天他也有彷彿懦怯與僥倖的心思了。
當他這幾隊同屋子吃飯的人,被頭目們像押了豬羊般地監送到午餐的室中去,於是將近五六十個的一色衣服的囚犯們,都靜悄悄地聽餓肚的支配,去吃那一碗清水菜湯,與黑麪的饅頭。
每天與他挨着坐的,同桌吃飯的一位老人,頭髮與下須都很長了,高瘦的身材,與兩個三角形的眼,高的鼻樑,右頰上還有如打上紅線痕的一條紫瘢的老人,因他吃飯較少,每每將自己吃不了的一份,勻給阿根吃去。所以阿根,每天不至使肚子很空,全是這位老人的厚惠。阿根也知道這位老人,不是普通的囚犯,他是在響馬羣中,曾顯過身手的好漢子。不過後來因在京中偷吸鴉片,被人查拿進來。他又沒有錢作罰款,所以便在獄裏坐了幾個月。及至期滿放出之後,有一天遇見曾苛待他的獄中的頭目,便被他着實毒打了一頓,而且將那個三十幾歲正在壯年的小夥子,打折了一條腿。他得到了復仇的快活,卻不想又遇見巡街的警察,聚集了好多人,將他重行拿住,便判了個無期徒刑,押在這個獄裏,已經有三年半的日子了。本來這所監獄,改良了沒有幾多年,他進來的資格,算很老了。所以人人都有點尊重他!就連管獄的人們,也知道這個老人的手下和他個人的本事,絕不是那些偷雞偷狗的人可比的。老人也常常說,他們若不好好待承他,他雖死了,而在外邊他手下的生死的兄弟們,無論如何也是要替他報仇的,因此那些人,更不敢,且是不願十分難爲他。
這天,他看阿根,不但沒吃自己餘剩下的饅頭,就連阿根自己那一份,也只吃了一半。老人不免有點疑怪,向阿根臉上細細地看了一會,趁屋子中沒有監查的人們,他就同阿根低低地談起話來。
“你的飯量,就這樣麼?好笨的孩子!無論怎樣,……”
“劉老,我今天才知道人生的感觸!”
“小東西!你知道的過於晚了,……咳!你瞞誰都可以,我是不能行的。憑我這雙眼睛,……哼!……我什麼事沒經過,……早早告訴我吧!”
阿根向外面望了望,沒有動靜,看看自己的粗木桌子上。別人沒有來的,有一個病了,一個卻是個聾子,只低着頭在那裏吃東西。阿根向老人望了一眼,似乎剛要說話,卻又將兩個張開的嘴脣,重複合上。老人如鷹明亮的眼,早已看明阿根心底下細微曲折的意思,便低頭道:
“孩子你有什麼意思,儘管向我說,我呀,……在世上飄流了幾十年,什麼事都遇見過的,不像你只是見過些小的事。……”
“昨天場中的微笑,好孩子!還沒覺悟過來嗎?”
阿根不想老人早已看見,而且說了出來,在向來冷厲的阿根的臉上,不覺紅潤起來。他知道不能瞞過老人的,於是就細聲將他自從昨天過午,在場中受過了那個女罪犯的微笑之後,一夜與倦於工作的情形,都告訴了出來。老人聽幾句,便點點頭,在他那火紅的腮頰,與白雪的髭鬚中間,似乎現出憐憫又嘆息的笑容來。反使得阿根楞楞地不知要怎樣方好。老人方要再說話,卻不料吃飯的人,已全走了,而頭目們又進來,催他們出去。阿根雖悶悶地,可失卻了他對於強權的抵抗力了。
晚上,重複使老人與阿根,獲得了一個談話的機會,原來因在夏日,獄中的新定章,在晚飯後的一點鐘,每兩人可以在一處散步。每逢散步,是阿根與老人在一處。兩個人在一處遊行,仍然不能高聲說話,遠遠地也有人督察着呢。
當然這兩個人的談話的題目,便是昨天晚上婦人的微笑。
老人開始便向阿根數說那位婦人的歷史。
“自然我是知道她的,因爲在這所房子裏,再沒有比我來的早的了。然而她來了也足有二年,她的歷史,我早就知道的,你看她,……哼!美人般的樣子,怎麼陷在這裏邊呢?”
“什麼?”
老人低聲,並且四圍望了一望說:“她嗎,她是在長橫街住的做布販子生意的胡二的老婆。……我說你心覺得要奇怪,我爲什麼知道的那樣詳細,你要知道我在這個都會裏,差不多有七八年的光景,誰家的事不知道。她是姓許呢,她在十七歲上就嫁與那個胡老頭兒作二房。那時胡家尚有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一位正太太呢。但她是被她父母彷彿賣了過去的一般。……事情很怪,她去了不上一年,那胡老頭兒的原配,於一夜中忽然死了。仗着胡家還有幾個錢,便胡亂埋葬了。……你曉得這是什麼事呢?……”
阿根驚訝的問:“難道,……不,……”
老人目光正仰視着天半已漸變成紫兼藍色的晚霞,聽了阿根的話,便道:
“這有什麼,小東西!你哪知道婦人們心裏?不但,……後來胡老頭兒還不是死在她那柔白的手上嗎?……”
這句話說出之後,將阿根嚇的立住了,老人卻繼續地道:
“實在告訴你吧,你想她是肯伺候那老頭子,過一世的嗎?世界上誰是傻子?飢寒與性慾,是一樣的,誰說人是比狗貓好些?誰說那些坐汽車,與帶了肩槍的衛兵的人,比我們更有理性些,更智慧些?人人都是騙子!我們也正在騙人呢!也或者我這時同你說的,也是虛言罷!但兄弟呵,你快不要將什麼人類兩個字,放在……再同你說罷,她的確是將那胡老頭兒毒死的,因此就被押進來,不過究竟沒有找到確實的證據。所以只是有重大的嫌疑,而且又沒人給她出來辯護。胡老頭兒的本家的幾個侄子,又是素來爲她所瞧不起的,……別說法律了,她也是判了個終身監禁,就入了這個圈籠呢。”
“終身!……”
老人若不在意的笑了道:“這也值得奇怪嗎?不過她自從來了一年之後,居然另變成一個人了……。這些話我是有一半是聽見管獄的先生同我說的。”
原來這個資格最高的老人,也是在這幾百的罪犯中的一個最有體面的人,所以有時管獄的人來時,也同他和和氣氣地說些閒話。
阿根越聽越覺奇怪,初時是停了腳步,這回又恐怕在遠處監視的頭目們來干涉,便也一左一右的走,一面卻打起精神來聽老人繼續說的話。
老人將頸上的鐵鏈,摩弄了一回,便點頭道:“人原是能以變幻的,你想她是美麗,而能誘惑人的怪物吧!你想她是手段最辣心裏最厲害的人吧!的確,是不會錯的,但是你要知道她也是個最聰明最澈底與能看得破一切的婦人,那也真可算得是個奇異的婦人。她初進來的時候,也是成天的苦悶,甚至每天身上都有傷痕,她也從不改悔。不曉得怎樣在一年前,她病了有一個月的工夫,幾回死去的厲害的病。本來我們這裏邊,哪月裏不死上幾個人,雖說也有例定的醫生,那也只是這樣罷了。但我後來方聽見說,女罪犯中,有一個女醫生,……我想果真有高貴价值的女醫生,誰肯到這裏邊,髒了身子?恰巧在她病的時候新換了一個由教會,——你知道什麼是教會啊?”
阿根雖是缺乏普通的知識,但教會兩個字的意義,他還明白,因他在幼小的時候,也曾在高等小學裏,讀了兩年書,所以也認得幾個字的。這時聽老人說到這裏,他略將頭點了一點,老人便直續說下去。
“由教會裏,換了個女醫生來,差不多每天都來給她看病。你想在這裏面的人,誰不是爲幾個銅錢來的。平常醫生不論病人的多寡,與病的輕重,只是每星期來,就如同點卯般地來上兩次,下的藥方,更是不問可知。獨有這位女醫生,對待那些女罪犯們,簡直比她們的母親還要細心些。後來因她病得厲害,於是女醫生每天都來看視她。管獄的人們,看這樣情形,反而倒不好怎麼樣說,只是似乎暗地裏嘲笑罷了。……這樣一連十數天,她的病好了,忽然她的性情與一切,都變化了,很安靜地忍受從前所不能忍受的困難。而且從沒有一句厲害與狂躁的話。有時她們說起她的事來,言談中兼以諷笑,她也報以一笑,並不羞慚,也不急哭。這樣過了半年,居然女醫生和她打成至好的朋友。也竭力在典獄的人們面前,說她好,現在她竟比別的女罪犯們自由的多。而且命她在作工時,成了她們的頭目。她自從……大約是這樣受了女醫生的感化之後,我聽人說:她對所有的人,與一切的雲霞,樹木,花草,以及枝頭的小鳥,都向他們常常地微笑。把從前所有的兇悍的氣概,全沒有了。……”
老人說到這裏,使得阿根心裏頓然清楚了許多,他頓然想起昨日那個俊麗的婦人,向他的微笑,不是留戀的,不是愛慕的,不是使他忐忑不安的,更不是如情人第一次具有深重感動的誘引的笑容,“只是這樣的微笑罷了!”他想到這句話,自己不覺得有點慚愧!但卻另換了一付深沉與自己不可分解的感觸,彷彿詩人,在第一次覓得詩趣,卻說不出是什麼來一樣。
老人也不再往下說去,只是在他那炯炯的目光裏,卻似融了一包淚痕。
一年之後,在這所模範監獄的石牆的轉角處,走過了一個穿了渾身青粗布衣服,密排佈扣的工人裝束的少年。他手中提了一個布包,急急往前走。那時正是秋天的一個清晨,馬路兩邊的槐葉上尚滲綴着夜中的清露,街上除了送報的腳踏車與早起推了小手車向各青菜鋪中送菜蔬的人以外,沒有好多人,而行人,便是類於這個工人的夥伴們,在微露陽光的街道上走。
這個少年的工人,無意中卻走過路西的馬路,橫過了街心,走到一所巨大的鐵門之側,突然金色銅牌子上,深刻的幾個大字,如電力般的吸引,將這個少年工人吸住,原來那六個寫的極方正,且有筆力的字是:“第二模範監獄”。鐵門上的白如月亮的電燈,尚發出微弱的電光來。
他呆呆地立住,相隔有十四五步遠近,看了這六個字,不知有什麼的思想,將他身子也定住了。他彷彿要哭泣的樣子,用兩隻粗皮的手,揉了揉眼睛,他便覺得在這人間的片時,——不期的片時中,有無限的情感與酸辛的悽咽全擁了上來。他在這凝視的剎那中,在他以前一生的大事,甚至於小至不甚記憶的事,都在他腦子裏掀翻起來,他想到自己以前的行爲,他想到世人的冷酷,他父親的日日酗酒的生活,母親乖僻的性格,他在那一時候在小學校讀書的頑皮,以及……以及種種無頭緒的事,都在這一時中,如波浪地騰起。他又緊接着想起自己那天由這個門裏進來,那天出去的,……半年的監禁期,……白鬚老人精明的目光,與高大的聲音,小屋子陰暗的黴溼的氣息;藤鞭子的。也正是在月夜下的一間茅屋的後面,同着與他同行的人分贓物。他得了三吊大錢,一件青綢女人半舊的夾襖,捲了一個小小的包裹,在無生的墓田的松樹底下,又害怕,又忐忑地,胡亂睡了一夜。當他醒來的時候,月光雖斜在西面,而仍然照得墓田中無一點黑暗。他卻膽怯起來,聽見身旁有個蚱蜢跳在草上,也不敢動一動。……一樣的冷酷而可怕的月亮,這夜又照見了他!他卻由死人的墳旁,到了生瘞的窟裏。他記得那夜的涼爽,那夜的驚擾與恐怖,與不安的情緒,除了在這一晚上以外,曾沒有經過第二次的。
末後,他重複頹然地坐了下來,他的質樸的心裏,也是第一次染上過量的激動,與悲酸的異感!其實他這時的心裏,惟一記念而且不可再得的,——他以爲是這樣,便是這日午後在空場中的和美的婦人的微笑。其實他何曾不知道自己,更何曾有什麼過度的奢望,他所誠心憂盼的,只不過這麼個微笑,再來向他有一次,僅僅的一次,他或者也就止住了他的熱望。
第二天又照例的作了半天的木工,但他覺得手中所執的鐵鑿,約有幾十斤沉重。手腕也有些痠疼。每一鑿子下在木頭裏,特別痛苦,……唉,“過去了,過去了!人只是要求過去罷了!但永遠過不去,而且誠敬地著在我心底,而每天都如有人監視着督促着我的,就是……”於是他想起在那高大石牆裏面,那一日午後,那位多發婦人,——罪犯的婦人的微笑來了!神祕的不可理解的微笑,或者果然是有魔力的,自那個微笑,在他腦中留下了印象之後,他也有些變幻了。直到出了那個可怕的,如張開妖怪之口的鐵門以後,他到了現在,居然成了個有些知識的工人。
但這時他想,……想到老人說的“她是判了終身監禁”的八個字,他覺得每個字裏似是都用了遍滿人間之血與淚染成般的可怕,與使人驚顫!他想:“微笑呵!……終身監禁!高大的明牆!……人與,……自由!”這樣無理解無秩序地紛想,他覺得這時心裏亂的厲害,比以前鐵銬加在手上,藤鞭打在背上,還要痛苦!忽然遠處煙囪的響聲,尖利地由空氣中傳過,他也不及再立在那裏去尋他的迷了歸途,與淚痕的戰慄之夢,便在腦中念着“微笑!……終身監禁”的幾個字,蹌踉地走去。
原來這個少年的工人,便是半年前的竊犯阿根。
一九二二年六月一日,北京